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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着眼,声音透着满满的不屑与嘲弄:“我走不走与你何干,我姓齐不姓窦。”
窦璟双肩垮下去,眼睛沧桑浑浊。
曾经的陇西郡第一美男子,即便昔日意气风发不再,依旧有张好皮相。苦难和岁月,予以他一种淡然温和的气质,文文弱弱的清致,与长安城豪爽男儿的做派格格不入。
父子俩截然不同的『性』情,一个唯唯诺诺说话轻声细语,一个嚣张跋扈天不怕地不怕,除相貌相似外,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今夜带护卫闯入国公府,乃是窦璟定居长安后最出格的一件事。他看着榻上的武袍少年,不甘心就此离去,想要多说两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齐邈之冷冷道:“你怎么还不滚?”
窦璟口吻无奈:“无错,我到底是你父亲,你能不能……”
齐邈之打断窦璟的话:“不能!”
似想到什么,讥讽笑道:“窦公,您可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懦弱,我是你的仇人,你巴巴地跑到仇人面前,关心仇人的去留作甚?你对得起黄泉之下的窦家人吗?”
窦璟憋红脸,似安慰自己又似宽慰齐邈之,呓语:“和你无关,和你无关,当初是皇后娘娘下的命令……”
齐邈之捶榻跳起,抽出腰间宝剑,怒不可遏:“我只恨没能亲手杀掉那些人!”
窦璟被齐邈之的样子吓到,险些摔倒:“无错,你别这样,别这样……”
齐邈之眼中腥红,周身散发透骨杀意,手握利剑,一步步朝窦璟走去。
寒武在屋外听到动静,当机立断将窦璟带出去。
窦璟既震惊又心痛,喘着气浑身发抖:“他、他真的想要弑父?”
身后书房内削木砍案的声音哐哐铛铛,眼看就要追出来,寒武看一眼神神叨叨的窦璟,下令让人将书房锁起来。
窦璟心惊肉跳之余,眼神怪异:“你一个小小的随从,怎敢下令将自己的主人关起来?”
有几分不满。
寒武漠然,对于忽视死亡处境的窦璟深表无语,他将人送到府门,全程一言不发。
窦璟已经回过神,拽住寒武,迟疑问:“我看无错那样子,似乎有点不对劲?还有你刚才让人锁书房的架势,似乎很是熟练?”
寒武眼睛都没眨一下,开口就道:“窦公想多了,郎君没有不对劲,他就是想弑父。”
窦璟:“……”
黑夜深深,寒武返回外书房,书房已经安静下来。
寒武贴在墙上听了会,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紧绷的心弦松懈,悄声吩咐人备下金疮『药』。
天空飘起絮雪,寒武蹲坐青砖,叹息永国公今晚又是一夜噩梦。
书房狼藉一片,烛光早已斩熄,混『乱』不堪的角落里,一道身影蜷缩抱膝,沾血的剑落在地上,手臂疤痕又添新伤,他却无知无觉。
极致的愤怒后,齐邈之陷入昏『迷』,噩梦似蛛网般笼紧他。
陇西郡长川城,落魄的废太子携太子妃前来探亲。
太子妃与胞妹团聚,姐妹情深终日欢声笑语。
时值蛮夷猖狂,野心勃勃三番两次挑起战争。不知是谁走漏消息,在前方开战的蛮夷得知废太子与太子妃在长川城探亲,欲活捉废太子夫『妇』羞辱杀之以振士气。
蛮夷军改道来至长川城,废太子夫『妇』却早已离开,城中百姓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窦氏一族掌陇西郡多年,得闻蛮夷突袭长川,欲弃城退守,等待援军来救。
长川窦家无奈离开扎根多年的本家,逃离之际,有意撇下废太子妃的胞妹齐娘子和齐娘子的孩子以作报复。窦璟游学在外,窦家并不看重这个文弱的窦家庶子,他的妻子孩子如何,对窦家一点都不重要。齐氏为窦家招来大祸,窦家不能容她。
窦家走后,长川城更加不堪一击。齐娘子外表柔美,却能文能武,刚强坚毅。得知被抛弃,她没有落泪,而是选择抗敌。
幽州土霸王的女儿,从不畏惧敌人。
旧时的武袍银甲穿在齐娘子身上,她执枪上马,带领无数不多的府兵为城中百姓争取生机。
那一日的长川城,血流成河,滔天的惨叫声与浓厚的血腥气充斥城中各个角落。
齐娘子的抵抗,终是蜉蝣撼大树。
四岁的小郎君已经学会舞刀弄枪,齐娘子将他从背篓里抱出来,她拖着血流不止的残缺身体,用死去的士兵尸体堆就一个藏身之地。
将小郎君藏进去之前,她虚弱问他:“邈邈,你爱不爱阿娘?”
小郎君『奶』声『奶』气点头:“爱。”
齐娘子亲他额头:“阿娘也爱你。”
蛮夷大肆屠城,他们要活捉带领士兵阻挡攻势的齐娘子。齐娘子不愿受辱,但她已无力自裁。她的倔强和自尊驱使她做出平生最残酷的事——
她求她的孩子,给她一个了断。
“邈邈,同阿娘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来,别怕,阿娘永远爱你。”
“别……别哭……你……你做得很好……若你能长大……记着……阿娘绝不允许你责怪自己……你没错……没有做错……”
冬日清晨,雾气蒙蒙。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外书房传出。
寒武急忙忙踢开门:“郎君。”
冰冷的地砖,齐邈之僵硬的身体抱做一团,他面『色』苍白,额头涔汗,失神地看着虚空。
素日张扬高傲的郎君,鲜少示弱人前,这份难得的脆弱令人动容,勾魂夺魄般让人愿为他献上一切。
寒武晃了晃神,因他知晓齐邈之发作后的模样,怔愣过后很快回过神。
然而清醒过来的不止寒武一人。
“出去。”齐邈之面无表情撑着墙站起来,“谁准你进来的?”
寒武后背生寒,知道自己犯了忌讳——知道郎君的秘密是一回事,撞破郎君的狼狈之态却是另一回事。
寒武垂目跪倒:“仆错了。”
齐邈之:“领十棍,下不为例。”
寒武松口气。还好,不是仗杀。
他是幸运的,郎君到底厚待他几分,没有像对待其他仆从那般直接杀了他。
人命如草,贵族世家眼里,没有无辜人命,只有不相干的人命与犯错被丢弃的人命。仆从再能干,也只是一件好用的器具。
寒武领完刑罚回来,外书房已经恢复如初,寻不到半点狼藉痕迹。
齐邈之从内舍屏风后走出,身上有沐浴过后的芬香,额发沾着水汽,一身窄袖骑装,英武飒爽。
红『色』发带飞扬,他阔步行走,如云鹤般高贵冷彻。来至庭院,摘下数朵山茶花,耳边别一支,唇中咬一支,怀中兜粉花无数瓣。
仆从牵来骏马,齐邈之纵身上马。
寒武目送齐邈之远去,为宫中的人捏把汗。
不必问,郎君定是进宫去了。只要一做噩梦,郎君发作清醒后,必要进宫探望三公主。
寒武想了想,吩咐人:“去请医工来一趟,郎君要的那种祛疤伤『药』没了,让他再制一些。”拂林犬在庭院拱雪,宫人们拍掌逗弄。
四面无墙的堂舍以竹帘帷幔避风,地上铺厚厚的绒毯,宝鸾跽坐熏笼旁,眼角挂泪打着哈欠吃早食。
傅姆一勺勺喂热食,宝鸾闭着眼,张开嘴,也不看自己吃的是什么。
她解了心魔,昨夜睡得很好,过于好,以至于早上起来还想睡。
前些天还在一刻不停歇到处与人玩乐的无双公主今天这般想道:这么冷的天,就该窝在屋里睡大觉呀。
玩乐哪有睡懒觉有意思,今天谁来请她,她都不去。
热食没有及时喂来,宝鸾叭叭小嘴,示意傅姆不要停继续喂。
傅姆冷不丁瞧见齐邈之,差点魂都吓没。
齐邈之做出嘘的手势,夺过傅姆手里的银勺,挥手暗示众人退下。
宫人们轻手轻脚离去。
宝鸾闭着眼等吃食等得急:“姆姆,粥,鱼粥。”
齐邈之舀一勺,吹吹气,吹冷些喂到她唇边。
宝鸾一口吞下,调皮咬了咬银勺。
她面白若梨,双腮被熏笼的热气熏出晕红两团,更显肤『色』莹玉,吹弹可破。
齐邈之没忍住,掐她一把。
宝鸾吃痛睁开眼,猛地瞧见齐邈之一张脸放大眼前,她呀地一声,差点打翻案上的碗碗盘碟。
齐邈之反应迅速放下碗勺扶稳食案,宝鸾的早食得以挽救。
“我又不是鬼,你怕什么。”齐邈之啧一声,“就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人。”
宝鸾道:“谁让你突然出现,没见过你这么无赖的人,故意吓人还倒打一耙。”
齐邈之咧嘴笑:“瞧你这气势,半点没减嘛。无双公主,十来天不见,别来无恙,可有想我?”
宝鸾盯着他手里重新端起的鱼粥,脱口而出:“你是个大忙人,我哪里敢想你呢。”
齐邈之一怔。
宝鸾面热。
她结结巴巴道:“我是说,我们、我们也算是朋友,嫌弃也好,同情也好,你总该同我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哪怕不再往来,告别一场也好,不是吗?”
低眸,又细声问:“我们应该是朋友,对吧?”
齐邈之搬开食案,一把拽过宝鸾,在她惊异的目光中,狠狠抱住她:“我们当然是朋友。”
他轻笑道:“至少现在是。”
宝鸾从齐邈之怀中挣开,齐邈之追着『揉』她头发,她尚未梳妆,一头乌发被他『揉』来『揉』去,『揉』得像个鸟窝。
她气鼓鼓道:“你别弄我头发了,还有啊,什么叫至少现在是,难道以后你不和我往来了吗?”
失而复得后,宝鸾格外珍惜现在的一切。齐邈之在她的过往里,哪怕他脾『性』再不好,她也珍惜。
她捂着头发,用脚顶了顶被她远离的齐邈之:“你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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