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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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迷楼]
“再远些!”
时至深夜,本该在宝德殿内的皇帝却立在宫中内墙甬道上,常修与薛勇两人听指令调动宫内侍卫运动,千余米外影子摇曳,肉眼看着已经模糊难辨。
“以千米外为几步内……”皇帝拿着望远镜镜筒,有些恍惚地喃喃着薛瑜之前介绍时的内容。
初二晚上薛瑜完全没有找到机会回去睡觉,被得到新产品的皇帝拉着一直等到晨光微熹,看了日出看白昼,被薛勇使唤了一晚上以夜训为名反复挪动排列队形的禁军都要扛不住了,远处的皇帝才心满意足带着自己看到的一切回到宫殿内。
没有外人在,他失态地露出一点狂放笑意,“赏,重赏!此物该名千里望也!”
说完他一回头望见薛瑜,不由怔住,像是这才意识到还有人在这里,清了清嗓子,变回了高深莫测的帝王模样,“老三,为何入将作监第一个造出此物?”
合格的打工人绝不暴露老板丢脸时刻,薛瑜只当没听见之前皇帝的大笑,“是儿读过去记载,知水精可放大变小所见,想到修习弓马时师长说起过,千步以外非不可达,只是难有一双利眼可见。众位将军每日身在边陲,若能见千步以外,则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不畏外敌骚扰。”
作为皇子们最初武师傅的将军早都调回去边陲,更何况近十年了,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谁能记得?薛瑜毫无心虚地把高帽子扣了出去。
皇帝沉吟了一会,没有夸奖也没有质疑斥责,反而平静地问起产量和详细技术。薛瑜拿出写好的报告交给皇帝,顺便补充将作监达成新设计需要的时间和成本,“当前取材水精,但儿查阅出产记载,国内纯色透明的水精价格高昂且出产量少,恐会为黎楚两国限制。不过,儿正在行宫工坊让人试做琉璃,若有进度将能改变这一点。”
望远镜在侦查上能够起到的作用太大了,虽然如今受限于各种环境和制造方面的问题使用上自然比不了后世的各种望远镜,但是敌无我有,只要保密做得好,在技术层面就能占据很久有利地位。
然而梁州雍州的水晶出产量都少,而且大多数都是彩色水晶,品质优良的透明水晶大多来自黎国楚国下辖州郡,一次两次购买还好,按照如今匠人们磨镜片的损耗率,想成批配置望远镜,采购量一旦打起来,必然引起注意。薛瑜玩了个小心眼,把建造玻璃窑变成了为望远镜而设立,算是过了个明路。
皇帝看她一眼,没有就琉璃问题说什么,“此物暂不宜广为人知,朕允你带人组建,月中前配齐十六只,不得有误。”
这个数量差不多就是薛瑜说的制造极限速度,她响亮地应了一声,“陛下,月中各位将军是会返京后再离开,还是直接从行宫军营离开?”
皇帝把玩着望远镜,头也没抬,“回来作甚,黏黏糊糊像什么样子?到时候押送去营里分了就是。”
“那,您看儿去送怎么样?又能介绍又带着东西不会引人注意,反正儿也是要去行宫看田的,也不必您让人多跑一趟。”薛瑜凑上前,帮忙把皇帝咔哒一下拆出来却安不回去的镜片重新安了回去。
皇帝放下望远镜,似笑非笑,“也想去营中?以你如今品级,去混个将军做做?”
她倒不是真的不想进军营,毕竟军队才是真正的实权所在,能够在军中培养出一片嫡系,对未来是有好处的。但皇帝这样问起,倒好像她与薛琅争抢或是对争权虎视眈眈了,绝对不能认下。
薛瑜脑中警报瞬间拉响,连忙跪下解释,“儿只是想着顺路,并无他意。行宫与营中只隔一段山脉,到时候请各位将军悄悄入行宫就是。”刚刚靠着几案太近,要跪坐结果歪了一下,变成了一屁股坐下,薛瑜顶着皇帝的目光没敢继续动弹。
“出息!箕坐着像什么样子,起来!”皇帝把几案拍得啪啪响,薛瑜委委屈屈跪坐好,“儿倒是想坐胡椅,但满朝只有您一人用椅子,儿哪敢逾矩?”
皇帝斜她一眼,拂袖而走,“滚回去洗漱,早上迎冬!千里望的事早些做完,不得外传。”
薛瑜回了观风阁想了一会,才琢磨出皇帝什么意思。望远镜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她的赏赐也没了呗?
……也行吧。
立冬日虽说是休沐,但早上外出郊外的设坛祭祀迎冬不能少,薛瑜换上了新的通天冠朝服,听着礼官和皇帝低沉的声音,立在距离皇帝最近的下首随着一板一眼完成了整个祭祀。
作为冬日的第一天,虽然皇帝并不信神佛,也得好好祈祷一遍风调雨顺,来年国泰民安。迎冬不仅是迎接节气来临,也是祭祀祖先与军中英灵的日子,奏响的乐声是沉重慷慨的军歌,在禁军们与军勋贵族们低低的应和中,青烟袅袅而上。
看着整个仪式顺利完成,礼部和太常寺的人纷纷松了口气。太常寺只剩下年底的除夕要准备,礼部还愁着马上要做的六部胥吏考试,在最后一季忙得要脚打后脑勺的时候多出这么一件事,看着下来的薛瑜难免眼中带上了哀怨,倒让薛瑜莫名其妙了许久。
迎冬祭祀结束后,该放假的放假,该加班的加班,休沐日的将作监只有少量匠人留守,薛瑜看了一圈布置下去的箍木片黏合等等任务,又抓了壮丁来磨镜片,木制的游标卡尺放到匠人手中看得他们眼光发亮,“竟有如此定准之法?”
薛瑜看着他们卡完镜片去卡木板,在玩到停不下来阻止,“要出二十筒的量做样品,各位抓紧时间,月中之前我要去献给陛下的。”
宣布了截止日期,拿到新鲜工具的匠人们迅速进入了赶工状态。虽然不明白木筒和一般拿来做装饰的水精究竟能有什么重要作用,但三皇子都发了话,他们自然是听的。等到将作监姜大监年末查看库存,忽然发现部门储存的昂贵水精数量直线下降,差点没吓出心脏病来,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赶工的匠人们赶工期内都忙着做自己手上的活计,在私下里几人凑到一起,把薛瑜安排要做的东西排列组合拼装了几次没看出什么变化后,也就放弃了,只当这是什么新奇的装饰。他们没有发现,他们身边的差役有的偷偷拿走了一片磨好的镜片。
差役对磨镜片粗知一二,专门编了好看的线绳绑住镜片,悄悄送了出去,示意水晶要装在物品中。然而他没有意识到,打磨过的水晶镜片显露出一种剔透晶莹的美丽,光线在凸透镜上发生的折射汇聚反应更是令人着迷,加上编好的线绳绑着,看上去就好像一块特殊些的玉佩。
没多久,太医署接诊了一位奇怪的病患,度支部侍郎简淳,他走在街上莫名其妙身上着了火。跟随他的仆役说是配饰伤人,真真可笑,玉佩还能伤人不成?
后来的事情薛瑜暂时不知,安排了望远镜进入赶工生产,她换了身衣裳出门,去西市看看立冬日新品发布。
早上出城时正是熬了一夜最困的时候,她都没有好好观察京城在节日里的变化。建了半个多月的主干道已经只剩下收尾部分,走在灰色大路上的普通百姓有的换上了新衣,有的嘴唇上还挂着油星,路上也有人拎着礼,匆匆走过,像是要去重要亲人师长家中拜访。
随着天气变冷,人们都穿上了几层厚衣裳,大多还是麻毛织物。薛瑜捻了捻身上的裘衣,叹了口气。何家一去不返,京中又久无棉花消息,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广种植。
到西市之前一行人先去了群英书社,改建后的学堂里来读书考胥吏的学生和托管班的学生分成两列,依次在向门前的师长行礼拜师,群贤坊四周遇到节日休息的邻里邻居都凑了过来,围观这稀罕的拜师大场面。偏生阿莫躲在众人后面,揣着手,一副“你们拜的是我”的讨打表情,将端肃庄严的气氛破坏了个干净。
眼看这边进度正常,招生也在慢慢进行,薛瑜放下心,转去了西市。清颜阁附近的巷子里已经停满了马车,薛瑜一行人有所预料,将车停在了外面,步行过去。冬日到来,清颜阁门内挂起帘子遮挡寒风,但看得出里面人数不少。隔壁香铺的甄掌柜抱着热水听着隔壁的声音,瞧见薛瑜等人过来,就迎了出来,“王东家的手笔,老夫心服口服。”
为了保证新品发布的神秘性,薛瑜连合作伙伴都瞒住了,甄掌柜也是早上刚刚拿到的礼盒样品。他的香铺常与贵女郎君们打交道,看到礼盒就知道会在京中引发一场动荡。
京城传言里都说清颜阁只会做肥皂,已经江郎才尽,这次四千两的冬日礼盒发布后,哪有人还敢说这样的酸话?
根据香味风格不同,护肤品套装被分成了牡丹和青荷两种款式,一个礼盒里有护手霜、发油、口脂和雪花膏四种,其他只是香气和装的盒子装饰不同,但牡丹款的口脂颜色偏艳丽大气,青荷则偏向少女款式,加上赠品还有个精致的银勺和色彩各异的润肤琉璃珠,打开来简直是满满的诚意。
要知道,连楚国都还只是敷粉花露,口脂风靡,齐国人哪见过这么全、这么好的东西?薛瑜玩得一手降维打击,不仅震服了甄掌柜,更俘获了世家追求精致与享受的那颗心。
“甄掌柜谬赞。”薛瑜闲谈几句,听着隔壁已经改成临时体验馆的铺子里发出的一阵阵惊呼,翘了翘唇角。
清颜阁忙着做新品发布,但也有伙计留在外面顶着寒风招待客人,薛瑜一来就被自家伙计看在眼中,没多久伙计带了信笺过来隔壁,“东家,这是昨日送来的拜帖。其他掌柜都筛掉了,但这份似是与您有约,不敢私下决定。”
薛瑜让伙计去喝杯热水再出去,打开拜帖一看,就明白为什么牛力不敢私下决定。
“……草民不负所托,自梁州归来……”
薛瑜忍不住想笑,先前出宫时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棉花,何家这就回来了。她将帖子折好交给魏卫河收起来,对伙计道,“去找阿蒲问问何家的位置,就说今天我请何公吃酒。”
约时间见面也不是立刻就去的,先去让人定了酒肆位置,薛瑜到东市时已经是下午,何松岗坐在雅间内,有些坐立不安。
她一进门,何松岗立刻起身施礼,“草民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何公一路辛苦。”薛瑜落座叫了酒来,酒肆知名的别日醉不适合谈事情的时候喝,但次一点的果酒味道也不错。
何松岗拎得清轻重缓急,自然知道这样的待遇不是给自己准备,他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包裹,守在旁边的中年管事也将一直放在炭盆边罩着黑布的一盆东西抱了过来,揭开黑布一看,里面却是一盆蔫答答的植物。
薛瑜盯着叶子发黄明显要枯萎了的植物看了一会,才勉强从叶子辨认出这可能是棉花植株。
见她脸色不好看,何松岗连忙解释,“殿下有所不知,这白叠子花夏秋开白花,开花后就会枯萎,草民一路赶路回京,实在维持不住它的模样……”他打开自己手中一大团却似乎没有重量的包裹,“殿下请看,白叠子花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的花朵落下后不会很快凋零消失……”
何松岗后面的话薛瑜都没怎么听,她盯着下方灰褐色花萼,上方蚕茧一般鼓鼓囊囊却有些小的花朵,一时心潮澎湃。
她看得出这时候的棉果和以后蓬松一大团的模样还有些距离,棉丝也看着不够好,但有了棉花,育种不过是时间问题。
薛瑜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冷静点头,语气有些敷衍,“春夏秋冬,四时枯荣,天道循环罢了,并没有说你不曾精心照料。但花都落了,听说难种难生,明年该看什么?”何松岗是个商人,让他知道棉花对她的重要,却不能让他知道这个很重要,甚至想到不是观花而是别处重要。
何松岗连忙道,“草民专程打听了如何种植,请了梁州养活了此物的豪商家中花园仆役回来,殿下若是不嫌弃,就让他随侍养花如何?”
薛瑜冷淡道,“让他教了如何种养,就回梁州去吧。”
“自然、自然,草民就让他等在外面,您派人来听了就行。”
雅间门被敲响,外面伙计自报家门是牛力派来的,薛瑜接了他送来的单子一眼,瞥了何松岗一眼,“何公家中小郎君出手阔绰,照顾我铺中生意,莫不是何公的意思?”
何松岗小心看了一眼薛瑜折好的纸页,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何大,青荷款冬日护肤礼盒,四千两已讫。”他瞬间汗都下来了,暗骂自己儿子胡闹,赔着笑说了几句,拿了薛瑜许诺过的赏钱,将这次带回来的所有花朵都留在了雅间,匆忙走了。
出门后才他才怒气冲冲指挥管事,“去看看那小子是不是又去方家了!”管事却有些忧心,“咱们运回来的茶和……”
何松岗脸色一正,“不得胡言,我们是回梁州进货,受三殿下所托顺路寻觅奇花罢了。”他送拜帖前没有贸然上门,短暂时间里他打听到了京中变化和离开行宫后惊心动魄的三四皇子之争,他想带家族更进一步,却不想送了性命。
没看三皇子都差点没命!这浑水哪是他能碰的!
雅间里的薛瑜看着棉花团,若有所思地敲敲几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