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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法是一回事,做什么则是另一回事。宁永学一边腹诽,一边摆出尴尬的表情,仿佛是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的译法不太准确,”他谨慎地说,“——‘阴影向上咬合时,血珠穿过人的表皮和先见的眼瞳,就能将祭祀品献给黑暗而无常的徘徊者们,换取一枚钥匙的碎片’。”

白钧眉头直皱,显然想揣摩这故弄玄虚的话语有何意义,阿芙拉却跟着问了起来,“你懂古文字?”

“这是萨克提语,”宁永学说明道,“来自古代北方冻土的游牧民族,后来他们的分支语群之一演变成当代萨什人的萨卡普语。海场本地的图书馆有几本萨克提语以及后来语群的藏书,不过这肯定是最古老的一种。”

“不错,很好。”她点头说,“接下就来报考内务部机构吧,学弟,我会帮你通融过去。我这边需要一些人,最好能从古老的语群追根溯源。待遇还不错,偶尔会遇见些麻烦事,不大也不小。”

你管这两条断了的胳膊叫不大不小的麻烦事?你可是真是幽默极了。

“呃,我还在研读学术资料,要等几年才能毕业,来年我一定会考虑。”

“真是可惜,”阿芙拉说,“不过再过段时间,内务部会和海场的大学展开一些合作,为此也会拨比款项给你们。到了那时,记得把入职申请给我递交过来。”

她话里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

不过,要是真能进内务部供职,未必不是好事,至少钱的问题能解决,只是她描述的麻烦事里似有太多令人不安的因素。

好奇心和危机感实在很难抉择。

话说回来,眼前死人了的事情还没解决,想那么远当真有意义吗?

万一影子又咬合过来,把审讯室里这两人变成另外四条胳膊,事情会怎样?到时候我还能把自己的入职申请递交到哪儿?疯人院的看护?

说到这里,阿芙拉再次提笔划过胡庭禹做的笔录,好像是要记住他交待的底细:“让我看看你的出身之所吧,学弟......”她眉头稍蹙,轻轻摇头,仿佛意识到某种不安的征兆。

怎么回事?我的出身地怎么了?

她稍作迟疑,然后略过了宁永学在意的事项。

“熊先生——”阿芙拉朝审讯室的铁门摆摆手,意思显而易见,不过看到白钧圆睁的眼睛,她又摇摇头。

“算了,白钧,帮我把门推开。我想透下气,非常感谢。”她说。

宁永学没作声,也没显露表情。她看着不像是要透气的模样,她的语气轻松惬意,面色也很平静,眼睛还稍稍眯了点。

假如这是个借口,那她要白钧把门推开,兴许是为确认某种猜测。

他们目视白钧踱步过去,捏住把手,用力一拧。

门不仅没开,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看起来像是被谁给焊住了似得。人为吗?还是非自然现象?气氛一时间安静得可怕,阿芙拉倒是在笔录上勾画了起来,也不知是在写什么东西。

不过,将祭祀品献给......

献给,宁永学想。

这话还有个主语,很可能就意味着一个人,那人要为仪式献上所谓的祭祀品。

倘若他的猜测没错,内务部的来访者可能会遭遇麻烦,他这个傻乎乎交待了古语译文的白痴,可能也会出麻烦。

宁永学瞥了阿芙拉一眼,没想到她也侧过脸来,还对他眨了下眼,好像是在传达某种心领神会的暗示。

白钧能看出内务部的女士正拿他探路兼踩陷阱吗?宁永学自然能看出来,但他不想多话,除非他能保证拉拢到白钧,还能保证不受内务部人士威胁。

宁永学刚想到这一茬,白钧就后退了一步、两步。他面色难看,正往头顶望去,好像本来还浮在水面的心情直接沉到了底。

在场三人都抬起头来,看到门扉边有茂密的阴影交错。在光暗交界处,黑暗的水泊顺着门的缝隙无声漫入,淹没了头顶的天花板,倒悬在半空中,违背了现有的一切物理规则。

阴冷潮湿的空气随风弥漫,一股腐败的甜香让宁永学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吐了出来。

正是胡庭禹刚刚死去时弥漫的气味,但要浓郁得多。

说来奇怪,宁永学也见识过这一幕,不过是在某人梦呓般的故事中。

当时从长启图书馆里找到的著述很残破,有些字迹已是模糊难辨,无法看得清晰,不过其中一段他记得非常清楚:

“我已献上必要的祭祀品,请将表皮内外的门扉张开,接我穿行,引我渡过沼泽,越过林地,在荒芜中展示出跻身通晓者的路途......”

见得白钧和内务部的女人正注视门那边,宁永学稍稍踮脚,伸手划过淹没了天花板的沼泽,其中触感相当黏稠,像是在抚摸沾满血污的动物眼珠,似乎要用点力气才能剜进去。

这玩意是现实意义上的沼泽吗?他不由得想到,沼泽里又有什么?

说实话,他想潜进去看看。

目前没必要,除非他有潜水服和氧气瓶。

宁永学环顾四周,扫视审讯室里一切异常的征兆。

——不知为何死死锁住的门扉,淹没了天花板的黑暗沼泽,来历不明的内务部人士。除了它们以外,审讯室里可还有其它异常事物?

无论是锁死审讯室的门,亦或淹没天花板,总该有什么目的,不然何必大费周章地封锁住审讯室,一点点引发不安?这地方不是恐怖片,自然没有毫无理由的惊吓。

然后他看到了胡庭禹两条鲜血淋漓的断臂。

这两条胳膊就是钥匙的碎片,他想,也许还是什么关键物品,值得某人来取。

想法很荒谬,不过总该有什么东西是钥匙的碎片。

也许我可以把它们拿起来,试试古语里的祷文?

想到这里,白钧终于退到老胡的断臂旁。他撞在桌子上,发出咣当声。

“我还以为你会英勇地撞开大门呢,白钧。”阿芙拉说。

“我不会犯错误。”白钧嘶声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宁永学想到,和他的外形也不匹配,嘶哑,低沉,就像不久前还沸腾着的热血忽然熄灭了,而且是被他自己给熄灭了。

也许他本来就没什么热血,只是他在城市中生活的伪装?

“喔,这么说,你见过其他人犯错了?”她问道。

“我在边防的时候见过差不多的事情,我不会再冒然犯错了。”

看得出来,白钧不是个愚钝的白痴,也绝非普通的强壮监察,——他在国境交界处受过训练,虽说不像内务部的官僚一样难以揣度,却也不会全然受情感左右。

除此以外,他经历过真正的恐怖,就和审讯室的情况差不了多少,因此,他能做出的决断也非常人可比。

宁永学不擅长观察,很多看人的结论他都要慢慢思考才能总结得出。至于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她暂时是团迷雾,无法看得清晰。

话说回来,安全局里还有其它退役军官吗?

“安全局里还有其它退役军官吗?”阿芙拉问了完全一样的问题。

“目前只有我。”

好极了,先杀最有威胁的肯定是对的。要是这地方有人得先死,要么就是内务部的,要么就是边防退役的,既然威胁最高的两位都待在一起,捎带一个无关紧要的大学生,又能有什么所谓?

宁永学参与过村人在森林的狩猎,虽说没有持枪证,但他用过猎枪,设过捕猎的陷阱,也伏击过大型猛兽,更见过被熊咬死的尸骨。

在他看来,狩猎中最重要的首先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待在最为隐蔽之处,然后再伺机行动。

眼下的情况还不好说,不过和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公然行走也没太大差别。

虽说当年老安东吹嘘他手里的步枪能击中好几百米开外的靶子,在森林中无所畏惧,但是若干年前老安东被棕熊伏击的时候,他手头的所有专业器械没有一个派上用场。

哪怕一个都没有。

结果,还是要宁永学帮忙给他收尸,把那堆骨头、内脏和肉片都归拢到麻袋里面。

宁永学擦拭掉指尖的黏液,平缓呼吸。他决定先探探这两人的口风说。

“看起来你很平静,白钧先生。”他带着合乎现状的胆怯问道,“既然以前有过相似的遭遇,也许......您能给我一些建议?”

“我不能给你任何建议。”白钧睁大眼睛,瞪着他的视线里充满不信任,“而且我怀疑这地方的每一个人。”

“这话似乎饱含深意。”阿芙拉拿圆珠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子,“被怀疑的人也包括我和他吗,白钧?”

“我在试图挽救自己,”白钧说,他没正面回答,不过他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从这困境中。”

他是不是出于怀疑杀过同僚?

“还没退役的时候,你是什么级别?”内务部的家伙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问你是什么级别,白钧,你能听到吗,嗯?”

“没有任何级别,我被剥夺权力了。”

“你还想取得其它权力吗?”这话不可谓不诛心。

“没什么,”白钧哪怕在这困境中也很谨慎,“我早就认命了。”

你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认命了,就像我也从来没有认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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