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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相还穿着官袍,行色匆匆,甫一进门便眼前一亮,对着明昙弯腰拱手,深深作了一揖,道:“臣下朝来迟,未曾远迎九公主高驾,还请殿下恕罪!”
他有正一品官位在身,无须向除了皇帝以外的人行大礼。可这一揖却作得十分庄重,里里外外给足了明昙面子,搞得后者直觉受宠若惊,赶忙上前连声道:“大人言重了,何须如此!”
林相摇了摇头,肃容道:“公主殿下肯受小女之邀登门实乃我林府幸事,自该以礼相待!”
明昙吓得赶紧咳嗽两声,倍感压力道:“……您太客气了!”
没想到丞相大人竟然如此谨守礼制、古拙质直,倒是和他那成天压迫自己的女儿大不一样……明昙飞快瞥了眼含笑在侧的林漱容,发现对方果然没有解围的打算,整个一副看戏的模样,甚至还有空向自己轻轻眨了眨眼。
“……”
算了,这位肯定指望不上。
明昙认命地收回目光,在林相让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之前,慌忙抢先开口道:“明昙来访是客,当不得大人如此礼遇,反而应当向您见礼才是。”
她飞快朝锦葵比了个手势。后者会意,立刻上前半步,将一个红木方盒呈到了明昙手中。
“此物是我特地从父皇那儿讨来的,正好赠与大人。”明昙笑眯眯地把盒子递给林相,扬首示意道,“您不妨打开一看?”
林相犹豫片刻,照她所说打开木盒,只见其中正放着一块精鉴墨,随着盒盖的掀起而散发出隐隐清香——
这墨是作鉴赏之用,做工十分精致奇巧,边棱微凸,涂施金彩,上饰描金祥云纹,下有清晰可见的飞鸟浮雕,正中之处篆刻着“天承”二字,一看便绝非凡品。
林相素来爱墨,是识货之人,一眼便认出了这块墨的来历,顿时惊道:“这……这莫非是春州御墨?”
春州乃避暑行宫所在之处,是除京城之外经济发展状况最为优异的城市。此地多产茗茶,百姓安居,手工业也十分发达,尤以茶馆与制墨最为闻名。
而眼下这一块,正是春州出产、呈到御前以贡皇帝赏玩的珍品精鉴墨。
明昙点了点头,弯眸笑道:“父皇说了,大人书香气重,最喜收藏文房四宝,让我送这个准就没错!”
春州墨名气很大,本就十分难得,何况还是皇帝亲自点头,经公主之手赐下的御墨——这可是足以当成家传之宝的东西!
林相自然赶忙推拒:“此等贵重之物,殿下怎能使得……”
见他又来这套,明昙立即后退一步,避过不接,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大人乃是肱股之臣,为我天承劳心劳力、鞠躬尽瘁,如何使不得一块墨?还请您快些收着吧!”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转向一旁,去给林夫人送上了一套做点心用的模具。这模具出自御膳房,花样时兴而精巧,还有许多不同的大小形状,果然深受林夫人喜爱。
眼看那边一来一往、正其乐融融着,林漱容默默走到父亲身旁,与之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下,父亲是否相信女儿所言非虚了?”
“……九公主果真深受圣宠,”林相盯着手中的御墨,沉吟片刻,将它递给林漱容,问,“你可看明白了?”
墨上所绘的飞鸟正双翼竖立,作振翅欲飞之态,羽毛根根鲜明,被雕饰得十分逼真,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墨块表面腾飞而出。
林漱容握着盒子盯了片刻,微微蹙眉,若有所悟道:“这,莫非……”
“鸟之双翼高竖,从立从羽,是为‘翊’字。”
林相微微一笑,徐徐道:“《三国志》有云,诸葛丞相‘受遗托孤,翊赞季兴’……这个‘翊’字,便是辅佐之意。”
林漱容回眸过去,望向正与林夫人闲话家常的明昙。小姑娘脸上正挂着讨巧和煦的笑容,眼眸当中流光溢彩,灿若星辰,端的是一派灵动非凡。
“女儿明白。”林漱容微微一笑,“我林氏定当谨遵圣命,尽心辅佐九公主殿下。”
……
明昙对父女二人的对话无知无觉。
和林夫人唠完嗑,她终于转向一旁看上去坐立难安的林珣,挑起眉梢,慢悠悠道:“林小公子这是怎么啦?”
林珣张了张嘴,欲盖弥彰似的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问:“那个……”
“哪个?”
明昙一边斜睨着他,一边从锦葵手上又接过一本书,往林珣眼前挥了挥,笑道:“是这个吗?”
林珣定睛一看,眼珠子都瞪大两圈,不由惊声道:“《华家兵法》?!——它、它不是五年之前便受定远大将军之命,不得再版了么?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明昙懒洋洋地将书放到他手上,避而不答道:“林小公子只管收礼就是,管那么多做什么?”
定远大将军华钦,是一位真正上过战场的兵法大家。他有勇有谋,用兵如神,曾在八年之前驻守边关,号令七万将士,将西北羌弥国来犯的草原大军硬生生杀退,至此闯出了赫赫威名。
羌弥国经此一役,锐气骤减,最终大败于天承军,只得退回草原深处,至今仍在年年向天承上贡。
而明昙手上这本《华家兵法》,则正是由华钦亲手编撰而成——但因定远大将军名声太大,与羌弥一战又太过精彩,是以此书自出版而来,便长期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五年之前,此书宣告停版后,就更是成为了天下武生梦寐以求的藏书,至今仍然千金难觅。
不得不说,明昙这个礼物,当真是送到了林珣的心坎里头。
眼见这小子捧着书爱不释手,一身尖刺儿收得干干净净,明昙不禁撇了撇嘴,在心底默默感谢起了她母后的那位至交——也就是定远大将军的亲女儿,仪妃娘娘华瑢。
自己上门去讨的时候,后者还颇为惊奇,险些就要当场教明昙打木人桩了。
林家三人看起来都对礼物颇为满意:林相打算将御墨放到书房好生保管,林珣拿着兵书不见人影,林夫人更是热情地要亲自去做点心。明昙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凑到林漱容旁边,朝后者笑嘻嘻道:“不打算夸我两句?”
“为何要夸您?”林漱容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我都还不曾收过殿下的手信呢。”
这话听上去酸里酸气,倒把明昙说得乍然一愣。
然而细细回忆了一阵,好像她还真没正式送过什么东西给林漱容,顿时油然尴尬起来,“啊”了一声,磕磕绊绊道:“这……这不是也没个什么时机……”
她如此结巴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些什么,一敲手心,复又理直气壮道:“大考之前送你的簪子,不也能算是礼物吗!”
“……”林漱容手一抖,洒出几滴茶水,相当难以置信道,“您那簪子,也能与今日的春州墨、兵法书、御膳模具相提并论?”
被对方如此震惊而谴责的眼神盯着,即使脸皮厚如明昙,也不禁顿生出几分心虚。
但她想了想,还是深觉输人不能输阵,于是便扬起头来,居高临下的瞧着林漱容,看上去十分问心无愧道:“怎么不能相提并论啦?那可是我堂堂永徽公主赠给你的金钗!亏你还是治《礼》的呢,竟会这般只知攀比,难道已经忘记什么叫做‘礼轻情意重’了吗?”
听完对方这番诡辩,林漱容无语地放下茶盏,叹息道:“这话您竟也能说得出口……”
明昙本意只是想争一口气,但这会儿看林漱容满脸无奈,好像是真心在嫌弃自己送她的礼物似的,心头顿时无名火起,一把拍上面前的小桌,绷起脸道:“既然这么不喜欢,那就还给我算了!免得让那破钗子脏了你林大小姐的地界儿!”
林漱容顿了顿,睁大眼睛,被她陡然的怒火吓了一跳,下意识皱起眉道:“殿下又是在发什么脾气……”
“我就是爱发脾气!”明昙一口打断她,咬住下唇,竟不知为何无端觉得有些委屈。
“你整天嫌我脾气不好,做事冲动,那还和我在一处做什么?若是碍着父皇的旨意,那便直说,我自会恳请他收回成命,保管不让你沾染上半分麻烦!”
“……”
林漱容是真的未曾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调侃,居然恰巧点着了这小炸药包的炮捻子,让对方结结实实地反将了一军。
可眼下,对着这位表面上气势汹汹、实则看起来就像是快要哭出来的公主殿下——林漱容只能在心底暗暗叹息,倒还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能哄呗。
“殿下。”
林漱容站起身来,轻声说道:“您随我来。”
话罢,她也不等明昙反应,便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走向了门外。
明昙怀着一肚子火撞到棉花上,犹豫片刻,攥了攥指尖,最终还是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二人穿过回廊,转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屋子之外。林漱容回头瞧了明昙一眼,浅浅笑了下,推开房门冲后者道:“殿下请进。”
明昙深吸口气,鼓着脸走进去,发现里面陈设清雅,悬挂着素色幔帐,似乎是一间女子的卧房。
“你……”
明昙正要问问林漱容带她来这儿干嘛,却见后者关上房门,走向内室的妆台,熟门熟路地打开了抽屉,从里面小心翼翼捧出一个分外精致的雕花妆奁。
她朝门边的小姑娘招了招手,“您过来呀。”
明昙皱了皱眉,依言走到她身边。
见她满脸不甘却依旧如此配合,林漱容忍不住莞尔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妆奁上的梧桐花纹样,缓声对明昙说道:“这是我的祖母,在我降生之时,亲自找到京城中最好的匠人,请他为我打制的梳妆镜匣。”
“……”
明昙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觉这妆奁做得十分用心,黑漆描金,彩绘梧桐,还镶有一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铜镜,看得出十分受它主人的珍视。
“为何是梧桐?”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林漱容顿了一下,思忖片刻,老老实实道:“先前不曾告诉殿下……我五六岁时身子不大好,总是病着,祖母便带我到南郊的慈安寺中小住了一段时间,日日参拜礼佛。”
“两月之后,我久病痊愈,即将离开之时,慈安寺的住持大师却找到祖母,同她说我与佛法有缘,理应拜入寺中,做成俗家弟子,日后方能安稳康健。”
“祖母本来不愿,可经住持大师一番开导,最终还是同意了此事……因此,在那之后,我便有了个寄名,唤作‘甘露卿’。”
“甘露”在佛教语中,用来比喻“佛法”、“涅槃”。
见明昙眨巴着眼睛,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林漱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殿下可曾听过,‘晓枝滴甘露,味落寒泉中’这句古诗?”
“听过,”明昙点头道,“《和永叔桐花十四韵》。”
“所以……”林漱容将妆奁推到明昙跟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将其打开看看,“便是梧桐了。”
明昙迟疑了会儿,方才伸出手,将这精致的妆奁慢慢打开——
一支灰扑扑的金簪正静静放在其中,制式朴素,工艺简陋,怎么看都和这只低调奢华的妆奁格格不入。
“……”
明昙顿时沉默下来。
“这是我祖母的遗物,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林漱容望着那支金钗,温柔地笑了笑。
“而殿下赠与我的簪子……也像它一样,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