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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鱼回到太子府之后,也不曾将今日的遭遇说出去。她仍旧像往常一样饮食起居,时不时命人打听谢怀璟的行程,再数着日子等他回来。
时日久了,阿鱼渐渐体味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姑且可以名之为“牵肠挂肚”的情绪。
又一年腊月悄然而至,琉璃瓦上都落了雪,寂寂然一片。
天气一冷,阿鱼就懒得动弹,却更犯馋了,成天都在琢磨吃什么好。恰好燕仪派人给她送来一封信,说她烤了一只喷香流油的鸭子,打算再煮一锅冬瓜萝卜鸭架汤,问阿鱼要不要进宫一起吃。
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围着暖融融的熏笼,蘸着甜酱吃烤鸭卷,再喝一碗撒了胡椒粉的鸭架汤,透着镶明瓦的窗子瞧一瞧隐隐绰绰的雪景,别提多惬意了。
阿鱼便欣欣然地披上厚毛披风,坐着马车去了皇城。
自上回入宫险些遭祸,阿鱼就一直待在太子府,连府门都很少出。在此期间,也不乏内宫命妇邀她赏花、饮茶,阿鱼记着上回的事,看谁都像不安好心,不论谁递来帖子,一概推拒了。
因而如今宫里都在传太子妃性情冷淡,不好相与。
但燕仪是不一样的。在阿鱼心底,这个曾与她同屋而卧、一起煮汤炒菜的丽嫔娘娘,是值得她在大雪纷飞的寒冬特意进宫一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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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枣随阿鱼一起进了宫。宫道上积雪未消,冬枣便扶着阿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才进了宫门,还没走多远,燕仪便得了消息,遣了暖轿来接阿鱼。
阿鱼坐上四面不透风的暖轿,捧着手炉,舒舒服服地靠着棉絮垫子打盹儿。
又过了一会儿,暖轿停下,阿鱼拂帘下轿,瞧见燕仪立在不远处,不由会心一笑。
燕仪也跟着牵起嘴角。她似乎笑得勉强,笑意微微发苦,半晌才道:“走,进屋吧。”
燕仪前不久晋了妃位,此间便是她封妃后的住所,宽敞明亮。可惜天气冷,便没有繁花似锦、树木葱茏的景致。只有几丛低矮的灌木,上面覆着一层雪。北风肆意刮过,雪沫子漫天飞舞,周遭便无端端地萧瑟冷峭了许多。
屋里倒是暖和。冬枣替阿鱼解下披风,阿鱼将暖炉拢在袖子里,笑道:“以前只在家中吃过烤鸭卷。总听人说燕京烤的鸭子和江宁烤的不太一样,今天倒能好好尝一尝。”
燕仪心不在焉道:“是……是不一样。”
燕仪推开内殿的门,阿鱼进去之后,她就把门关了。
“燕仪?”阿鱼回身推门,发现门已从外头锁上了。
第68章 豆浆粥 ...
阿鱼有些失措。
她此刻还不愿将燕仪往坏处想, 便想不通燕仪这么做的缘由。
阿鱼在门前站了一会儿, 又徒劳地推着门,唤道:“燕仪……出什么事了?”
门后的铜锁发出沉闷的响声, 除此之外, 什么声音都没有。
倒是屋子里的屏风后传来些微的动静,阿鱼茫然地绕过屏风, 入目是一张小圆桌, 桌上摆着焦香四溢的烤鸭,还有冒着热气的鸭架汤,桌旁坐着当今天子。
阿鱼怔了怔,行过礼, 道:“陛下, 丽妃娘娘就在外面, 只是方才这屋子的门被误锁了……”
——她以为天子是来找燕仪的。
“朕知道。”天子打量着俏生生的阿鱼,和蔼笑道, “过来坐。”
天子表现得像个温和的长辈,阿鱼便谢了恩, 乖巧地坐了下来。
天子递来一双筷子,道:“还不曾用午膳吧?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阿鱼双手接过筷子,心底困惑又怪异——明明是燕仪约她一起吃烤鸭, 为什么此时此刻她面对的是天子啊?且只有他们两人, 连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阿鱼找不到合乎情理的缘由,将这些事串联起来。
天子见她拘谨,便道:“适才听见你说, 燕京的烤鸭和江宁的烤鸭不一样,你且尝了告诉朕,到底哪里不一样。”
阿鱼没有举筷,只微笑道:“回陛下,燕京多是脂厚的填鸭,鸭皮用来卷饼,鸭骨用来炖汤,各有各的风味。江宁则是湖鸭居多,皮薄脂少,烤熟之后切块,再浇上卤汁——卤汁鲜香微甜,可好吃了。”
她神情认真,仿佛在说一件严肃至极的事,低眉敛目的模样乖顺得让人想揉一揉。偏又不是一味的柔静,眼底总藏着晶晶的亮光,令人挪不开眼。
真可爱啊,天子心想。怪不得太子要把她从定远侯世子手里抢过来。
天子问道:“你姓沈,闺名是什么?”
阿鱼恭谨道:“回陛下的话,臣媳单名一个薇字。”
“是哪个字?”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便是这个薇字。”
天子已着人细细查过,徐贵妃的表姊小万氏正是当年救驾之人,有一个女儿,姓沈名薇。
小万氏已然亡故,上天便把她女儿送到他面前了。
“沈薇……”天子缓慢地念着这个名字,目光中隐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炽烈,“你留在宫里,给朕当妃子吧。”
阿鱼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与此同时,她又十分清醒。她忽然明白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燕仪为什么要把门锁上了。
所以,天子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上回借太后之名赚她进宫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天子。
这一切反常的事终于如愿以偿地串联了起来。惊骇、慌乱,以及被燕仪利用后的失望,一齐交织在阿鱼的心头。
阿鱼无所适从,脱口道:“可,可是我已经嫁给太子了。”
天子神态自若:“这你不用担心,朕会给你换个身份,没人会揪着你太子妃的身份不放。”
阿鱼在意的根本不是太子妃这个身份。她喜欢谢怀璟,她想和谢怀璟在一起过一辈子,她怎么能背弃鸳盟和本心,转而嫁给旁人呢?何况这个人还是谢怀璟的父皇。
阿鱼站起来,后退两步跪下,低着头道:“陛下所言……未免太悖于礼法人伦了。”
天子眯起了眼,道:“朕是天子,天底下的礼仪法度都是朕制定的。”
他走到阿鱼跟前,捏着阿鱼的下颏令她仰首,这容貌应当很是肖母,天子忍不住摩挲了两下,竟有几分夙愿得偿的快慰。
阿鱼慌忙闪避,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陛下生杀予夺,固然可以把臣媳强留在宫中,但臣媳自幼便知五伦之要,为百行之原。若陛下执意如此,臣媳也只好以死明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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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谢怀璟正在回京的路上。
附近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马车晃得厉害,随侍的宫人特意给谢怀璟换了一辆牛车,虽然速度慢一些,但胜在平稳,不像马车那般颠簸。
正午时分,谢怀璟倚着车壁小憩,又恍恍惚惚地入了梦。梦里的他身穿甲胄,正在点兵布阵,这时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几度欲言又止。
谢怀璟便问:“出什么事了?”
内侍扑通一声跪下,神色哀戚地擦着眼角,“禀殿下,太子妃薨了。”
谢怀璟的呼吸都停滞住了,不自觉地揉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好像被人对半剖开了,他妥帖地藏在里面的,珍之重之的宝贝飞走了。
再然后,谢怀璟就醒了。
牛车仍旧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腊月的风呼啸不已,车厢简陋,那烈烈寒风便穿过车壁的缝隙,从四面八方吹进来。
谢怀璟不觉打了个激灵。
虽然明知这只不过是一场梦,但他的心仍旧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
“备马。”谢怀璟吩咐道。
牛车太慢了——他要快马加鞭地赶回燕京,见到活蹦乱跳的阿鱼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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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沈家教出来的女儿。”天子松开阿鱼的下颏,负手道,“你原先的婚配不是定远侯世子吗?太子将你抢了去,亦是强占臣妻,和朕有什么差别?你如今不也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了?你留在宫里,早晚也会从了朕。”
阿鱼已分不清天子意在劝说还是羞辱了,她只觉得难堪。天子仿佛认定她是朝秦暮楚、人尽可夫的人,她先前说的“以死明志”,便显得苍白可笑了。
但阿鱼知道,谢怀璟和天子是不一样的。谢怀璟真心实意地喜爱她,他会特意为她求来赐婚的旨意,明媒正娶,令她堂堂正正地待在他身边。而不是把她当成可以强夺的美貌玩物,用尽卑劣的手段哄骗她进宫,还锁上门不让她走。
“太子能给你的赏赐,朕一样能给你。”天子又道,“他给不了你的,朕也可以给你。”
阿鱼低着头,眼泪无声地落在地砖上。天子便弯下腰,耐着性子替她擦着眼泪,缓声道:“比如说,洗刷沈府这些年来蒙受的冤屈。”
阿鱼一下子怔住了。
天子淡笑道:“朕命人查了几年前那桩贪污案子的始末,竟查出了不少疑点,你祖父应是被冤枉的。”
阿鱼立马俯身叩首:“请陛下追查此案,还沈家一个清白。”
随后阿鱼便意识到,她这话说出来,究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
“你若留下来伺候朕,朕就好好追查下去;你若不肯,便罢了。”
天子像一个细心的猎人,早已周全地备下了诱饵,只等着猎物乖乖入瓮。
阿鱼默了一会儿,说:“太子殿下定会帮我追查,不用陛下费心。”
天子说:“你要知道,当年满门抄斩的旨意是朕下的,太子就算查出了沈家清白的证据,也得奏禀于朕,由朕亲自翻案,只要朕不松口,沈卿就是永远的罪臣。太子可不能越过朕直接下令,那样群臣会非议他为臣不忠不敬,为子不孝不尊。”天子说到这儿,忽然笑了一声,“还是说,你想陷太子于不忠不孝的境地?”
阿鱼心乱如麻,忽然有些不堪重负。
她记得万氏曾隐约透露过,当年祖父在狱中一直不肯认罪,那些狱卒不知得了谁的授意,动辄给祖父用重刑,祖父不堪忍受,绝食而亡,却被认作畏罪自裁。
她的祖父,宁愿受刑、赴死,都不愿冠上“罪臣”的污名。
天子道:“行了,别跪着了,起身吧。朕容你考虑一会儿,晚上朕再来找你。”
阿鱼慌忙道:“我……我想回一趟太子府。”她无从抉择,只知道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见天子面色沉凝,又抿抿唇,接着说,“我回去收拾衣物首饰。”
天子说:“朕要是放你走了,你哪里还肯回宫?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宫里缺不了你的衣裳首饰。”
阿鱼梗着脖子说:“陛下说了,容我考虑——若囚我于宫中,便不是容我考虑,而是逼迫我屈从了。”
天子有些恍神。这样柔而坚定的语调又令他想起小万氏了。
他沉默半晌,道:“好,就许你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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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走到门边吩咐了几句,随后便有人撤下门锁。过了一会儿,燕仪走了进来,伸手扶起阿鱼,“陛下命人备了车驾,这就送你回太子府。”
阿鱼闪身避开,自己撑着地站起身。她已跪了许久,猛地站起来眼前还有些发晕,却直直地望着燕仪傅粉施朱的脸。眼底似有泪涌上来,阿鱼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一言未发,转身走了。
燕仪追上去,拉住阿鱼的手,想了想,又把阿鱼的手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