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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不叫他帮你把余杭那些事都解决了?”兰子君笑道,“堂堂郡王殿下,为你一个小女子出个头还不容易?”
王晞摇头道:“人心险恶,原本也不都是他的错。”
这些年,恨着他,也为难了自己。
看到他认真地履行当年不再见她的承诺后,心头的怨恨便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源于不甘,不甘他任性的一个举动,就将她的世界毁得面目全非。
倘若他能诚心弥补,也许她也能试着放下那段过去,从此不必再被噩梦羁绊。
“我倒觉得,让他替你出头还容易些,就他还能做得出叫人欢喜的事?”兰子君摇头笑道。
她这么一说,王晞也顿时忐忑起来了。
是不是还是对他要求太高了?
……
“他……他请我过去做什么?”王晞浑身寒毛直立,瞪圆了眼睛看着兰子君。
距离上次去探望林修之,已经过了七天。
今天,她原本打算去找兰子君辞行的,兰子君却带来了这么个消息。
虽然她上回去探望了林修之,也是因为他重伤昏迷,事出突然啊!现在他特意来请她过去是怎么回事?
“大概想和你辞行吧!”兰子君猜测道,“昨日京城来人了,他要回京了。”
灵昌郡王重伤的事,肯定要上报京城的,京城派人来接他回京养伤,再正常不过了。
那她是不是该去和他道个别?她也要回江南了……
“你要是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吧!”兰子君道。
……
见到林修之的时候,他正坐在廊下,白袍乌发,容色苍白姣好,只是一抬眸,便见眉宇间的森冷阴郁,那一身柔弱风流之态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手边摆着一坛开了封的酒,熟悉的酒香,和中秋那夜喝的一样,是她每年进贡的醉江南。
“伤都没好,喝什么酒?”兰子君责备道。
他淡淡道:“没喝!”他答着兰子君,目光却紧紧地落在她身上。
就和从前每一次见面一样,只要一看到她,就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盯得她喘不过气。
王晞咬了咬牙,退后一步,向他行了个礼,冷冷道:“殿下召见民女有什么吩咐?”
话音未落,他竟挪开了目光。
王晞刚松了口气,便听见他语气略带僵硬地开口道:“我认你作义妹,可以吗?”
王晞惊愕抬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手边的酒坛上,只用侧脸对着她,看不到他的目光,这侧脸显得格外苍白孱弱,她甚至看出了一丝痛苦无助。
“那些人欺你辱你,我便认你作义妹,一来可以还你清白,二来也能光明正大替你出气……”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接下来的话却有些磕磕巴巴:“别人也不会因为顾忌我不敢、不敢求娶你……你、你有中意的……我可以为你、为你做主……我一定、一定还你个美满姻缘……”
话到最后,渐入无声。
王晞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
他不自觉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慌忙转开,脸上竟飞起了红晕:“是、是程昭教我的!”
兰子君“噗嗤”一笑,道:“程昭这主意出得不错!依我看,宫唐就很合适,不管别人顾忌不顾忌,宫唐肯定是不怕你的,他又对王晞有意,既然你这么有诚意,就去替你新认的妹子做这个媒吧!”
他再次回头,眸色沉沉地看着她,轻声道:“我这样做,你欢喜吗?”
欢喜吗?
她似乎感觉不到什么欢喜,但兰子君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认作兄妹,送她出嫁,所有的谣传不攻自破,甚至还给她添了个靠山,他愿意悔过,愿意弥补,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温和的方式。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欢喜。”
“你原谅我了?”他问得仿佛艰难。
她点头的时候也感觉到了艰难:“我原谅你了。”
“我后日回京——”他哑声道,“你愿随我回京认亲吗?”
她摇摇头:“我要回余杭了。”
“那就明日?”
“好……”
……
回沈府的路上,兰子君看了她两眼,笑道:“你看起来,也没多欢喜,怎么?”
她摇了摇头,说不出为什么。
“你和修之总算和解了,他也要回京了,你不打算为了宫唐多留几天?”兰子君问道。
她犹豫了一下,道:“宫大人很好,可是……”她仍是摇了摇头,还是说不出什么具体的。
兰子君笑了笑,忽然语气感慨地问道:“你知道我亡夫吗?”
她点了点头。
少有人不知道沈卿言。
当年沈卿言之死,远在江南的她都有所耳闻,甚至到如今,茶坊酒肆中还流传着当时的惨烈。
更何况当今陛下、公主殿下都与那件事有关。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他只是一个很好的人,或许在他去后数年,我会另觅良缘——”兰子君叹了一声,眉目间溢出淡淡的悲伤和怀念,“可是他不仅仅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段,至今回想起来都惊心动魄……”
她转头看着王晞,带着一丝怜悯:“那样的惊心动魄,哪怕是痛彻心扉的惊心动魄,都会刻骨铭心,无法磨灭,从此以后,你眼里心里再不能有人占据那个位置;你见过最强烈的光芒,就会觉得世间万物都失了颜色……”
“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但我确实是心甘情愿守着他留给我的一切——”
她牵着王晞走进沈府大门,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如今再没有人影响你做决定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我去为你和修之准备明日的认亲礼。”
王晞呆呆地在门内站了许久,然后慢慢地走了出去。
人群中穿行,喧嚣渐渐远去,兰子君的话却一遍一遍在脑中回响。
她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可是……可是林修之,怎么比得上沈卿言?他带给她的始终只有痛苦……难以磨灭的痛苦……
当他悔过自新,当他彻底放手,当怨恨和不甘散去,她自己都分不清剩下的是什么。
她心里笼着阴影的时候,觉得宫唐是可望不可及的美好,可是阴影散去后……可是阴影真的散去了吗?
脚步停下时,站在了地窖门口。
代国公甘明琮在县城里挖了一个专门藏酒的地窖,专门用来供将士们庆功宴饮,她送来的贡酒,便是存放在了这里。
两年前,她回到余杭后,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慰藉,反而遭受了第二次重击。
白日是亲人的指责,夜晚是京城的噩梦,最初的时候,她日夜不能安神,只有躲在家中小小的酒窖里,闻着自己亲手酿制的酒,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后来父亲为她开了一间酒坊,她便从家里搬了出去,天天忙于酒坊的生意,才将那段日子撑了过来。
这也让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遇到心烦的事,就会一个人躲在酒窖里,静静地思考,静静地忘却。
推门而入时,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还是不甘,其实还是有怨,他害她受了那么多苦,怎么弥补得过来?
沿着台阶往下走了一步,她伸手去够墙边的火折子,还没碰到,边僵在了原地——
刚刚她是推门而入的,门没有锁!
有人在里面!
她心中一惊,正要后退逃走,黑暗中却传出了一个意外的声音:“谁?”
那声音冷沉阴郁,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林修之?”她意外地唤了一声。
他怎么会在这儿?
林修之没有回答,黑暗中,他仿佛动了一下,然后又没了动静。
她犹豫了一下,取下火折子,打开——
“不要点火!”他声音沙哑而焦急,王晞忙灭了火。
火光照亮的一瞬间,她看到他蜷在一个角落里,用手臂遮着脸,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动物。
“你怎么了?”王晞忍不住问道,一面轻手轻脚走下台阶。
上午离开国公府时,他还好好在那儿待着,怎么这会儿会一个人来了酒窖?不会是来喝酒的吧?
“你……伤没好,别喝酒……”她不自在地说着类似关心的劝辞。
“没喝……”他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王晞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别过来……”他的声音虚弱无力。
王晞想起上午看到他时的苍白孱弱,心里突然痛了一下,仓促转身,快步朝外走去:“我去喊人!”
“不要!”他突然喊了一声,她停下之后,他的声音又弱了下去,“不要走……王晞……别走……”
王晞感觉心里仿佛被拉扯了一下,她忍不住回过头,视线适应了黑暗之后,隐隐能看到他的轮廓。
他坐在地上,怀里仿佛是抱了一只酒坛,脑袋低垂着,看上去软弱而颓丧。
她看了一眼敞开的酒窖门,捏了捏手心,朝他走近一步,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他沉默了片刻,嗓音低哑道:“没事,你走吧……”
一会儿叫她别走,一会儿又叫她走?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怒气,王晞箭步冲了过去,二话不说抢走了他怀里的酒坛,一摸,已经开了封。
她脑袋一热,拎起酒坛,重重地砸了出去。
酒香四溢。
“林修之!你又想闹什么?你有伤不能喝酒自己不知道吗?”她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眼眶却开始发热。
“你为什么不能做点正常的事?你一定要让自己伤得半死?一定要被打断腿爬进来,一定要当众把我抢回王府,一定要做尽天下的蠢事来证明你喜欢我?”
胸口酸胀欲裂,她忍不住掩面大哭。
隐隐约约,他的手仿佛碰了一下她的头发,立即又缩了回去,他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没喝,我就是打开闻闻……明日还要认亲,我不会乱来的……”
王晞放下手,抹了抹泪,哽咽着质问道:“那你一个人躲这里干什么?你之前身边不是有一坛了吗?”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那坛是醉江南,这坛是西湖春……”
王晞愣住了,醉江南和西湖春都是她自己研制的配方,一直都进贡给秦国公主殿下,怎么他竟如数家珍?
“王晞……”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王晞顿觉喉咙被什么梗住了,说不出话来。
“你别生气……明日认亲之后,我就回京了,我以后……还是不见你了……你有事就给我写信,告诉我怎么做,我照做就是了……”他的声音沙哑得有些异常,“等你出嫁的时候,我能不能去给你送嫁?我保证只是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王晞颤巍巍地伸出手,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在半途被他抓住。
“王晞……”他哀求着。
“林修之,我真的很讨厌你……”她轻声道。
他的手颓然垂下。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冰凉湿润。
“林修之……”她颤抖着,将另一只手也抚上了他的脸,“你把我害成这样,现在又来装什么可怜?”
“王晞……”
话未出口,唇上柔软封缄。
脑中轰然炸裂,剩下空白一片。
她在他腿上跪了下来,捧着他的脸,氤氲了酒香的气息从唇齿间溢入,熏得他脑袋发晕,脸上发热,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碎了眼前的美梦。
直到尝到了她泪水的滋味。
他猛然惊醒,不知所措地抱紧了她:“王晞,别哭……”
她偏过头,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抽泣道:“林修之,你为什么这么讨厌?”
他沉默片刻,将她抱得更紧,低声道:“王晞,对不起……我还是喜欢你……”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在秋宴上,在城门外,在余杭的时候……王晞,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从来没有不喜欢过……”
“你不是要认我做义妹,要送我出嫁么?”她轻声道。
他抬起脸,抵住她的唇,哑声道:“你吻了我,再要我认你,我情愿去死!”
王晞呼吸一窒,随手狠拧了他一下:“既然不认亲,我明日便回余杭了!”
他双臂收紧,低声祈求:“王晞……你别走……我还在孝期,没有皇命不得离京……”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林修之,我吻你,不是那个意思。”
林修之身子一僵,生硬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道:“当年,没有一件事能由得我做主,林修之,这次你若由我做主,我就真的欢喜了,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不甘。”
她的手在脸上轻轻拂过,拂得他心头柔软如水,一边寻觅着她的唇,一边低声道:“好……我听你的……”
他轻吻着她,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加深,温柔而虔诚,每一下都能感觉到他心底不断攀升的喜悦,纯粹而热烈。
王晞心想,也许她真的被强光照得瞎了眼……
……
走出酒窖时,已是夕阳斜照。
没了黑暗的遮掩,林修之的目光明显得令人不敢直视。
“我走了!”王晞也有些不自在,匆匆就要离开。
林修之下意识地拉住她,目光眷恋不舍:“可是你回了余杭,我不能去找你……”
她别扭地甩开他的手,道:“找我做什么?一年等不及吗?”
“等得及!”他忙道,又拉住她的袖角,“你会不会嫁给别人?”
她咬了咬唇,道:“那可不一定!”
林修之愣了一愣,手中的袖角便挣脱了出去,片刻之后,消失在拐角处。
日暮微寒,人不见,意绵长,不舍雁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