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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延已然闻讯赶来,身旁陪着孔武有力的蔡沨。二人急问蔡岚皇上如何,蔡岚只步履虚浮地经行他们,走到廊中颓坐下道:“皇上要宣裴钧觐见。”
蔡延目中一惊,与蔡沨相觑一眼,拧眉沉思下,暗暗将胡黎拉到一旁,把一个小小的木盒塞到胡黎手中道:“胡公公,皇上应是病糊涂了,还劳您快去给皇上看看药。”
胡黎的手猛地一颤,瞪目看向蔡延身后一无所知的蔡岚,再看回蔡延,气声道:“蔡太师,这可是——”
“快去吧,胡公公。”蔡延将那木盒紧握入胡黎的手心,双眸在半阖的眼帘后鹰凖地盯着他。
胡黎背脊猛地一颤,双唇抖动一时,却没能再说出话来。他赤红着眼睛,转身便流下了泪,可步履却不敢耽搁,只得佝偻着身子,捏着手中那要命的木盒,艰难地走过崇宁殿外高大富丽的游廊。
恰此时,恢弘殿宇间响起了一声报年关的洪亮的宫钟——子时到了。
这以往听来每一声都拖得老长的宫钟,在这一夜却像是一步步紧逼而来的阴寒脚步声,合着胡黎端上汤药低头走入崇宁殿寝宫的步伐,宛如踏行在命运最终的轨道上。
蔡岚坐在姜湛床边抬了头,接过胡黎端来的汤药,令小太监扶姜湛坐起来。
他用勺子一勺勺舀起药汤,小心喂入姜湛口中,姜湛万分艰难地咽下这苦水,迷糊间看向蔡岚的眉眼,神情一怔,旋即又摇了摇头,撑着身子看向胡黎问:“胡黎……裴钧他,还没来么?”
蔡岚端着药碗的手一颤,药碗中温热的汤药洒在他手指上。胡黎见状,忙上前端过那药碗,接替蔡岚坐在床边,舀起药汤喂向姜湛道:“皇上别急,底下人已经传旨下去了,裴大人就快来了,啊,快了。”
姜湛听言,终于顺从地喝完了汤药。待重新躺入床榻中,不出一盏茶功夫,却觉出胸肺愈加燥热灼痛,忽而咳得愈加凶猛起来,连忙拍床大叫太医进来。
殿外太医受蔡延威逼利诱,已不敢竭尽全力治疗,一个个战战兢兢入了殿内,也仅是装模作样为姜湛诊脉敷衍。
姜湛觉得喘不上气,难耐间又问胡黎:“裴……裴钧到哪里了?”
胡黎守在一旁连声应道:“快了,皇上,就快来了。”
姜湛听言,再度忍痛闭上了眼。意识模糊间,他似乎梦见了流萤殿,梦见了和裴钧温软柔情的纠缠——可这一次,他却变成了那只被他自己抬手打死的蚊子,惊醒在粉身碎骨的一霎。
睁眼,他只见床顶正中的浮刻金龙正瞪着一双黑瞿双目定定眈着他,耳边似乎传来了低沉的人声:
“……裴钧已然半死,在牢中是废人一个,裴党也都革完了职,他们想要翻案是绝不可能了。眼下只等皇上过身,便可另立新皇,胡公公,到时候还要劳您在宫中帮衬。”
他分辨出这是蔡延的声音,闻言便只觉浑身一冷,听下去又是胡黎在说:“那皇上已然喝了那药,眼下又还剩多久时候?”
蔡延的声音道:“左右不过再一炷香时候。”说着,他叹了声道:“若非皇上临终醒悟,咱们也走不到这一步。若将那裴钧放出牢狱来,我们才都得死。”
此言一落,姜湛顿时如蒙雷击,忽然完全地醒过神来:原来他是被这群毒蛇给骗了!
“来……来人……”
他右手极度不安地探入枕下,努力想发出声音,想叫亲卫入殿来拿下这些个奸臣贼子,可虚弱挣扎间,却不慎跌下床沿,一把扯下了垂纱金帐,
守在殿中闭目养神的蔡岚被他惊醒,急急起身来扶他,关切道:“皇上怎么了?”
姜湛一见他来,想起方才那毒汤正是由他喂下,目光顿时一厉,右手忽地从枕下抽出。
蔡岚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下一刻只觉颈间剧痛,一把锋利的短刀已插入了他的脖子。
鲜血顿时喷涌出来,迸溅在姜湛苍白而狰狞的脸上。蔡岚的惨叫引来殿外的胡黎和蔡延,小太监匆匆架开姜湛把姜湛摁在床上,胡黎瞠目结舌中,蔡延捂着蔡岚的脖子高声让太医进殿。
蔡岚恐惧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难以抑制地口吐鲜血,全然不明白地问着:“为……为什么……”
蔡延转脸看向姜湛,短暂的对视间,姜湛发红的双眼中灌满了绝然的恨,当中的疯狂与绝望,无一不表明他已想通了所有,明悟了一切,然而,一切却都已无可挽回。
姜湛被一众太监摁在染血的衾被里,那神情不知是笑是哭。他面色已然越来越红,鼻息越来越弱,这个世界的空气在他胸腔中也愈发稀薄……而那个唯一给过他自由呼吸的人,也已经被他的软弱给杀死了。
他在无尽的孤独和恐惧中渐渐窒息,眼前逐渐变得黑暗。终于,在闭眼的一刻,他彻底沦入了死灭的深渊……
……
天空中一声闷雷,皇城中大雨骤落。
姜湛猛地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他额间冷汗淋漓,后背透湿重衫,环视周遭一切如旧,才醒悟方才是梦。
他起身来,在夏夜中颤颤吐出一口寒气,不由回味那梦中极似真实的一场场过往,只觉那些痛苦与后悔都铭心刻骨,似乎真让他切身过完了那并不漫长却凄惨收场的一生,也似乎真实地让他死去了一次。
身边人察觉他惊醒,也坐起身来,抬手抚向他的脸。这举动吓了姜湛一跳,欠身回眼间,只见眼前是蔡岚蒙眬醒来的关切神情:“皇上怎么了?”
眼前的蔡岚与梦境中那个日夜在榻边守护他的蔡岚渐渐重合,又渐渐分离。他抬手抚过蔡岚完好无损的脖子,微微用力,便见那雪白肌理下青色的纹路愈发清晰。
蔡岚正在困惑,忽听姜湛道:“慕风,你好几日不曾回家了,便带些赏,回去瞧瞧你父亲罢”
说完,姜湛起身披袍走到外殿,招来胡黎。
胡黎匆匆自侧殿走来,一至姜湛身边,竟发觉姜湛正双目冰冷地看向自己,不由心中起寒,低下头去,将皇城司才送来的密报呈上:“皇上,晋王出征了,咱们的人已将晋王府包围,该派去南地的杀手也正在路上,只待时机捕杀晋王。眼下埋伏在忠义侯府外的人来了信儿,想请旨问问如何处置裴钧。”
姜湛从他身上移开了眼,此时闻言,又想起方才的噩梦,不禁皱眉思索一时方道:“先不要杀裴钧。让他们拿下裴钧,回宫见朕。”
第120章 其罪七十五 · 反抗
自姜越出征以来,姜煊在忠义侯府继续养病已有八日,每日早晚各服一副出痘汤剂,却依旧全身红肿、头脑昏沉。
未免他抓挠痘疹,裴妍给他手指裹上了棉花。姜煊浑身痒得要命,却没法抓挠,不免难受得日日哭闹。
裴妍因此已背地里哭过几场,守着姜煊便总是不愿意休息,人已熬得憔悴虚弱,却任董叔怎么劝都不听。裴钧不理事儿时陪在旁边,也只能讲讲故事给姜煊逗乐,偶或安抚裴妍两句,其余的事儿是丝毫帮不上忙的。眼看痘医即将束手无策,一府下人也期期艾艾,他不禁又想起前世姜煊的夭折,面对裴妍的悲痛,他心里也直如被一片乌云罩着,内中阴郁不散,反倒更是闷沉。
众人都以为没有转机了。
可到了第九日清早,痘医却忽然发现姜煊身上没有再出新痘,老痘已开始结痂,全身的红肿低热也开始减退,似乎是消痘的征兆。
痘医一喜,连忙将姜煊鼻中的痘苗以甘草汤熏洗干净,又把出痘的汤药撤下,扒了满府上下的疫装,整个用熏香消了毒,这便开始了消痘的调理。
忠义侯府上到裴钧裴妍,下到扫洒老妪,都齐齐松了口气,心想终于能睡个好觉,可不料刚到了晚上,守夜的裴妍却发现姜煊右颈浮肿、忽发窒息,情况一时危急。
经大夫紧急施针,又佐以消肿化毒的方子不断调治、换药,三日后,姜煊才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至此,这一段前后历时半月的治痘之事,才心惊肉跳地告一段落。
裴钧与裴妍姐弟二人忙里忙外、熬更守夜,瘦了一大圈,董叔和梅林玉瞧来心疼,便每日轮番地炖煮鸡鸭鱼肉替他们补全身子,又撑着老腰将二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到此也终得一歇。
可裴钧却是歇不下的。
眼下朝政之上,数地亲王已逃回封地,似与朝廷决裂,封地食邑自然是绝不会再上交给朝廷一分一厘,这便叫原就吃紧的国库更加捉襟见肘。户部财政难当,愈发勒紧了裤腰,愁得方明珏三天两头往裴钧家跑,商量如何掰着银子花。
在此情状下,朝廷迫于边境、北地的驻军与南部叛乱,自然已无力耗费军资、物造来一一讨伐泰王等人,又只能与这几位亲王隔空僵持。
亲王们要求朝廷释放成王、善待皇亲,朝廷却坚持成王有罪,更扬言要严惩逃跑的皇亲,是哪一方都不愿让一分,一时把朝堂局势撕裂得举步维艰。
面对如此局势,裴钧一面让赵先生借姜越名义联络出逃的泰王等人,极力劝说他们与姜越联兵,以待日后与姜湛对峙,一面又在京中挖取对姜湛失去信任的朝臣,暗布网罗、微调人事,以备姜越返京之后能够用上。
与此同时,依照姜越每一日的来信和信件往返的时日计算,裴钧料想大军已渐渐过了雁翎关,姜越应快到战场,心神不免就一日更比一日紧绷。
他不仅令方明珏无条件先紧着晋王军队的粮草发放,还考虑到姜越一旦遇险、紧急撤退,京中极可能切断支援,便找来了梅林玉,从自己的账里赊了笔额外的粮草,作为急备物资,停放在南京关口的重镇宁城,为姜越免去了后顾之忧。
姜越接到这份消息后,知道裴钧已愈发担心,沿途除却告知动向,便也落笔写来南地风物、军旅趣闻,但求松弛松弛裴钧心弦。
可与他相较,裴钧的去信却像极了不谙风雅的糟老头子,此间再不多言天地、鸟兽、虫蛇,不赋风月、闲诗、杂文,只问一日三餐与军中琐事,事事都想替姜越参详一二,样样都要弄清才安心,还一再提醒姜越清查人手,谨防蔡家或姜湛的细作使诈,这每每搞得姜越在千军之中哭笑不得。
而不止姜越的军事与方明珏的账目叫裴钧头疼,在蔡延暂休后,内阁承下他调走的蒋老的案底,借机开始让御史台清查六部的账。赶着这艰难算账的忙碌当口,直气得户部数度与御史台的人吵得面红耳赤、相互推搡。
六月末的这一日,方明珏抱着账本子从户部闯出条路来,着急忙慌地到了忠义侯府。
其时,裴钧正坐在后院儿石凳上喂姜煊吃药。一旁石桌上还摊着兵防图纸和一沓子信件,他手上的墨渍没时间清洗,此时边喂姜煊边训话道:“你娘为了你,都大半月没睡过好觉了,她歇个午觉你还领着狗去舔她,你说你烦人不烦人?”
姜煊脸上的痘痂还未尽数脱落,像长了小麻子似的。待张嘴喝了药,他苦得直哈哈,却不敢在裴钧面前显露,只低头委屈道:“小狗是喜欢娘才舔娘的。”
狗在一旁耷拉着耳朵,呜呀两声应和着,挡在他跟前,难得没有冲裴钧嚷嚷。
裴钧还要数落他,却听裴妍一边插着头发上最后一根簪子,一边走来道:“裴钧,你都够忙了,就别说他了。我这也醒了,我来喂他就是。”
“这小子就是被你惯的。”裴钧没好气地由她接过药碗,本想再说几句,可一见裴妍面色,话到口边却说不出来了。
他此时确凿是忙,也别无他法,便只嘱咐裴妍:“等张大夫明日来给煊儿换药,你让他也给你开些调理的方子,不然你也快垮了。”
“哎,知道了。”裴妍应他一声,转脸偷偷同姜煊挤挤眼睛,母子俩忽而捂嘴笑起来。
裴钧见状,唉声叹气地拿起没看完的书信,抬手点点她,又点点姜煊,啧啧摇头道:“女子,小人儿。”
“此小人非彼小人,我看你是越忙嘴越碎,都快成老妈子了,连煊儿都笑话你!”裴妍打开他手,笑着一口口喂完姜煊吃药,揭开裴钧桌上的茶壶,见里头空了,招来小丫鬟道:“去,给裴大人添上茶。”
方明珏便是这时进来的。
他与端着茶壶走开的丫鬟打了个错身,进院来匆匆点头叫了妍姐,甚至来不及摸摸姜煊的脑袋,右手手指已点过舌尖子,翻开手中装订满单据的账册,急急摊在裴钧面前:
“大仙儿,你看看。咱户部给晋王爷调拨粮饷的单子是一早发出去了,结果这些日子我被御史台的老王八们烦得要死,都快忘了这茬事儿,今日想起来一查,才知道内阁还没批下这单子!”
一听事关姜越安危,裴钧忙放下手中事务,接过账册来看。方明珏接着道:“晋王爷离京时带在军中的军粮不多,约摸只还够十来日之用。这眼看就上战场了,若这批粮草补不上前线,大军极可能打完第一场仗就会断粮!”
裴钧见方明珏翻开的单据上写着五六日前的时间,左侧撕下的票样却尚未被内阁批回,如此果真是个拖着的意思。
他心中一急,脑子里不由联想到近日朝中之事,几个转念下,忽而眉心一拧:“难怪御史台近日闹得厉害。”他搁下账册站起身来,“内阁这群老东西,看来是不敢让姜越有任何一分余粮,定是想让姜越打过一场,再决定要不要给他放粮。”
方明珏听言一惊,转了转眼珠道:“那张岭让御史台拖着户部的后腿,就是想让我忙不及发现此事,借了蒋老的事务来查兵部,定也只是个幌子!”
姜煊还在身旁,裴钧没骂出脏字儿,此时只拨开桌上图册信件,拿起授印就要出府去找内阁话事。
方明珏忙别过裴妍、姜煊,随裴钧走出忠义侯府,岂知刚出门,却见原在户部堵他的几个侍御史,此时又堵来了忠义侯府的府门。
当先一个侍御史道:“裴大人,方侍郎,咱们奉了皇上与内阁清点六部之命,要点查兵部近三年与户部的过账,还请二位大人行个方便。”
“还要方便?”方明珏老早不耐烦了,高声吼起来,“你们要的东西,昨日就已经给你们了,还要?那你就找蒋老要去吧!”
另个侍御史道:“方大人,昨日给的是近一年的,内阁要的是近三年的——”
“待给了你们近三年的,你又该问我要近十年的了,我可去你的吧!”方明珏厉声打断他,懒得再同他啰嗦,拽着裴钧就往外走。
几人上前再拦一步,这一次是看向裴钧道:“裴大人,咱们这也是替内阁做事儿,您好歹也……”
“内阁?”裴钧威严着面孔,瞪向这几人,“本院正是要去内阁问问,他们到底是要什么账,竟能要到我忠义侯府来。都给我起开!”
见他发怒,几个侍御史相觑一眼不敢再拦。可裴钧与方明珏还没走出七八步远,街头巷尾却忽而围上来二三十个身穿紫纹窄袖衫的带刀侍卫,隔着半条街的远近,将他们的前路堵死。
紫纹窄袖衫是皇城司暗卫的服饰,裴钧与方明珏一见便知,这是宫里派来的人。
二人凝眉相视一眼,裴钧把方明珏挡在身后,只见一众暗卫中走出来一个气度冷硬的高状男子,观其形貌,竟正是当初胁迫曹鸾一家的黑衣人。
此人向裴钧拱拱手,冷冷一笑道:“裴大人,得罪了。”
电光石火间,一众暗卫向裴钧攻来。裴钧脑中闪念一想,霎时拉起方明珏退回府中,大喊一声:“关门!”便与方明珏一人一扇,赶在那些暗卫冲进大门的前一刻,砰地栓上了大门。
“这、这怎么回事儿?”方明珏大气儿还没喘匀,听外头框框敲门,惊惶看向裴钧道,“宫里怎会派人来拿你?晋王爷那粮草的单子还停在内阁,咱躲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这下可怎么办好?”
裴钧向府内大叫一声“来人”,在方明珏一声声急问间,料想宫里的姜湛此举定是要同他撕破脸面,可如今不在朝堂上发作,反而派皇城司暗卫来拿他,应是不想牵连到官中之事,便也不会由法司知晓。
——若是如此悄无声息地被抓进宫去,必然是有去无回。到时候没有他在京中坐镇,姜越的安危也就没了保障。
姜湛果然是想分而治之!
裴钧想到此,望向被外头敲得砰砰直响的府门,一旦想到姜越远在南地即将被切断粮草,心便揪了起来。
他眼看府内护院儿聚集过来,心下一横,忽地抬手吹了个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