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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西座的张岭闻言与薛太傅再度相视,应了句:“臣以为晋王爷所言,甚是。”
如此短短一问,姜越便用“法度”二字又拉了法家大儒张岭下水,只要有了张岭这一句“是”字,那张岭所管辖的御史台、太常寺等处便也会坚守朝廷对邦交大事应有的程式,不会轻易任由天家用特权将和亲之事满口应承下来——而于这一点上,裴钧以为,从张岭一贯以法为则的考量出发,终究也必然会答出“是”字。
他不得不思虑姜越此人之谋略果真是一步千里的。
可最奇怪的却是,在此事一发的最最开始,启发姜越行此千里一步的,又是惯来总在朝中散布“奸王逆贼”一说的蔡氏党羽的内阁首辅——太师蔡延。
这可就有意思了,蔡家作何要淌这浑水呢?只是为了不让姜越得势么?那这究竟是帮了姜越,还是帮了他们自己?裴钧唇角挽起个玩味的笑来,在周遭嘈嘈再起的议论中再度与姜越对过一眼,告了退,回身返还了六部一桌,就此与闫玉亮等人定下了之后的聚会,心照不宣是要商讨对和亲之事的票议。
丝竹管弦渐渐再起了,裴钧遥见承平国使臣一行终于敬酒敬到了亲王一席上,而身为姜越母族承平国嫡系的这位二皇子秋源智,是姜越的亲舅舅承平国君之子,也就是姜越的亲表兄。他在想,姜越虽并未立时应承和亲之事,却也同样并未立时就回绝,如若开年表票此议通过,将来晋王举旗造反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比前世更多了母族承平国的助力,那么这一场他再世为人来参与的权势角逐就又有了极大的变数了——比如,姜越会不会更早地起兵?会怎么起兵?甚至……如若姜越野心够大,会不会连同承平国政也一齐算入囊中?
裴钧接过方明珏递来的一杯酒,摇头暂且晃去了暗中所思,直与各部同僚畅饮到国宴散时,依旧见姜越正被诸位亲王拉坐陪席,是绝没有功夫能脱身与他言说一二的。
如此裴钧就远远同他再揖一礼,口型道了句年节福寿,见姜越也同他口型、点头还礼,便与崔宇、闫玉亮勾肩搭背出了飞华殿去了。
一时间殿外漫天白雪洒落他们一头,极似叫他们瞬时年至七老八十花白了眉发。
闫玉亮掐了方明珏的脸叫:“你们看看他!他最不像个老的,还是个弱秧子娃娃脸,气人不气人!”
方明珏笑得弯腰便捡了坨雪砸他,不料喝了酒准头不好,一团子错砸在裴钧背上,吓得连忙大叫着摆手:“完了完了,错了错了,大仙儿你饶了我……我不是要砸你的!”
“那他是要砸我!”闫玉亮拉着裴钧就两步上去,二人大笑着上前一手一脚把方明珏抱起来,任凭方明珏嗷嗷大叫,在众同僚的捧腹大笑中将他噗哒一声就摔去了宫道边被宫人扫出的雪堆子里。兵部的几个又跑去挖他,挖出来喊一句:“找到个小萝卜哎!快来拔萝卜!”
方明珏大笑着拿脚蹬他们:“去去!你们才萝卜呢,我好歹也是颗人参哪!”
这下就连他师父沈老尚书和蒋老、崔宇都笑起来。众人上前拉了他起身,一路往宫外走去,听得一路宫人经行都与他们道年岁吉祥,走到元辰门口了,正有宫钟重重敲响六下,一声一声洪亮旷远、拖得老长,打在耳中直叫人整个身子都似被这报年关的长鸣震荡起来,忽如被迎来送往的无尽年岁急匆匆撞腰跑过。
——过年了,过年了,过了一年又一年了。
他们走过元辰门外青云监高挂的牌匾,同行的几人如今都为官坐堂、独辖一方了。雪一如八 九年前的监中冬日一样幽幽遗落他们满头,可这群玩雪的昔日少年却已然能乘上停在监外的一顶顶各色绸面儿的官家轿子,坐往一间间高门悬匾的府邸了。
“过年好!”“开春大吉!”
他们互相大叫着,终于让这阴寒的冬日有了除宫门红灯外的另一丝暖。
裴钧悠着酒意上了轿子回到府中,一进府便见前厅廊下摆着琳琅的礼箱,当先有一箱打开的,里头正是董叔和钱海清在清点的一匹匹绚丽荆锦,旁边儿桌上还摆着两个木盒,上面贴了白纸的封条,扬洒写了四个字:“江陵花糕”。
“过年好,过年好!这是老曹回京了!”裴钧先觉地低声笑出来,带着脸上些许酡红指点董叔道:“董叔,叫家里的下人都领赏罢,今年我要赏得比晋王爷打赏的都多!更多!”
“大人发了慈悲了!过年好!”董叔笑应了,提了六斤便去库房取银子。不消一会儿,忠义侯府的下人都围来裴钧跟前儿贺年谢恩,六斤的娘还抹了两把眼泪,叫六斤好好儿同家主裴钧磕了几个响头,谢过裴家两代多年来的恩情。
裴钧却倒笑:“得了,大过年的甭哭了,都起罢。”
六斤是孩子,自然嬉笑着小脸儿爬起来扶他回了屋,伺候他洗漱安歇前还再脆生生叫了“大人新年吉祥”,这叫裴钧在握着枕下短刀熟睡之前忽而心想——
兴许兴许,这一世,总是会真不一样了。
第23章 其罪二十二 · 纠斗
宫里因了要和亲的人忽从皇上换成了晋王,国宴后便开始连日召集皇亲议事,而宫外百官迎来封印长休,除却鸿胪寺依旧起早贪黑礼待外宾,诸官也该回乡的回乡,该省亲的省亲去了,府衙里只留了一些愿吃过年饷的官差、衙役,理一理三不五时的坊间案子,各自也相安无事。
裴钧心里虽还记着官中事务,却终于得了个身上清闲,若在往年此时,他原是该伙同梅林玉、曹鸾打打牌、斗斗鸡挨到除夕前,然后除夕那晚放曹鸾回去陪媳妇儿孩子,放梅林玉回家守着老爹,他就进宫去崇宁殿里吃年饭,再陪着姜湛守守岁。
可今年他是再没打算去崇宁殿吃年饭守岁,也再没那心思应曹鸾、梅林玉的约了。
他心里揣着另一桩事儿。
打从二十六日一早起,裴钧便在家中一直走来走去,在家丁里寻了两个牙尖嘴利的指使去了瑞王府外,叫他们一见着什么风吹草动就来报一声。
董叔听见了,追着裴钧就问:“怎么是去瑞王府上?莫不是朝廷有事儿要牵连大小姐了?”
“您也改改口罢,人家早是瑞王妃了,谁还稀罕做咱府里的大小姐。”裴钧拧着眉头坐下喝茶,总也不能告诉董叔他是知道了裴妍的孩子赶着年前要夭折这才不休日夜地瞎打听,且瞥眼见董叔这一副忧愁裴妍的形容,心里又愈发沉甸了,便只好顺着他话扯了谎:“瑞王几个成日往宫里跑,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事儿,我就是叫俩人去守着罢了,您老别多想。”
然一直到了二十八日,这去守着的俩家丁也都次次回来说:瑞王府里没什么事儿,王妃和小世子都好着呢。这时候赶着太医院的几位医正来了忠义侯府走动年礼,裴钧心意一起,便拉了院判吴太医,提点他:“哎,您是不是也得去瑞王府孝敬些薄礼呀?”说着便从库里封了两箱物件儿出来,客气笑道:“瞧瞧,恰这两样儿都是好的,吴太医您送一箱去了,自个儿留一箱也美,算是晚辈给您拜年了。”
吴太医眼睛一转,低声同他问明了事由,点点头,便带着两箱物件儿走了。到二十九日一早,院判家里便来人告诉裴钧说:吴太医走动年礼顺便给瑞王妃与小世子都请了脉,母子二人俱是康健,只有些冬来肝气郁结、阴虚体弱的症候,改日他开了药送去也就调养了,裴大人不需多虑。
如此,竟就过了年。
这个年关,瑞王妃裴妍本该夭折的儿子没死,依旧稳坐小世子之位,开年的裴钧再不必同前世一般于礼部忽闻侄子新亡,而在开印第一日便处理这一桩丧事了。这叫他惊此一变之时,心里某处阴翳竟也仿似因这一道因果命理的无常嬗变而隐约亮堂了些许,就似叶缝透下的辰光零星地照了进去,叫他膛中有了一丝微末的温凉。
除夕刚一翻过,就听闻宫里的年饭因和亲之事各有争执而吃得格外热火朝天,想是晋王爷姜越这最后一位皇叔婚事的终于来临叫宗亲如蒙大赦,而太后也因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始操持姜湛的姻亲,才以致裴钧两次前往晋王府走动年礼都没见着姜越在家,只好搁下东西走了。外出酒楼里坐一坐,平日醉生梦死的王孙也因聚在宫中议事儿而一个个都没了影子。少帝姜湛疲于应对皇族中的各方关系,除夕一早本叫了裴钧夜里入宫,然未等裴钧寻着由头回绝,下午宫里就又来了人叫他不必进去了,因是姜湛被太后留在了宫里守岁,脱身不得。
如此到了元丰九年的大年初一,裴钧没什么亲戚好走动,只去梅家、曹家拜了个年,初二便打马去了西山陵园里给爹娘上坟。去的时候只见坟头已经摆满了各色祭品,祭桌上的铜盆里香蜡钱纸早已燃尽,一见便知是有人提早避了他来过了。
初三俗称赤口,未防是非招惹,时人多是不出门的。裴钧睡了个懒觉起来,原是想起要寻钱海清问问那宁武侯府的事情,可这学生却一早出了门不知何向。到正午时,老天出了些花花儿日头,裴钧做完了迟来的晨练,便收了身势、搬个椅子坐在院儿里,想晒晒久违的冬阳,却不想手里拎着本戏文杂书才只看了两句话,他这忠义侯府就迎入了开年的第一位不速之客——
姜越来了。
不同于院内横在躺椅上悠哉看书的裴钧,姜越一身玄锦长褂外的貂裘上都透着往来雨雪凝出的锐气。他双眉微蹙,行走间步履稳健,绝然不似悠悠晚起后从王府里闲散逛过来串门儿的形容。
这是姜越第一回 来忠义侯府,此时被董叔迎入门内,不免也一路瞧瞧各处。他一年到头有一半日子都在外领兵,半身是个王爷,半身也是个武将,这武将在武将府中,最看重的自然是刀兵,是故他一进门便当先看见了忠义侯府独有的——前院两侧游廊下林立的兵器。
他刚随手从门边最近处取了个红缨枪下来打量,裴钧已搁下书从躺椅里站起来,含笑见礼:“晋王爷新年福寿,您这一来可叫臣这寒舍也跟着沾些喜气了。”
一听“喜气”二字,姜越眉头都一跳,看着眼前裴钧一身悠然未换的晨练劲装,只觉这奸臣脸上的笑是越瞧越讨打。
想想他姜越,因了裴钧当初那一票之害成了个众矢之的,早有御史台弹劾、痛批就不提了,好容易这姓裴的做小伏低设了个宴讨好他,他出来又被刺客扎了一刀,至今日这莫名其妙的和亲之事,还让他已被皇族中各大宗亲缠搅了七八日不得安宁,麾下各方势力也因这忽如其来的和亲之议而急于向他讨要个说法,王府里堆起的信件都雪片儿似的,他从昨晚看到今晨又被宫中讲武堂请去议事儿,今年便真是连年样儿都没瞧见,镇着一肚子肝火四蹿却无处宣泄,睁眼竟然已是初三了。
可这始作俑者裴子羽竟还乐悠悠地躺在府里晒太阳?
想到这儿,他口中并不答裴钧这明嘲暗讽,只就着手里的红缨枪倒指了地上,看向裴钧微微一笑:“久闻昔日裴老将军有万夫莫开之勇,料知虎父无犬子,裴大人虽多年远武,招式也当还在的,今日既恰逢闲暇,裴大人便向孤赐教一二罢?”
——赐教?裴钧暗道这赤口果真是赤口,他这闭门家中坐也能祸从天上来,这奸贼头子今日怕是来揍他的才真!真是惊乎悲乎。却没等他再劝上一句,眼前却只见红缨一摇,竟是姜越已翻腕一枪,忽而向他面门刺来。
裴钧神台一激,侧身一避堪堪躲过去,但见那枪就捡着他耳边戳空,带起的劲气引他背脊都发寒,叫他是搭上了上辈子后十年的气度才能继续向姜越赔笑:“哎哎哎大过年的,王爷这是生哪门子气?天大的喜事儿都要落在您身上了,您这是——”
“孤这不是来与裴大人同喜么?”姜越轻描淡写的话音一落,下刻忽而眉间厉起,顺势一枪便从他肩头斜斜劈下。裴钧赶忙缩身一退,一步便跳上游廊的椅子,抱着柱子挡了自己,分开两腿站上柱脚两边的椅背叫:“是是是,王爷实在体恤臣下,可否容臣下来给王爷谢个恩哪?”
可他脚落在柱左姜越便扎他左脚,脚落在柱右姜越便扎他右脚,这一枪一枪戳得飞快也不见个停,叫他在椅背上跳来跳去颇像只抱株起舞的傻兔子,一时心里直是叫苦不迭。
姜越一边闲闲散散地收枪出枪照着他脚边猛扎,一边对他盈盈笑道:“裴大人客气了,这应当是孤要谢过裴大人暗中相助啊。”说罢忽见裴钧半身竟从柱后歪斜出来,便提枪再度扎向他胸口,却不料裴钧这狡猾贼子竟是以身犯险分散他心力,此时见脚下刺枪一断,他空出双脚来向后一跳便落在院子里。
可姜越却两步追他上椅落地,此时杀入院中空地踏步起枪,竟又是数十下密不透风的长刺短戳,直将裴钧逼退到廊上,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了,这才不得不就着手边兵器架中抽了根铁棍横起一挡,心惊中嘴上却依旧有理有据地笑:“嗐,是王爷您客气了,礼部尚且管管姻亲教化之事,您只当臣这是忠君报国、尽忠职守也就——”
“铮!”
一声金铁击鸣,姜越手中的长枪已猛地挑开他手里铁棍,其力道之大,在那铁棍飞开落地后依然叫裴钧双手虎口都阵阵发麻。姜越接着一枪又向他头上砸来,裴钧心知是来不及躲了,便干脆站定了,梗着脖颈把眼一闭,闭目前只见迎面而来的姜越一张冷脸上忽因此起了丝动摇微惊,下一瞬,在整院下人的吸气惊叫中,罩面而去的冷厉锋刃,竟堪堪停在他眉心两指远的地方——
一时风都似止了,周围静悄悄的。裴钧稍稍睁开一只眼,只见一道锋利刺尖正竖悬在他咫尺面门,如若再进一寸便要将他戳成个大脑开花,这叫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瞠目咽了口水,一动也不敢动,先放柔了声音劝姜越道:“……晋王爷有话好说啊。”
姜越见裴钧无事,神容间的微惊便很快隐去了。他此时双足正各踏廊角窄门两侧的矮椅,扎着个稳而又稳的一字马,已把裴钧堵得整张后背贴壁而立,握着缨枪的另一头却也根本不打算就此收回去:“倒是孤要叫裴大人饶命才是。裴大人害孤入了这泥沼,莫非就从未想要将孤拉出来么?”
说着,他手中又准准将枪尖向裴钧眉心送去半寸,叫裴钧僵着脖子退了退脑袋:“王爷,和亲……这不是好事儿么?”
姜越八风不动:“那闻说爪哇国女皇至今尚缺一少君呢,如此和亲好事儿,要不孤也将裴大人送去试试?”
“别别别。”裴钧连忙道,“臣是同王爷息息怒,王爷不必当真。王爷您拿着这缨枪也受累,多重啊?要不先放下罢?”
姜越看他这行止,一双眼里终于溢出丝好笑来,下刻垂眸扭了脸,终于一收身势,下地放下了手里的长枪。一旁董叔见状,赶紧走上来毕恭毕敬接过去放了,又叫六斤赶紧烧水沏茶。
裴钧得了救,忙让下人再搬个躺椅出来架在院儿里,把姜越“王爷请王爷请”地往椅上请,待二人一人一椅坐了,才顺口问道:“皇族里如今怎么说?”
姜越在躺椅上坐下,可回头看了一眼那后仰过度的椅背,却顿了顿,还是依然端坐椅缘道:“皇族以为承平此举并不简单,可承平的嫁妆之巨,又叫大多宗亲都偏向赞成和亲,其中不同的,只是定不下谁来和亲,而此问一起,京中各方就有得闹腾了……有说皇上,也有说孤,还有说要瑞王或别的皇侄……”说到这儿,姜越看了裴钧一眼,“眼下内阁的意思并不清楚,皇上听了数日也尚未表态,倒是姜家满门先自顾吵起来了,这乌烟瘴气的,大约叫承平瞧着也自危,二皇子就提了一事,问今年宫里还去不去冬狩……当场皇上大约也被各处吵得着实烦了,听了这事儿,想想便就应了。”
冬狩便是每年冬月中外出行猎,是姜氏皇族开国以来齐聚皇亲、重臣的一项围猎盛典。祖皇爷当年平定北地各部历尽磨难,定下这冬狩之政并非只为狩猎娱乐,而更为了姜氏子孙能不忘常习骑射、习行军、习劳苦,杜绝骄奢恶习,以此警示后人常备不懈,且在冬狩所处的北地各蕃交壤之地设立皇家围场,亦颇具巩固几族联盟之意,此举一直到元光五年都年年备办,可三年前起,少帝姜湛一入冬便常害咳疾不宜远游,冬月行猎便年年拖下来,直至如今。
按说这冬月早过,时日已入春了,冬狩之事也该过几月再议,可眼下皇城里各处宗亲恰巧因了和亲之事都聚来了,一大堆人挤在同一屋檐下困久了也极易擦枪走火、相互捅刀,而外出行猎又是天家避免窝里起火的一个好法子,若是能借事转一转宗亲的注意,按姜家一贯以来粉饰太平的习性,倒也该是不会拒绝的。
可是这一次冬狩,在裴钧的前世一样是没有发生的——因为前世根本就没有和亲忽变这导火索。
裴钧好容易闲散了两日的心弦又被姜越带来的这一消息给紧绷了起来,因为冬狩便涉及结盟与各部教化之事,他礼部是怎么都跑不了干系的。
“……那宫里可定下几时起行?”他只得这么问。
“今日去讲武堂就是议此事。”姜越也叹口气,“年关过了,军中人马本该开始操练,此事只能临时抽调,几营便定下说十日后随皇上起驾,宫里应了,照常也让还在京中的四品以上臣子随行。”说到这儿他就向裴钧笑:“裴大人定是要伴驾的,旨意怕是过一两时辰就来了,别急。”
“……”裴钧都习惯了姜越三不五时拿他这奸佞打趣了,这时连腔都不想搭,只眯眼笑着恶心姜越道:“既然宫里会下旨,那晋王爷何必劳此大驾来寒舍传讯呢?莫非司部休工不过数日,王爷心里就已放不下臣了?”
姜越右手支在躺椅扶手上,全无避忌地看回他道:“是啊,少了裴大人的帮衬,孤可真是度日如年、食不知味。”说罢他冲横在躺椅上的裴钧勾了勾食指,叫他坐起来靠近些。
——得,姜越这是来给他下旨来的,连个年都不让人过了。裴钧哀叹一声从躺椅里直起身,也没站起来,只稍往姜越跟前儿凑了凑,便听姜越也稍稍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孤曾告诉裴大人,承平二皇子国宴入宫前已见过蔡延,料这和亲之变或应与蔡家有关。之前刺客在丰州的行踪孤正帮裴大人查着,可此事既是关乎裴大人与孤双方之利,那这和亲之事与蔡家的干系……孤就要赖裴大人来帮着查查看了。”
姜越的声音清沉如泉,听得裴钧耳中略感些酥麻,便且退了些侧脸看向他,斜眉笑起来:“蔡太师神龙甩尾,岂是臣这区区凡人能查的?晋王爷就这么器重臣?”
姜越俊目带笑,深意看了他一眼:“虽不知裴大人如今可还时常出入崇宁殿,但若只说朝中,裴大人应当也指望一个位份牟利,头上一直压着蔡太师岂不麻烦?而孤若是同承平真和了亲,不也是压制中宫皇权?这于裴大人又有什么好处?”说完这话,姜越已叹息一声站起来,垂头向裴钧道:“裴大人最好在冬狩结束返朝开印前想想法子,就算挫不了蔡氏,也得把孤给捞出来,如此大家还是同袍同泽,否则若是孤被承平掣肘,裴大人也万万别想好过。”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裴钧瞎吭一声应了,此时抱臂站起来,看着姜越独行往外的背影清清寥寥的,不知怎的就开口问道:“晋王爷留下用个便饭罢?”
前方姜越走到游廊的脚步一顿,身形凝了凝,下刻才回身对裴钧笑了笑:“今日还要入宫。”
裴钧始觉自己是撞了邪,连连也道失礼,赶忙上前几步送姜越出门,走到门口却听姜越兀地一停,斟酌下,仿似是试探着说出了三个字来:
“下次吧?”
裴钧一愣,才想起他应是说吃饭的事儿,便很寻常地抱拳向他点头答应,作揖道:“定有下次,晋王爷慢走。”
姜越走下了忠义侯府前的石阶,转身入轿前还再回望裴钧一眼,这一眼叫裴钧不由有些莫名二人间这略见诡谲的氛围,不禁好气又好笑。他踱回了府里,见六斤提着一壶热水跑出来:“大人大人,水烧好啦!您是要请晋王爷教您沏花茶么?那我去拿吧?”
“什么水烧这么久,人晋王爷都走了!”裴钧气得抬手就往他额间一拍,“平日里董叔叔叫你留心着热水别断,又是你没顾上罢。”
六斤吐了吐舌头认错,“也没成想晋王爷这么快就走了呀……那大人您还喝茶么?”
裴钧这时正走到前院两架空空相对的躺椅前,看了看自己那张独独坐了好几年的,又看了看那张偶然新加来让姜越坐过一时的,此时正要被下人再度收拣起来,抬进仓房里继续落灰。
这叫裴钧倏地叹了口气,心意回转一时,却又低眉笑了。
“喝。不就是沏个花茶么,我自个儿学。给爷摆上。”
第24章 其罪二十三· 暗通
姜越走后,裴钧直到下午才瞧见钱海清回来,一问才知是他江南家中送了些东西在青云监里,供他来年用度与走动监中关系所用,他正是去清点了拿来忠义侯府的住处。
包袱里有些新衣新裤,皆江南式样,也多有他爹做药商四处搜来的名贵药材,当中还夹了一张他爷爷钱神医写下的开春调养方子,嘱他照着捡药喝着,莫被学业劳垮了身子。钱海清把名贵药材都奉到裴钧跟前儿,说是谢过裴大人收留之恩,裴钧倒叫他自个儿留着的好,毕竟又不是要进棺材板儿了,谁吃得了那么多人参?
“你只说说那一屋子姓唐的究竟想搞个什么名堂。”裴钧终于有了空闲来过问宁武侯府之事,便招呼他先别收拾药了,“过来坐。”
钱海清便端端同他一道坐在了后院石桌边,一五一十地先说了宁武侯府之所以惊惧他投入裴钧门下,是因为他知道了宁武侯所在的九门提督府想要撇下京兆司独揽漕运的事儿,说这里面关系盘杂,若要叫裴钧知道此事,两相一斗,最后被撇下甚至翻船的也不知是哪边,若不是唐誉明捅了这篓子要叫他钱海清去帮着吃席,此事他也不定能窥见,“毕竟做得是极隐蔽的。”
“是像唐誉明那蠢货能做出的事儿。”裴钧点了点头,“可若是如此,如今你出来了,那唐家怎又不再追查你了?”
“这才是关节处。”钱海清神色渐肃,“ 裴大人,学生知道宁武侯想要撇下京兆司独揽漕运这事儿,唐家就算能料到,却应是料不到学生还知道了另一事的。您说这新政将起,京兆司与九门提督同样是分管漕运的两头,应是都想要独揽大权的,可为何单单是宁武侯急着要在封印前就行动,您却没有?”
裴钧支着脑袋想了想,一笑:“你的意思是——我不急着吃银子,可宁武侯却急?”但这就怪了。宁武侯的老母亲可是有封地食邑的寿康公主,背后还傍着个富得流油的蔡家,就算这漕运是块儿大肥肉,他也不该急急就要下口去咬,毕竟唐家总不至于——
想到这儿他看向钱海清,兀地笑起来:“你是说唐家竟然缺钱了?”
钱海清眼神清亮地点点头:“学生原也不想信,可推想却只得这可能。您想啊,漕运一旦独揽便是做了犯法贪墨的打算,唐家家业繁厚,缺钱绝不是轻易的事情,就算亏空家底,也可叫公主府与蔡家帮衬,却何至于要到这狗急跳墙、饮鸩止渴的地步?学生以为,这必是因为他们不敢叫公主府与蔡家拿银子,亦或是那两家正有使银子的去处,眼见就帮不到他了,可这亏空却着实太大。是故学生先就此往府中账册一查,又翻了一翻书房信件……这才知道是唐家族亲仗势在岭南一年年地挪用了朝廷赈灾库存的砂石、原木修宅子,结果没成想秋来岭南就发了大水,州官一看没了赈灾的工造物件,立即就撞破是唐家人做歹,找上了门去——可东西都拿来修宅子了,再如何也不能拆了拿去填堤坝。宁武侯知道了,自然清楚这是全家杀头的罪过,最要紧就是先补上这挪用的亏空将事儿平了,于是家底都填进去,又要堵住州官的嘴——恰那州官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年前杀了人,给逮到刑部去了,州官就说,只要宁武侯帮他把人捞出来,他就把这挪用亏空的事儿带进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