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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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他预感到的,加泰罗尼亚学者再也没给他写信。那封旁人的来信后来谁也没有拆看,丢在菲南达曾把结婚戒指忘记在上面的那只壁架上听凭蛀虫摆布,让那坏消息的邪火慢慢地把它吞掉。此刻,两个孤独的情人正在末日的时光里逆水行舟,那蛮横的、不祥的时间徒劳地想把他俩推向失望和遗忘的荒漠。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感觉到了这种危险。在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俩手拉着手,以至诚的爱情育成了在偷情中得到的孩子。夜晚,他俩拥抱在床上,静听着蚂蚁在月光下的哄闹声、蛀虫啃食东西的巨响、隔壁房间里野草生长时持续而清晰的尖叫声,心中却一点也不害怕。有许多次鬼魂的忙碌声把他们吵醒。他们听到乌苏拉为了保存她的家族在跟造化搏斗,听到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寻找伟大发明的神秘真谛,听见菲南达在祈祷,听见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为战争的骗局和金制小鱼使性发狂,还听见奥雷良诺第二在晕头转向的欢闹中为孤独而奄奄一息。于是他俩明白了,一种占上风的固执念头能把死神压倒。他们相信,即使他俩变成鬼魂,即使虫子从人类手中夺走、其它动物又从昆虫的口中夺走了这座贫困的乐园,他俩还会长久地相爱下去。想到这点,他们又感到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六点钟,阿玛兰塔·乌苏拉感到了分娩的阵痛。一个专为卖身糊口的女孩子们接产的产婆,笑眯眯地把她扶到饭厅的桌子上,然后跨坐在她的肚子上,蹬呀压的直到她的喊叫声被一个大胖男孩的啼哭声淹没。阿玛兰塔·乌苏拉透过泪珠看到了一个个头极大的布恩地亚家的后裔,他强壮、好动,很象那些叫霍塞·阿卡迪奥的;但那睁大的眼睛和锐利的目光,却又酷似那些叫奥雷良诺的。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重振血统、清除它的恶习、改变它孤独的本性的,因为他是一个世纪来唯一由爱情孕育出来的后代。
“一个十足的野小子,”她说,“叫他罗德里戈吧!”
“不,”她丈夫反对说,“叫他奥雷良诺,他准能打赢三十二场战争。”
产婆给他割断了脐带,然后,由奥雷良诺掌灯,开始用布片给他擦去裹在身上的蓝色浆水。等到把孩子翻过身来,这才发现孩子比别人多长了点东西,低头细看,原来是一条猪尾巴。
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并不惊慌,因为他俩既不知道家族史上的先例,也记不得乌苏拉那些吓人的警告,何况产婆安慰说,那条无用的尾巴也许在孩子换牙时就可以割掉。此后就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事了,因为阿玛兰塔·乌苏拉产后血崩。大家想用蜘蛛网和灰团给她止血,可是就象用双手捂水笼头似的按不住。开始几个钟头,她极力保持良好的情绪。她抓住受惊的奥雷良诺的手,求他不要着急,还说象她这样的人不想死是死不了的。她看着产婆的那些可怕的办法放声大笑。但随着奥雷良诺的希望一个接一个地破灭,她的笑容逐渐看不见了,仿佛消失在亮光之中。最后,她终于陷入了昏睡。星期一的黎明,请来了一个女人在她床边念止血咒,本来这对人畜都是百试不爽的,可是阿玛兰塔·乌苏拉奔放的热血对于爱情以外的任何办法都无动于衷。经过绝望的二十四小时以后,当天下午,大家得知她死了,因为没有得到救助,血流尽了。她脸部轮廓分明,一块块紫斑消失在一片雪白的霞光里,重新露出了笑容。
奥雷良诺这时才感到他多么想念他的朋友们,为了在这时能同他们在一起他可以献出一切。他把孩子放在阿玛兰塔·乌苏拉生前准备好的摇篮里,用毯子盖住了死者的脸,就走出门去,漫无目标地在荒凉的镇子里游荡,想寻找一条回到过去的小道。他去敲药房的门,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没去过那里,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一家木匠铺。手拿着灯盏来给他开门的老太婆,听了他的胡言乱语觉得他挺可怜,但她坚持说那里从来没有什么药房,也从来不认识那个脖子细长、有一双倦眼的叫做梅尔赛德丝的女人。他走到加泰罗尼亚学者过去的书店门前,头倚着门扉痛哭起来。他明白他是在补哭,对于阿玛兰塔·乌苏拉的死他本该当场就哭的,可是为了不破坏那爱情的幻景,他把它推迟了。他走到金童乐园,连声呼喊着庇拉·特内拉的名字,他伸出拳头打在泥灰墙上,把手也打破了。天空中穿过一个个闪着金光的圆盘。在过去节日的晚上,他曾多少次站在养着石鸻的院子里,用一种天真的惊奇神态注视过它们,现在他却对此毫无兴趣。在废弃的游乐区的最后一爿开着的酒店里,一个手风琴乐队正在演奏拉法埃尔·埃斯卡洛纳的歌曲。他是主教的侄儿,他继承了好汉弗朗西斯科的绝招。店主有一条萎缩了的手臂,仿佛因为他对他母亲挥过手臂而被灼焦了,他请奥雷良诺共饮一瓶烧酒,奥雷良诺也回请了一瓶。店主讲述他的手臂的不幸,奥雷良诺则诉说他内心的辛酸,他的心枯萎了,仿佛是因为倾心于他的姐妹而被灼焦了。最后,两个人抱头痛哭。奥雷良诺一时觉得心中的悲痛哭完了。但是到了马贡多的最后一个早晨,又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走到广场中央张开双臂,就象要唤醒整个世界似的用足力气高声喊:
“朋友都是婊子养的!”
尼格鲁曼塔从混杂着眼泪和呕吐的污秽的泥淖中把他救起,把他带到自己房间里,替他擦洗干净,端汤给他喝。她一笔勾销了他欠她的数不清的爱情债,她还主动诉说自己最寂寞的哀愁,免得他一个人哭个没完,她相信这么做能给他安慰。第二天清早,奥雷良诺从短暂的昏睡中醒来,感到头疼,他睁开眼睛,想起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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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没在摇篮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感到一阵突然的喜悦,他以为阿玛兰塔·乌苏拉从死亡中苏醒过来去照料孩子了,可是她的遗体象一堆石头,直挺挺地躺在毯子下面。他发觉,进门时卧室的门是开着的,于是他穿过牛至花吐着清香的长廊,探身朝饭厅里张望了一下,只见分娩时的脏物还在那里:大水锅、血污的床单、灰盆和桌上摊开的尿布中放着孩子蜷曲的脐带,还有剪刀和丝线。“产婆晚上把孩子抱走了。”他这么想,这使他有空冷静下来回想往事。他倒在摇椅里,这张摇椅,早年雷蓓卡曾坐在上面教人绣花,阿玛兰塔曾坐在上面和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下过围棋,阿玛兰塔·乌苏拉坐在上面缝制过孩子的小衣服。在闪电般清醒的瞬间,他明白自己的内心无力承受那么多往事的重压。受到自己的和别人的怀恋那致命尖刀的刺伤,他不禁佩服起凋谢的玫瑰上的蜘蛛网的坚韧,钦佩野麦的顽强和二月清晨日出时空气的耐心。这时,他看到了孩子,他已经成了一张肿胀干枯的皮了,全世界的蚂蚁群一起出动,正沿着花园的石子小路费力地把他拖到蚁穴中去。这时,奥雷良诺动弹不得,倒不是因为惊呆了,而是因为在这奇妙的瞬间,他领悟了墨尔基阿德斯具有决定意义的密码,他发现羊皮纸上的标题完全是按照人们的时间和空间排列的:家族的第一人被绑在一棵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
奥雷良诺一生中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大彻大悟了。他忘记了两个死者,忘记了丧妻失子的哀痛,回头就用菲南达的十字花织物把门窗钉起来,免得自己被世上的诱·惑惊扰,因为这时他明白了,在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书上写着他的归宿。史前植物丛、冒着水汽的泥潭、闪光的昆虫,把世人的足迹从房间里全部抹去了,但在这中间,他却看到羊皮书完好无损。奥雷良诺等不及把羊皮书拿到亮光下去,就站在原地毫不费力地大声把它们译了出来,就如在正午的艳阳下读西班牙文一样。这是墨尔基阿德斯提前一百年写就的这个家族的历史,细枝末节无不述及。他用自己的母语梵文写成。那些逢双的韵文用的是奥古斯都大帝的私人密码,逢单的则用斯巴达国的军用密码。最后一个关键,——当初奥雷良诺快要看出来时,却被阿玛兰塔·乌苏拉的爱情迷住了——在于墨尔基阿德斯没有把事情按人们惯用的时间顺序排列,而是把一个世纪的琐碎事件集中在一起,使他们共存于一瞬间。奥雷良诺对这一发现心醉神迷,他逐字逐句地大声朗读那段训谕,这段训谕墨尔基阿德斯曾亲自念给阿卡迪奥听过,实际上那是他将被处决的预言。奥雷良诺看到羊皮书上预言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降生,说她的肉体和精神正在飞升。他还看到一对孪生的遗腹子的来历,他们拒绝译读羊皮书,这不仅因为他们无能和缺乏毅力,也因为他们的想法不成熟。看到这里,他急着想知道自己的来历,就跳过了几页。这时,外面起风了,那刚刚吹起的和风中充满着过去的声音,有古老的天竺葵的絮絮低语,还有人们在感到最深切的怀念之前发出的失望的叹息。这一切他都没有听见,因为这时他正巧发现了他自己的初步线索。那上面谈到了一个好色的祖父,轻浮使他穿越了一片幻觉的荒野,去寻找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女人没有使他幸福。奥雷良诺认出了他。循着他的秘密的传代线索,奥雷良诺找到了自己在一个昏暗的浴室里,在蝎子和黄蝴蝶中间开始孕育的时刻。在那里,一个工匠在一个女人身上发泄着情欲,而那女人是出于对家庭的反抗而委身于他。奥雷良诺全身贯注地看着,第二阵风吹来他也没有发觉。飓风般的风力把门窗都吹脱了臼,掀掉了东面走廊的屋顶,拔出了房基。这时候,奥雷良诺才发现阿玛兰塔·乌苏拉原来不是他的姐妹,而是他的姑母。而弗朗西斯·德雷克袭击里奥阿查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在错综复杂的血统迷宫中去寻找自己,直到生下那个终结家族的、神话般的动物为止。马贡多在《圣经》上记载的那种飓风的狂怒袭击下,已经变成了四下抛洒灰尘和瓦砾的可怕旋涡。这时,奥雷良诺觉得这些内容太熟悉了,不想浪费时间,于是又跳过了十一页,开始译读有关他正在度过的这一刻的情况。他一面读,一面就过着这段时间,并预测自己在读完羊皮书后的情景,如同在照一面会说话的镜子。这时候,为了早些看到有关他死的预言,以便知道死的日期和死时的情景,他又跳过几页。但是,他还没有把最后一句话看完,就已经明白了,他从此再也不会离开这间屋子,因为这座镜子城(或称幻景城)在奥雷良诺·巴比洛尼亚译读出全本羊皮书的时刻,将被飓风刮走,并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这手稿上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将来也永远不会重复,因为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决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