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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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雷良诺第二整天忙于提高彩票的信誉,简直没有时间去看望孩子们。菲南达把阿玛兰塔·乌苏拉送进了一家只收六名学生的私塾,还不准奥雷良诺进公立学校,她认为,让孩子们走出房间已是过分迁就了。再说那个时代的学校只收基督教徒夫妇的合法子女,而奥雷良诺送到家里来时,罩衣上有一块作为出身证明的小牌上写明他是弃婴。这样,他就在善良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乌苏拉的监护之下,按照老婆婆们的教导,逐渐认识了周围那狭窄的世界。他面目清秀、身材颀长,具有一种使成年人恼火的好奇心,但他的眼睛却不象奥雷良诺上校那样明澈甚至有时能洞察秋毫,他目光闪烁,显得漫不经心。当阿玛兰塔·乌苏拉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他常常钻到花园里挖蚯蚓、捉小虫玩。有一次,菲南达撞见他把蝎子装进一只小匣打算去放在乌苏拉的席子上,就把他关在过去梅梅住过的卧室里。他感到孤独时,就翻阅那本百科全书消遣。有一天下午,乌苏拉到屋子里去洒清水和撒大荨麻枝条,在那时发现了他。虽然她同他见过好几面,但还是问他是什么人。
“我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他说。
“噢,真的,”她说,“现在是你开始学习银匠工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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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把他错当成自己的儿子了,因为大雨以后曾使她得到瞬间清醒的热风已经过去了。从此,她再也没有恢复理智。她走进卧室的时候,看到彼德罗尼拉·伊瓜朗穿着出门作客才穿的累赘的撑裙和缀有小玻璃珠的外套,看到外祖母特兰基里娜·马里亚·米涅达·阿拉科盖·布恩地亚坐在残废人的摇椅上,手中摇着一把孔雀羽扇,还看到曾外祖父奥雷良诺·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穿着假制的总督卫队制服,看到她父亲奥雷良诺·伊瓜朗,他创造过一道咒语,可以把牛身上的蛆虫烤焦,使它们纷纷落下。还看到了她胆小怕事的母亲,看到长猪尾巴的表兄,看到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其他已去世的孩子。他们坐在一张张斜倚在墙上的椅子里,好象不是来作客,而是在守灵似的。她还编造了一篇有声有色的胡言,评论着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和颠三倒四的时间里的事情,因此,当阿玛兰塔·乌苏拉从学校回家,或是奥雷良诺翻阅百科全书看累了时,常常看到她坐在床上自言自语,仿佛在到处是亡灵的迷宫中走失了方向。有一次,她恐怖地大叫“失火了”,吓得家里一时人心惶惶,可那是她四岁时看到的那次马厩失火引起的。她把过去和现在混淆起来了,以至于在她临终前的两、三次回光返照中,谁也搞不清她在说当时的感觉还是在回忆过去。她的身体逐渐萎缩,变成了胎儿,变成了活僵尸。最后的几个月,她竟变成了一只裹在衬衣里的干洋梨,她老是举着的手臂看起来就象一只猴爪。她连着几天一动也不动,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不得不推她几下才能知道她是否还活着,然后把她放在自己腿上,一匙一匙地喂她喝糖水。她就象一个刚出生的老太婆。阿玛兰塔·乌苏拉和奥雷良诺领着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让她躺在供桌上,以便看看她比圣婴耶稣大一点点。一天下午,他们把她藏在谷仓的柜子里,差一点没叫老鼠吃掉了,一个平常的星期天,菲南达正在望弥撒,两个孩子走进卧室,一个抬后脖一个抬脚把乌苏拉抬了起来。
“可怜的曾祖母,她老死了。”阿玛兰塔·乌苏拉说。
乌苏拉吓了一跳,她说:“我还活着。”
“你瞧,”阿玛兰塔·乌苏拉忍住笑说,“她气也不吐了。”
乌苏拉大叫:“我还在说话呢!”
“她话也不说了,”奥雷良诺说,“她象蟋蟀一样死去了。”
于是,乌苏拉在事实面前认输了。“我的主啊!”她轻声嚷着,“这么说,这就是死亡了。”她开始祈祷,那无穷无尽的、仓促而深切的祷告持续了两天多,到了星期三,那祷告词变成了一堆对主的哀求和对现实生活的劝告,诸如别让红蚂蚁蛀塌屋子啦,千万别把雷梅苔丝肖像前的长明灯熄灭啦,留神不要让布恩地亚家的人跟同血统的人结婚,因为那样会生下长猪尾巴的后代啦等等。奥雷良诺第二想利用她说梦呓的机会,让她说出埋藏金子的地方,但他的恳求又一次失败了。“只要金子的主人来了,”乌苏拉说,“主会把金子照亮让主人找到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相信她会随时去世,因为那些日子她发现大自然有些反常:玫瑰花散发出蒺藜气味;她失手摔了一只瓢,可瓢里的小扁豆和谷子在地下排成了正规的几何图形,都是海星的形状;有天晚上,她看到天上飞过一排闪着金光的圆碟。
圣星期四清晨她去世了。还是在香蕉公司那阵子,最后一次为她计算年龄时,人们估计她的年龄在一百十五到一百二十岁之间。他们把她放进棺材埋了,那只棺材不比奥雷良诺来时躺的小篮子大多少。参加葬礼的人很少,原因之一是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了,其次是因为那天中午天气酷热,连鸟儿也被烤得晕头转向,一群群小鸟象霰弹似地撞死在墙上,有的还撞破了铁纱窗,冲进卧室死去了。
起初,人们以为这是一场瘟疫。家庭主妇们累死累活拚命地清扫死鸟,尤其是中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男人们则一车车地运去倒在河里。复活节的星期天,百岁老人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布道坛上说,鸟儿的死亡是由于那个犹太流浪汉在作祟,前一天晚上,他亲眼看到那个人。他发现,那是公羊和女异教徒生下的杂种,是一头呵口气就能把空气呵得灼热的可恶怪兽,它来了会使刚结婚的女人怀胎。没有多少人去注意他那启示录式的胡言,因为全镇人都深信,这位教区神父因年事过高常常胡说八道。可是,星期三清晨,一位妇女把大家都吵醒了,因为她发现了一只两足动物留下的深深的脚趾印。这可是确确凿凿而且再明显不过的事,凡是去看趾印的人再也不怀疑神父所描述的可怕怪物是存在的。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在自己院子里设下了陷阱,终于把它逮住了。乌苏拉死后两星期,佩特拉·科特和奥雷良诺第二醒来时吃了一惊,他们听到邻人家里传来一头巨大的牛犊的呜咽声。等他俩起来,一群男人已经在从那头怪物身上拔下削尖的木桩。这是他们事先插在陷阱中的,阱口盖上了枯叶。怪物不再嚎叫,它的身材只不过象一个小伙子那样大,但重得象头牛,伤口还流着粘乎乎的绿色的血。粗糙的毛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小虱子,皮肤上结了一层象鮣鱼似的硬皮。然而,跟神父的描述不同,与其说它象人,还不如说它象娇弱的天使。它的双手光洁而灵巧,眼睛大而朦胧,肩胛骨上有一对有力的翅膀的残痕,已经结了疤长上了老趼,大概是让农夫的斧头砍断的。人们把它的脚踝捆住,倒吊在广场的扁桃树上,以便让所有的人都能看见。当它开始腐烂的时候,就架起一个火堆把它火化了。因为它是杂种,人们无法确定,究竟把它当作动物扔在河里,还是把它当作基督徒埋入土中。此后也一直没有搞清楚,鸟儿的死亡是否它引起的,但是,那些新婚的女人却没有因此怀孕,而且,在它死后炎热并没有消减。
那年年终,雷蓓卡去世了。她终生的女仆阿赫尼达请求当局把卧室门打开,因为女主人三天前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人们看到雷蓓卡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子蜷得象一只虾,头顶因长发癣而光秃了,大拇指还放在嘴里。奥雷良诺第二为她料理了后事。接着他打算把房子修葺一下然后卖掉。但房屋破败得很厉害,墙壁刚刚漆好就大块剥落,没有一种粘稠的灰浆能阻挡野麦顶穿地面,阻挡常春藤腐蚀柱子。
自从大雨以来一切就是如此。人们的怠惰与健忘的贪婪形成对照,对往事的记忆逐渐消蚀殆尽,最后竟到了这种地步:那时,正值尼兰德协定签署的周年纪念,共和国总统委派几名特使来到马贡多,送交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曾多次拒收的勋章。但是,他们白白花了一个下午,没有找到一个人能告诉他们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后代住在什么地方。奥雷良诺第二以为勋章是实心的金块,想去认领,但佩特拉·科特劝阻他,叫他别去出丑,与此同时,特使们已经张贴好布告,并准备好纪念大会的发言稿。也是在那时候,吉卜赛人又来了。他们是墨尔基阿德斯的科学的最后一批继承者。他们看到镇子已经破落,而这里的居民完全与世隔绝,所以他们又重新拖着磁铁走家串户,仿佛那是巴比伦学者们最新的创造似的,他们还用巨大的放大镜聚集阳光。镇子里因看到菜锅水壶掉在地下打滚而惊得目瞪口呆的,还有愿付五十生太伏一睹吉卜赛女郎装卸假牙表演的,仍不乏其人。
当年那列挂过布朗先生的装有玻璃顶和主教式安乐椅的车厢的火车,还有那些有一百二十节车厢、花一个下午才能开完的装水果的火车,现在只剩下一列黄色的破车,而且因为来往都没有乘客,所以几乎不在这荒凉的车站上停靠。法庭调查团下来调查鸟儿奇怪地大批死亡和犹太流浪汉的惨死事件,他们看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正在跟一群小孩玩摸瞎子游戏。他们认为神父的报告只是老人幻觉的产物,因此把他送进了一家养老院。不久,又派来一位叫奥古斯托·安赫尔的神父,是个刚从神学院毕业的混血儿。他苛刻、大胆又莽撞,一天几次亲自去打钟,以防精灵们昏睡。他还挨门挨户去叫醒那些贪睡的人,催他们去望弥撒。可是,他这样坚持了不到一年,这里空气中弥漫着的疏忽大意的气味,这里使一切衰老、使一切受阻的灼热灰尘,以及那使人在午后难忍的酷热中昏昏欲睡的、午饭时吃的丸子,终于把他也整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