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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那来自米兰的领主大人已经求婚成功了, 下个月就会在阿尔伯第家族的府邸里举行盛大的婚礼。
海蒂一边确定着青霉素的发酵速度和制备规模, 一边听着来自各个途径的各种说法——
有人说那位多情又霸道的领主是连哄带骗才驯服了那妩媚的贵族小姐, 也有人说这是两个贵族之间的又一笔交易。
还有人声称他看见了斯福尔扎带着别的□□在外头快活逍遥——但这句话似乎可信度有些存疑。
海蒂听着这些八卦, 心里没有把那些危言耸听的阴谋论当一回事。
在这个时代, 贵族联姻是颇为常见的事情——洛伦佐的姐姐就是如此。
美第奇家族和鲁切莱家族的关系既紧密又亲切, 在生意上也多有往来。
她上次去深夜急诊的宫邸就坐落在城市的西边, 那里也正是新兴纺织区的发展之地,连她购置的整个工坊也就在那附近。
年轻的鲁切莱先生不仅拥有古老的血统,而且和美第奇兄弟关系一直颇为不错, 在十年前他们还曾一起去庆贺西斯图斯四世教皇的当选。
政治婚姻不仅可以交换资源、稳定格局,也有助于一起联合起来抵抗外敌。
她回过神来,继续看笔记本上的数据, 心里感觉轻盈又快活。
托达芬奇的福, 那甜瓜上的霉菌被提纯后进行发酵,速度一下子就提升到了令人长长松一口气的程度。
如果今后这工厂不断扩大规模, 他们甚至能稳定供应整个城市的药物使用。
这种新兴药物当然昂贵又稀有, 但起码已经能每个月治疗两三位患者。
富人们都隐约听见了这风声, 开始以更加热忱的态度向美第奇家族示好。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 洛伦佐再次召见了她。
“一百人理事会?我?”
“考虑一下?”洛伦佐低头审批着水利沟渠方面的文件, 语气淡淡道:“有一位老先生死于中风, 如果你想参与的话,鲁切莱先生和其他几位来自领袖团的人愿意选你。”
她怔了一下,表情还是有些不安。
倒不是她对政治感到恐惧, 或者本身怯懦软弱。
而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示好, 有些突然和超出认知。
“在想什么?”他终于抬起头来,端详了两秒她的神情:“你在怀疑。”
“您说的这个一百人理事会,里头有女性吗?”
“之前没有。”洛伦佐抿了一口清水道:“但现在可以有。”
“足够安全吗?”
领主沉默了几秒,缓缓站起了身。
“你恐怕弄错了本末。”
“把你安排到这种地方,本身为的才是能够让你能够更加有威严,以及得到更多显要者的庇护。”
海蒂忽然就听懂了他这两句话的言外之意。
她现在是并不安全的存在。
原因同样是因为那突然现世的新药。
这世上任何珍贵而美好的事物,都注定会被窥伺和掠夺。
而她手里拥有的盘尼西林,是可以击退几百年来许多医生完全熟手无措的恶疾的药物,简直如同神迹一般让人能为之跪服。
如果海蒂的存在,只是知道这一个配方的女人,她可能会被直接抹杀掉存在,由美第奇来单独封存这个秘密。
但她懂得的,远远大于这被许多贵族敬畏的事物。
甚至可以说,她简直如同神迹本身。
从微生物到妇幼产护,从医药制备到战争格局的推演,几乎任何领域都有她发挥的余地。
而且比起那些喜欢泛泛而谈的空想家不一样的是,她几乎提出的每一样事物,都是可以即时验证和利用的。
达芬奇可能需要数月才能证明他的疏浚法是否有用,好些江湖骗子也会打着异教的旗号兜售所谓的神药。
可只有她注射的盘尼西林,能够当晚就让人消退病症,比放血灌肠要来的有效得多。
这种存在,不能掠夺,不能抹杀。
想要长期获利,就只能给予它最大程度的保护和关联。
“首先,你现在的身份是美第奇家族的远亲,但同样也是贵族身份。”
他绕开了办公桌,缓缓走近了她。
那低沉又悦耳的嗓音如同天鹅绒一般丝滑,仿佛是无线电台的播报一般。
“其次,女性参与政治,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海蒂回过神来,深呼吸了一口气。
“从阿基坦的埃莉诺到玛格丽特一世,对吗?”
他笑了起来:“你无法做女皇,但仍然可以效忠于我。”
在中世纪,女性对政治和战争的影响也颇为深刻。
比如狮心王的母亲,被称为‘欧洲皇祖母’的埃莉诺,她于几百年前先后嫁给了法国国王和英国国王,在七十多岁的高龄时期仍然执掌着英国政治,为十字军东征筹饷募兵,甚至只身一人带着巨额赎金去德国救回了儿子。
再比如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一世,二十二岁夺权上位,在之后的多年里统一了瑞典、挪威,在权术和人心的对弈上如鱼得水,几乎控制着整个斯堪的纳维亚。
颇为讽刺的是,在近百年里,女性倒是地位不断下降,甚至被斥为是罪恶的存在。
——罗马教廷和如今的主流基督教认为女性是‘引诱男人犯罪的’堕落之物,不配被教育和平等对待。
但洛伦佐本身就是个叛逆的领主,他能公然与教皇对抗,能鼓励波提切利创作多幅异教神话,做任何事都是从家族和他本人的利益出发。
如果海蒂加入这个类似议会的组织,她完全可以作为美第奇的又一张喉舌,共同协助他在更多领域达成法令的通过。
“我加入。”她笑了起来:“乐意之至。”
这个消息很快从内部传到各个家族之间,有人直接恼怒的开始咒骂,还有人则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论声望,海蒂在佛罗伦萨可以说受拥戴的程度水涨船高,她救下了许多人的妻子和孩子,而且还拥有珍贵到可以起死回生般的神药。
她分享了制备浅蓝色油彩的配方,让许多画家得以长舒一口气,也养活了周边城市的好些旷工——胆矾一度被大量开采和售卖,在圣诞节的小摊上也颇为常见。
基思勒大人博学、仁爱、宽厚,在佛罗伦萨学院的言谈都让许多学者为之震服,爱慕者和敬仰者比比皆是。
同样重要的是,她也是这守护着整个城市的美第奇之一。
这已经是足够有力的理由了。
如今的人民议会和选举都以废除,也不存在对立党派的争斗。
就在去年,洛伦佐改建了政体,设置了由三十人领袖团和七十人议员团组成的理事会。
这采取了古老的终身制,空缺也由内部选举替补,其实就是变相的君主专.制与集权。
去年海蒂在听说这个新闻的时候,还心里感叹这个时代集权的必要性——
与其让一帮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轮流把持着方向盘,还不如把一个明白人焊在车座上。
但把这项改革和她现在的入选结合起来看,似乎前后有些微妙的联系。
毕竟以三十人选举剩余的七十人是已有的规则,她的加入也全部符合规范到强行巧合的程度。
海蒂当选的那一天,鲁切莱先生笑着赠与了她象征着荣誉的勋章,台下的人们在或笑或沉默着鼓掌。
她转头看向那簇拥着的人群,又看了眼最高位置上的那位领主。
然后也笑的颇为平静。
从一开始,海蒂就知道为什么他会扶持她这样的人。
——因为非常好控制,甚至可以说,他握着她所有的把柄。
如果他们两人在同一个利益立场上,她既无家族背景也无党羽,即使能力出色也不会影响到他的权力。
如果有一天她叛逃或者有了异心,从她的血统到她这些年来犯过的禁忌,他随时可以把她押往教廷火刑烧死。
真是个精明的商人。
在圣母升天节来临之际,达芬奇那边终于完成了接近一半的工程,效果也颇为令人欣喜。
他成功搞定了好几处险要的交通问题,改善了水渠的大小缺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给领主带来了更加完善和清晰的地图,以及修建了足够稳固的防御工事。
一旦有外敌攻来,城中的人可以迅速抵达制高点,并且用火铳进行轰击。
海蒂特意去看了他的手稿,忽然发觉自己早已习惯这个天才般的存在。
惊叹完一次一次又一次,后来也只能笑着摇头表示赞赏了。
这种人如果生活在现代,恐怕会被fbi第一时间招走吧。
在这种信息闭塞的年代,清晰立体的地图就如同强有力的武器,而他甚至知道如何用半立体的绘画方式来表现地质情况。
圣母升天节一到,人们就开始纷纷休假。
地中海气候的夏天燥热的让人烦躁,毒辣的太阳让许多家店铺都关了门,城市比从前要清静许多。
达芬奇没有闲着,带着她去看自己设计的升降梯。
两人坐着马车去了城墙边的要塞处,好些工匠还在不休不止地忙碌着。
“有了我发明的这个东西——士兵们可以用最快的速度登上城墙,这要比爬楼梯快上许多倍!”
达芬奇那深琥珀色的眸子里泛着笑意,示意她靠近了看看。
海蒂打量了一眼旁边的齿轮装置,又抬头看了眼这升降台。
“它有名字吗?”
“暂时还没有……”
“我有个建议。”她扭头看向他,神情颇为正经“‘elevator’这个词就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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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芬奇设计的,显然就是由多个轮轴装置设计而成的大型升降机,而且现在已经投入了使用之中——
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就有好些砖石和涂料和工匠被运送了上去。
比起修筑教堂用的起降装置,他创造的这个更加稳定和承重性强。
海蒂和他一起绕着城墙看了许久,决定和他一起散步回去。
虽然天气炎热,但在阴凉下行走其实也还算好。
“我一直有个很好奇的问题,你的名字和芬奇,有什么关系?”
达芬奇脚步微顿,侧眸看向她:“芬奇原本就是地名。”
“地名?不是什么家族的后缀么?”
“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嘲“出生自芬奇镇的绅士皮耶罗之子——列奥纳多。”
他其实是无姓之人。
海蒂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在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间里,他曾经透露过的信息。
列奥纳多……他其实是个私生子。
“到今年为止,我的父亲终于得到了他的第二个儿子。”他停下了脚步,靠在墙壁上,仿佛在调整着情绪。
深茶色的墙灰蹭到了他的衣袍上,让素来被照顾很好的布料都蒙上了一层黑痕。
“这已经是……他的第四次婚姻了。”
海蒂怔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站在了他的身侧。
达芬奇很少对她,或者说对任何人谈论他的痛苦。
至于家世和父母,更是基本不谈及的语气。
但一直以来,她以为他和皮耶罗先生的关系还算不错。
那位先生会关注他的画作进度,甚至主动提供了几项很不错的委托。
如果不是他的缘故,可能他们现在也不会受到领主的赞助和扶持。
蝉鸣声嘈杂的让人疲惫,达芬奇闭上眼靠着墙壁,仿佛终于想要倾诉些什么。
他已经足够信任她了。
海蒂观察着他的表情,还是给予了鼓励。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
这里连鸟雀都没有,谁也不会偷听到你的秘密。
那褐发褐眸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低声和她讲述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位叫做卡泰丽娜的少女,在十四岁时父母双亡,十六岁时和一位男人有了肌肤之亲。
她很快就怀了孕,变得欣喜而又忐忑。
但她爱上的那个人,是公证员世家出身的青年,而且是即将成婚的男人。
他们不属于同一个身份和阶层,更没有任何结婚的可能。
列昂纳多出生在一个星期六,在接受洗礼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乡绅和亲友都全部到场,连教父和教母都来了十余位。
在那个小镇上,他的父亲有地位也有声望,即使是私生子也能得到所有人的观礼和祝福。
“毕竟这是个私生子的黄金年代。”他忽然笑了起来:“没有他的姓氏,我不能继承他的职位,但这对他也许反而事件好事。”
海蒂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后来呢?”
“后来?”
在列昂纳多出生不久,他的母亲就被皮耶罗安排了婚事,让她嫁给了一个受他们家族庇佑的普通烧窑工。
也在同一年,皮耶罗和那位来自佛罗伦萨的小姐正式成婚,开始过全新的生活。
他的母亲很快与那个烧窑工生育了四女一儿,而皮耶罗和妻子一直没有生育。
再然后,他接连亡妻,开始一次又一次的续弦。
直到今年,他才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且年龄相差二十余岁。
海蒂听着列昂纳多不疾不徐地说着这些旧事,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在历史上,他被判定为疑似无性恋或者同性恋的存在。
在她面前,他也对爱毫无兴趣,甚至有些厌恶亲密关系。
这一切,都源于他的这段童年。
父亲住在遥远的佛罗伦萨,母亲又忙于对那五个孩子的照顾。
他生命最开始的那五年里,都是与祖父母们一块生活的。
没有母爱,没有父爱,没有任何能给予他抚慰和温暖的亲密感情。
这对于一个小小的孩子而说,该有多孤单和无助啊。
如果在年幼的时候都没有感受过最真切和无条件的爱,成年以后,又有谁会这样教给他?
又有谁能够让他放下防备和压抑,去接受亲密无间的存在?
他不是无法爱人,是从未被爱过,也不会爱人。
“等等……”列昂纳多说到一半,忽然发现他的好友眼眶有些微红,似乎也在控制着什么情感。
他下意识地扬起了笑容,用更轻快的语气道:“别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我还是有人照顾的好吧。”
海蒂蹙着眉看向他,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比如我的叔叔弗朗切斯科,他虽然被我父亲称之为‘无所事事’,但对我非常的好啊。”列昂纳多语气放缓了很多:“我肚子疼的时候,他还会想办法让我舒服一些呢,是很善良的人。”
不……那些不是对你的赏赐,而是你本应拥有的东西。
海蒂想不出安慰他的话语,却能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他童年所面对的一切。
双亲缺席、原生家庭的分裂、父母各自婚育和重组家庭……
一个小孩子在没有指引和陪伴的情况下长大,能够逐渐走到如今这样,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了。
“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没有必要伤怀的。”列昂纳多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只是在谈论别人的故事:“放松些吧。”
下一秒,他却被深深的拥抱住,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
达芬奇不与谁跳舞,也很少和异性有近距离的接触。
哪怕是贵族小姐们与他搭话,他也表现的礼貌而克制,与那些猴急着搭讪的男人们全然两幅做派。
也正因如此,他一直被赞誉为有礼的绅士,无论何时都有恰到好处的分寸。
可就在这一刻,这个拥抱来的温暖而热烈,让他感觉陌生又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举起来,甚至不知道该放哪里。
在这一刻,他能闻见她发梢的茶花香味,还有那纤细又白皙的一双手就环抱在自己的腰侧。
更加奇妙的,是她传递给自己的温暖。
两人的脖颈交错在一起,胸膛也如同野兽们依偎着一般在传递温暖。
明明现在是炎热的夏日,可抱着她的时候,好像一点也不会觉得潮湿不适,反而让人放松的想要长长地吁一口长气。
这种温暖到底是肌肤靠近时给予的温度,还是他的内心终于得到了什么,在这几秒里难以分析。
他僵硬着不敢动,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可以放开自己。
“我很好,你不用这样担心我。”
可那姑娘把他抱得更紧,闷闷开口道:“其实你也有说你不好的权利的。”
“leo,你其实不用活的这么累。”
受伤也好,生病也好,哪怕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难过,你也是可以抱怨出声的。
“过去几年里,大家都夸赞你做人处事完美又从容,而且对待每一个人都温和又体贴。”
“但是,其实你也可以做你自己——至少是在我面前做你自己啊。”
她终于缓缓松开了手臂,浅蓝色的眸子望着他,神情无奈而又温柔。
“即使你不是那么完美,没有那么的乖,这个世界也不会伤害你的。”
他张了张口,仿佛想要说句什么,此刻心里却觉得有些委屈。
这种情绪是从未出现过得,仿佛就被遗忘在角落里多年了一样。
“我……我没有……”
“你也可以生气,也可以提出要求或者希望。”海蒂伸手帮他把垂落的碎发拂到耳后,语气坚定而又温和:“我们对你的在乎和喜欢,不需要你靠日复一日对自己的严苛要求来保护。”
达芬奇沉默了许久,低着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他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可站在她面前的这一刻,却还像个紧张又忐忑的少年。
“你可以……再抱一下我吗?”他轻声问道。
海蒂扬起了笑容,张开怀抱用力地抱紧了他。
“你也是值得被爱的人。”她重复道:“而且我一直都会在。”
达芬奇深呼吸着回抱住她,忽然眼眶也红了起来。
他必须接受父母的消失,以及各种同父异母和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
从自己的出身,到如同陌路的一个又一个家人,没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却又由他来承受这些选择所带来的痛苦。
他的母亲有时间和精力去怜爱那五个孩子,却不曾多问一句他为什么在打冷战。
列昂纳多闭上眼,感受着这最后一秒的温暖。
他有些不想放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