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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嗓音柔缓,带着冷噤时的几分颤意。
然而她面容平静,脊背挺拔,像是春日里纤细却又柔韧的柳枝。
“眼下危险,你可以交给我。”谢敛克制道。
宋矜攥住他的手腕,侧过脸与他对视,“我不怕危险。我与章世兄约好了,要将证据交给他,商议如何翻案。”
谢敛蹙眉看她。
他眸子漆黑一片,像是酝酿着浓云般。
“你不怕?”谢敛捉住她的肩膀,扶稳她的身体,语调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愠怒,“你不怕危险,岂知我不担忧你的安危?”
“我亦担心谢先生。”
“但我担心你,可曾做过任何约束你的事?我知道谢先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我自然也有我非做不可的事。”
谢敛迟迟不语。
女郎却朝他轻轻一笑,轻声道:“就这一次,你知道我平日不这样任性的。”
谢敛对上她含泪的笑眼,沉默片刻,“好。”
“我送你过去。”
远处一骑疾驰而来,马上将领翻身下马,快步至谢敛身侧耳语道:“已经有了皇长子的下落,怕是马上变要出城。”
谢敛不觉皱眉。
怀中女郎已然有了决断,她松开攥着他手腕的手,轻声道:“我快去快回,就在不远处的酒肆。”
谢敛将她扶下马背,宋矜接过他手里的伞,叮嘱一句,“注意安危。”
谢敛便吩咐道:“你们去护送宋娘子。”
他凝视宋矜片刻,解下肩头斗篷披在它身上,方才后退一步。
宋矜走在雨幕里,不觉松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晚,只有街头几家酒寮尚且亮着灯。宋矜记得,先前章永怡的死讯传回京都时,章向文便是在这家吃酒。
她走进去,一眼便瞧见灯下静坐的章向文。
“世妹。”章向文连忙站起来,上下打量她,见她一切都好,“去楼上雅间说话吧。”
瞧见门外诸人,章向文又笑了笑,招呼店小二道:“上酒,诸位吃些酒御寒。”
宋矜跟在他身后,上楼进了雅间。
房间内熏着浓香,有些发闷。
“吃口热酒暖暖。”章向文倒了一盏酒水递给她,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摞书信,“你一面看,我一面与你讲。”
这酒拿水热着,是暖的。
宋矜确实冷得有些受不住了,没有多想,抬手喝了下去。
她捏着手里的书信,才展开,便一阵头晕目眩。
还不等她开口质问章向文,眼前已然一片漆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章向文瞧见晕过去的宋矜,眼神复杂。
他将宋矜手里的书信收回来,一面放回去,一面喃喃自语:“我并非是恶意欺骗你……只是眼下局势,你留在谢敛身边,恐非好事。我既然答应了父亲,要护着你,自然无法坐视不理……”
章向文拿毯子将宋矜裹住,抱起来推开门。门外侯着的店小二连忙打开暗道,点头示意。
楼下诸人没有碰酒,只是时不时往楼上看一眼,紧紧盯着下楼的楼梯。
–
这场夜雨越下越大。
汴京浸没在浓浓的雨声里,一切都变得模糊。
疾驰的牛车穿过大街小巷,绕着路往城门外的方向而去。
分明雨水冰冷,驾车人却满头大汗。
眼见城门将近,他才终于抽出神抬手,擦一擦满头的汗水。
只是,还不等他松口气。
远处便传来铁甲与马蹄声响。
一列官兵纵马疾驰而来,顷刻间便围住了笨拙的牛车。
为首的青年眉眼冰冷,拨马上前。
车夫看清马上人的面貌,骤然白了脸。他徒劳地握紧缰绳,半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扑通一声滚下牛车,才来得及哭嚎道:“谢……谢大人,饶命啊!”
谢敛抽出腰间佩剑。
雪光一闪,冰冷的剑刃挑开车帘。
瞧见车外那张清肃的脸,车内抱着幼儿的婆子瑟缩往后,直到退无可退,才连滚带爬下了牛车,跪在泥水里哀求道:“求求您,饶了小殿下一命吧……我……我一定带着他隐姓埋名,绝不会生事!”
尚在襁褓中的皇长子似乎察觉到危险,大声啼哭起来。一时间,哽咽声与哭嚎声都汇入雨中,四周一切变得嘈杂。
雨水浇落在每个人身上,冷意如附骨之疽。
婆子瑟缩着,偷偷抬眼觑谢敛的脸色。她听说过谢敛的大名,在朝中弄权时,无数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上。
青年面无表情,手提长剑。冰冷的脸在雨幕中,显得尤为森冷可怖。
“他必须死。”
“将他交出来,我可以放过你。”
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权臣谢敛,嗓音竟然极为清冷温和。但饶是如此,在此时此刻,他周身儒雅文人般的气质,只显得更为暌违古怪。
婆子视线落在怀中幼儿身上,泪落如雨。
短暂踟蹰过后,她松开紧紧抱着的手。幼儿躺在脏污的积水里,扯开了嗓子啼哭。
谢敛提起垂在手里的长剑——
“谢含之,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事?”
“你欺师灭祖,杀君弑上,当真是要当遗臭千古的罪人吗?”
章向文跳下马车,连伞也顾不上打,跌跌撞撞跑过来。他握住谢敛的剑刃,抵在自己喉间,冷笑道:“你若想弑君,先杀我。”
“你以为,我不敢?”谢敛道。
他握剑的手微紧,鲜血便顺着雨水淅沥往下。
章向文儒衫被雨水打湿,一片狼狈,却傲然抬起向来玩世不恭的脸,嗤道:“你以为我在赌你敢或不敢?”
“早在你为了权势,清君侧、杀岑望这一刻,我就知道你谢含之,不过是蝇营狗苟之徒!只是我总归对你有几分期盼,以为你或许有什么苦衷……如今看来,我与天下人想得都不错。”
“翠微书院那个勤学苦读的谢含之,心中并非如我以为的,装的是天下万民,而是权势。为了权势,他不光能杀挚友,连天下人的君父,也一样能杀!”
谢敛冷冷看着章向文,眉眼间没有一丝动容。
他手中长剑微颤,往前一寸。
“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可以不杀你。”
谢敛隔着雨幕对身后官兵微一点头,后者上前格住章向文,将他拖拽开来。
章向文剧烈挣扎,冷笑道:“你以为来的只有我?”
“来的都是翠微书院的人!”
“你往日的授业恩师、同窗好友……还有阿念,天下人要阻拦你掌握权柄、要议论你过失,你难道要天下人一并都杀了?”
此话一出,众人才察觉远处当真有火光靠近。
官兵们当即变了脸色,左右四顾。
唯独谢敛容色如常,只上前一步,手里的剑刃对准了地上的幼儿,提剑往下!
第129章 向岐山九
“谢含之!”章向文握住了剑刃, 鲜血顺着他的手淅沥滴落在地上的皇长子身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赵简已经死了,皇长子是他唯一的子嗣。
若无意外, 这个小小的婴儿,便是国朝继任的天子。
谢敛要杀他, 不就是弑君吗?
谢敛抬眸看他, 漆黑的眸子比谁都冷静。这目光令章向文为之脊冷, 谢敛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若是不知道……他绝不会提前传信给曹寿, 让曹寿入京勤王。
此时入京勤王, 与造反何异?
饶是想通这一点,章向文也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孔门弟子,学的是如何经世治国的忠君之道, 岂能行如此悖逆之事?若是谢敛当真杀了皇长子,恐怕天下人都会将他视作大奸之辈。
此后千年万年,他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章向文瞧着远处的火光, 想也不想,扑上前去撞开谢敛。
谢敛手中刀剑落地,铿锵一声。章向文说不出是怕还是气, 上前将长剑踢飞,一把拽住谢敛的胳膊, 不让对方有所动作。
“你便是要杀,也决不能当着旁人的面杀。”他压低了嗓音, 语调急促, “你便是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也该为身边人想一想。”
谢敛的视线落在远处的火光上。
“谁让你们来的?”
章向文不吭声。
“封路。”
谢敛轻嗤一声, “让开。”
官兵分作两列,迅速将来时道路封住。此处夜雨声声, 漆黑一片,唯有章向文孤身挡在皇长子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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