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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微的珠算也就是两位数与两位数进行加减乘除的水平,对于这把算盘,他擦灰的次数比珠算多得多。
杨桢却一下就笑了,以前在中原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虽然可能仅仅只是出于客气,可这种贯通古今的客气也能让他感到动容,因为他已经当了很久很久的……杨桢了。
他一扫平静和疏离,眉开眼笑地说:“谢谢,不会有下次了,你要‘寿’字的草书是吗?做什么用?”
权微从没看见杨桢笑得这么欢过,强烈的熟络感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想要往后退一步,来招架住空气中某种难以言喻的威胁。
可空气中有什么呢,连阵微风也没有。
权微站着没动,被那种陌生诡谲的怪异感弄得有点不舒服,他心不在焉地答道:“写在镇纸上,做装饰用,镇纸你知道是什么吗?”
杨桢了然地点了下头。
镇纸他当然知道了,他当年卖过的镇纸,比权微买尖叫鸡那家淘宝店的销量还多。
第32章
权微的镇纸,严格来说不太能入杨桢的眼。
先不说工艺,最关键的材质选得就不够好。
中原的镇纸原料以玉石、象牙为主,其次是黄金、青铜,再次才是木质,百年以上的紫檀、乌木等等,再辅以旷日持久的精雕细琢,成品神妙到足以让目不识丁的百姓都驻足观看。
杨桢虽然只经手民间的文房用品,但当年的一项真材实料,就压得过现在的很多工艺。
权微这块原料树龄不够,生长条件应该也不优渥,质地有欠紧密,不过考虑到当下假货成堆,他能寻摸到一块原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既然是写“寿”,自然就是送给长辈的,杨桢没想到他看起来刺棱刺棱的,竟然还挺有心,俗话说孝字面前看人品,这绝对是好感的一个加分项。
乌木还没上漆,不能经水,字就得先写到纸上看效果。
权微趴在长几上,将镇纸压在纸上用签字笔贴壁绕圈,一口气画了5个断面,然后从抽屉里扒拉出了笔和墨,在杨桢惊呆的注视里,悠哉悠哉地拿去……现洗了。
那根毛笔的笔头黑成一团,俨然就是上次用完直接丢进了箱子里,涮都没涮过一下。
权微的工作室里就有水池,乡下老式那种,用砖和水泥打的,落在地上,权微弯腰开水龙头对着毛笔猛冲一通,然后又甩了几甩,就提着它回来了。
杨桢看得眼角一抽,不过还是忍住了“笔不能这样洗”的劝告,安静地接过了权微递过来的笔,习惯性地上手捻了捻笔头。
笔应该是好笔,被权微这样糟蹋后笔头仍然肥厚滋润,触手略微有些刚性,材质像是陈羊毫。
他提起笔想要润水,然而台子上根本没有笔洗,杨桢顿了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直接上了墨,蘸好之后他问权微:“章草、今草、狂草,你想要哪一种?”
权微根本不关心草书还分什么草,他只是一听就觉得杨桢好像很有才,一边又无所谓地说:“你看着写吧,哪个好看我就要哪个。”
这话一听就是个大外行,而且好看这个标准因人而异,杨桢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没再征求他的意见,用左手按住桌面开始写自己的。
权微站在几步之后,在没看见他写出成品的前提下,觉得这人摆开的架势还是挺足的。
杨桢最擅长的不是草书,权微又比较挑剔,结构、笔法他一概不看,就只会凭感觉,他心里应该是有种定势的,但就是没法传达给别人。
杨桢一连写了十几个“寿”,自觉有好几个都写得矫若惊龙,权微却都看完字再去看杨桢,意思就是不满意。
杨桢是来还人情的,因此也没有不耐烦,权微画个框他就往里面栽萝卜似的填一个坑,写到后来就任性胡来,也不管结构了,想怎么连笔就连笔。
但也许草书就是需要一点率性,杨桢这次挥画出来的一个字被权微盯着看了半天,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不吝赞美地竖了下大拇指,他说:“就是这种感觉,不赖,你很牛。”
这个信笔挥就的“寿”字,头似龙抬头、末如蛇摆尾,笔迹枯润交杂、狂态尽显,没有丝毫历代大师的影子,纯粹是章舒玉的手笔。
杨桢被他夸得愕然,不知道是该说这位房东不识货,还是该谢谢权微的赏识,他摆了摆手,谦虚地说:“写着玩的,你喜欢就好。”
权微得了个满意的字,恨不得立刻给它刻到镇纸上去。
这大概是他们认识以来,权微本着“拿人的手短”的初衷,第一次这么满意这个人,杨桢的字不是枪手写的,而且写了那么多也没有不耐烦,权微自问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的事情,就会敬做得到的是条汉子。
而且他也不会白占杨桢的便宜,毕竟征用网络上那些写字博主的字都要给稿费的。
权微选择性失忆地忘记了自己在车上谋划杨桢“没得吃了”的险恶用心,将墨迹未干的纸压在台几上说:“完事了,吃饭去吧。”
杨桢习惯性地还要拒绝,可他的肚子却投敌叛国,响应号召地叫了一声,隔着一层肚皮权微倒是没听见,就是杨桢感觉到自己是真饿了。
他在心里做了个建设,心想我大老远跑来给他写字,吃他一顿饭也没什么,而且我确实也饿了……杨桢三两秒建设完,说了声“好”。
接下来一直到餐厅,两人之间的气场都比较合拍,没闹什么不愉快。
权微问杨桢吃什么菜,杨桢也没说随便,报了个菜系问权微行不行,权微省了一顿操心,自然行得不行。
而且这次他不自觉地在意起了杨桢的感受,为了不让对方觉得是在坐冷板凳,权微隔一会儿就会挑两句话来说,问杨桢的伤,问他的生意,杨桢客气地说一切都好。
两人找了个江浙菜馆,相安无事地坐下来吃饭,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过了餐厅午间营业的高峰期,大堂里只有三五桌客人,进来出去的人只要抬头就能看见。
既然是权微请客,他就背对着门在坐,杨桢在他对面吃东西,这人吃饭的速度比较均匀,也不会在盘子里乱扒乱捡,权微自己的筷子反正下的是挺勤快。
餐厅里放着一阵音乐,客人不多,上菜也快,这本来该是一顿和谐的午餐,就是突发状况时刻都在路上。
吃到一半,权微夹了个基围虾,正要上手去扒皮,杨桢却忽然一折腰,从他对面消失了。
权微开始以为他是掉了什么东西,可过了好几个捡东西的时间,杨桢还是没有起来,这就有点不正常了。
权微从桌子侧面看过去,看他拉着鞋带一直不系,有点鬼鬼祟祟的,权微不明所以地说:“你在干什么?”
杨桢指了指权微背后,小声说:“我好像……看见宏哥的跟班进来了。”
权微回头一看,发现果然有两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口张望,一副找位的样子,不过是不是那个胖脸的跟班,他倒是不太记得了。
杨桢却是难以忘怀,进来这两个,正好就是那天在酒吧后院里,摁着他的手和提刀的人。
这事真是一秒败坏心情,权微放下虾,抽了张纸来擦手,觉得杨桢也是有点傻,要是那两人坐下吃饭,他不得在桌子底下系半天鞋带吗?这好像也不比直接地跑出去要低调多少。
欠了高利贷就是这样,活得像个惊弓之鸟,不敢理直气壮地走在大街上。
在权微擦手的功夫里,宏哥那两个跟班已经在门口右边的桌子上坐了下来,服务员正走回来要去拿菜单。
屋漏偏逢连夜雨,杨桢勾着腰,血慢慢开始往头部倒灌,他觉得有点倒霉,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权微,别人好心请一次客,结果却是这样扫兴。
杨桢心里就在想,是该让权微走呢,还是让他留下?
权微一走,他一个人趴在桌子底下,服务员肯定会来问情况,可要是他让权微先别走,权微凭什么听他的?
这人厌恶高利贷相关的态度,杨桢也是直到被他救了一次才稍稍能释怀,他们今天能坐在这里一起吃饭,也不是因为友情。
按照杨桢对权微目前仅有的了解,他觉得对方应该会扬长而去。
这个念头莫名的让杨桢觉得有点挫败,不过他没有深究产生的原因,只是在窝在桌子下面敲了敲权微脚边的桌子腿,等人从侧面看他的时候说:“你吃饱了就先走吧,我……”
他本来想说“很抱歉”,但忽然又觉得这种本来就偏见重重的关系也没什么刻意维持的必要,杨桢顿在当场,临时改口地说:“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
欠高利贷?失忆?见义勇为?不求回报?
权微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一瞬间忽然觉得特别迷茫,杨桢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矛盾?
如果他现在知道的东西,还和零一酒吧那天的内容一样多,权微确实会掉头就走,可时间赋予的经历徐徐推进,除了偏见,他对杨桢有了其他的了解。
他现在不会走,因为这人早上给他写的字,也许才刚刚干透。
权微重新坐直了,放下纸巾,又抓起了他那只剥到一半的虾,他说:“我还没吃饱。”
杨桢在他看不见的桌子底下怔了一下,迟疑地问了一句:“你……你不走吗?”
被赶x2,权微皱了下眉毛,说:“我走,吃完了,付了钱,就走了。行了,鞋带系好了就起来趴着吧,你一直窝在底下,要是有人误会了,以为你是想对我干什么,那就很尴尬了。”
纯洁的杨桢不是很明白,自己能对他干什么。
不过服务员刚已经看过自己几眼了,老这样确实有点反常,杨桢反手上桌去为趴下清场,他不敢抬头,手就在桌上乱摸。
权微靠在椅背上,看不见他的人,就见一只手做贼似的在桌沿边动来动去,比杨桢这个人是活泼多了。
杨桢手上没长眼睛,碗碟差点没移到地上去,费劲巴拉的看得权微眼睛累,他受不了地掐住杨桢的手腕推到桌子边上,三下五除二地将盘子一股脑地堆在了桌子中间。
杨桢听见桌上的叮当声偃旗息鼓,这才溜上来吧唧一下趴在了桌子上面。
对方只有两个人,这里又是公共场合,杨桢其实不用这么怂,担心对方能在这里把他怎么样,他只是不想让高利贷发现他的行踪,这样还能多躲一段时间。
宏哥那两手下点了一堆菜和啤酒,用牙开了盖就吹上了,两人似乎心情都不好,一路吃一路骂,根本不知道背后有个欠贷的。
杨桢趴在桌上揪着耳朵听,听他们说起什么狗屁皮革,有什么好叼的之类。
权微就一个人在吃,他吃完了点的那盆虾,后头两人还在兴头上,于是他又点了一盘虾,和一扎蔓越莓汁。
服务员送菜单过来,顺嘴问这位客人怎么了,权微说:“他困了,从昨天通宵到现在,我们还有个朋友没来,所以也走不了,你跟你们同事说一声,别老来问了,谢谢。”
服务员走了以后,又过了好一会儿,那两跟班也用一句“说多了都是泪”结束了对话,开始沉默的干杯,杨桢没有敌情可以侦查,只好开始想权微的行为。那人是真的缺这一口饭,还是其实是想帮他,杨桢心里大概是清楚的。
权微吃东西没什么动静,主要也是他吃的敷衍,一只虾剥半天。
杨桢不抬头,不是很确定自己对面那位在干什么,他小声地喊道:“权微?”
权微抬起眼说:“怎么?”
杨桢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既然有成见,为什么又要一次又一次的帮我?你别误会,我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我只是不太明白,因为换做是我,我可能会任由对方自生自灭。”
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权微冷漠地想道:你怎么明白?我自己都还没整明白——
答不上来的权微牛头不对马嘴地拐走了话题,他说:“我在医院里听护士说,你失忆了,是吗?”
杨桢不知道他忽然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诚实地说:“是。”
权微又说:“以前的事,真的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杨桢心说我记得,但不是杨桢的往事:“嗯。”
权微:“那什么都不记得的你,是怎么确定自己欠了胖脸的高利贷的?”
是宏哥说他欠……杨桢猛地一愣,才想起没人可以证明宏哥这话的真实度,但这没有意义了,因为白纸黑字历历在目,他说:“宏哥给我看了借贷合同,上面有我的指纹和签名。”
权微心说你倒是挺会接受现实,然而嘴上却说:“合同肯定是真的,不然他们不敢这么嚣张地找你还钱,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高利贷欠下的原因,是因为他们骗贷?”
杨桢自己觉得不像,原身赚的不少,但卡里却一点钱都没有,这附和赌博的特性,他说:“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权微看着他的发旋,过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觉得,你不像是会招惹高利贷的那种人。”
第33章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杨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