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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吧,有先前镇门口的比对,他们能像个正经客人似的被迎到一个正经待客的地方,书院学子已经很感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有礼,哪怕口音重了点交流有点困难,厅又实在有点小,书院学子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等镇长出来,却是完全换了一副场景,满脸不耐烦之色:我们镇子破地方偏,容不下诸位贵客,恕不招待,请回吧。
院长不开口,沈溪拦下躁动学子,彬彬有礼:打扰贵镇实万感抱歉。容某多言一句,镇长可知某一行人俱为魔修一事而来?事关民生福祉,望镇长高义援手,感激不尽。
镇长冷冷道:哪来的那么多事,全是荃丫头一个人多嘴多事,偏听偏信。我们镇子虽小,但好好的,不劳你们出手。
贺荃脸色一下子白下来,嘴唇紧抿。
院长沉下容色,他身居上位已久,威势逼得镇长额头泛出细汗,却没发作:阿溪,不必多言,我们走吧。
第12章 异人
等出了镇长宅院,贺荃连忙道歉:是我不好,思虑不周,害得大家在这受委屈。
她素知同窗心高气傲,更不必说以院长天人境的修为,无到北周皇宫还是凤陵城谢家,都是被高高供着的主儿,不是顾忌着魔修一事,早转头就走,心下万分过意不去。
院长摇头:阿贺你是一片好心,只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人心是常有的。人本性对家乡中人有偏爱之情。如何能因人性之恶怪你好心?
贺荃眼睛一酸:我原想着镇长若不愿意安排,便住在我家中。但现在想来,我父母未必愿意。
师姐莫忧,大不了镇外打地铺,还比住在人屋檐下自在些。
是啊师妹,往年毕业考时,接到剿匪任务的学长学姐们,常常为摸清土匪所在在荒郊野外,崇山峻岭里露宿十天八天,相较之下我们算是好的。
书院学子争论起来舌灿莲花,常有妙语如珠福至心灵,拈来滔滔不绝,到了安慰人的时候,一个个倒是笨口拙舌起来,活像忘了官话雅言怎么讲。
贺荃被他们逗笑。
小镇中人人人相识,迎面走风风火火走来位赶集回来的中年妇人,见了贺荃扯开嗓子:荃丫头,你带那么一大帮人回来要捉魔修的消息可传遍全镇咯。你爹娘听了险些气死,说是不认你这个闺女。
贺荃失魂落魄骑在马背上不动。
见她这副模样,妇人像是有点心怀不忍,声音稍稍放低:不是我说,我也看不惯镇上那群人诓骗外乡人去当祭品的做法,活该将来生儿子没把的。荃丫头你不是要困在这破地方的人,旁的人让他们嚼舌根去,能掉一块肉还是怎么地?可是你爹娘那边,你该先送他们出去的,你娘最近一直念叨着你没良心,和你说了魔修的事你还无动于衷,就知道自己一个人读书享福。
她说话快得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有股子泼辣爽脆劲儿,劈头盖脸砸得贺荃头脑发懵。
原来阿娘他与我谈起魔修一事,并不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而是存心让我接她出去吗?
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她是他们亲生的女儿,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讲的?
亏她以为父母恋旧,又担心魔修为祸乡里,又担心父母安危,急急忙忙回书院禀明师长。
贺荃呆呆地想。
原来只要自己家没事,换个地方享福,就不用管其他相熟大半生的人是死是活了对吗?
爹娘现在估摸着正嫌她多事,走漏风声,害怕书院来人抓不住魔修,反害得魔修狂性大发,牵连他们受累。
书院学子小声抱怨:不是,魔修不长眼睛的吗?选了这个地方。我们不但要受这地方人的白眼恶心,还要为他们抓魔修,想想就憋屈。
逃不过沈溪的耳朵,被他淳淳教诲:抓魔修不是为此地中人,是为自身,修己道即可,无愧于世,无愧于人,无愧于心,何干他人言语?
所以说,沈溪为什么至今能保持君子风度和书院学子为什么能听得进他的教导,把他奉为大师兄,没烦得耳朵起茧,并列为书院两大未解之谜。
谢容皎听得点头:沈师兄所言确实有理。
江景行难得品评:是有君子之风。
小兄弟说得在理,不愧是读过书的文化人。街边打铁的匠人刚打完一把剪子,抹了把汗:我家里有几间空房,先生你们一群人要是不介意逼仄,不妨来我家里暂住几日。
镇长虽说是一镇之长,好歹是个有身份的人家,但镇里统共人家百来户,能讲究到哪里去?
对门是铁匠,隔壁住着赶集去的也不稀奇。
书院学子话说得痛快,俨然做好风餐露宿的准备,实则他们此次无备而来两手空空,有人家住再好不过,当即一口应允千恩万谢。
进去一看,宅院之大不像是个寻常铁匠住的,比起镇长家也不见逊色,有活泼的学子随口道:现在做铁匠那么赚钱的吗?
哪能呢?铁匠豪爽应道,我这片地是两三间院子合起来的,原先是外乡人住的,他们死后镇里的人说这是凶宅,价钱便宜得跟不要钱似的,我没那些忌讳,索性买下来并成一片。
有看太多夜闻怪谈的学子悚然一惊,后背发凉,定睛细看铁匠是位高壮的中年汉子,虽说须发有些乱蓬蓬的不修边幅,但眼蕴精光,颇有正气凛然之感。
如果按话本中的说法,铁匠阳刚之气也该吓退一众鬼魅,学子这才放下心来。
铁匠看出他的忧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没把学子怕跪下,安慰道:小兄弟你放心,我可不是什么魔修同伙不怀好意。村子里的人不欢迎你们,我恨不得给你们送锦旗。我也是个来此地的外乡人,要不然为什么要买宅第?空有一把子力气,所有镇上人暂时还不敢把注意打到我头上来。不过魔修狮子大开口,嘿,难说。
被险些拍跪下的学子同伴是与谢江两人有过一面之缘的陆缤纷,轻声感叹道:鬼神之说虚无缥缈,人心之恶却是实实在在的。
铁匠向他竖起大拇指:要不说小兄弟怎么是个文化人呢!就这个意思。我平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该怎么说,八婆似啰里吧嗦一大通,小兄弟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说了出来。
他眼神转向谢容皎,咧开嘴笑道:哟!这位小兄弟生得好生俊俏标致,腰上的剑也够俊的,配得上小兄弟。小兄弟莫怪哈,我这人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打铁,一看见好刀好剑双手发痒,不知是当世哪位大师的杰作?
书院学子被他一大串的小兄弟绕得昏昏沉沉,心想人家那把镇江山纵使往前数两千年没出过鞘,谁也不知道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仍是神兵谱上名列前茅的名剑,哪里是切菜割肉的菜刀能相比的?
不过这铁匠极热情,是镇上知他们来意后唯独主动相邀的一人,书院学子吃软不吃硬,不好说什么。
谢容皎按住腰间轻颤的镇江山,平淡道:怕要让先生失望,这把剑两千年前所筑,由多位当时极为出色的铸剑师合力铸成,那些前辈早已不在人世。
他没说名字,不是出于既然已经不在人世,说不说都一样的冷酷考量,而是谢容皎他
也不太记得了。
与此同时,江景行在他另一只空出的手掌上先后写下两字。
前两个字是大乘,后两个字是无害。
谢容皎明白过来,眼前铁匠显然非一般凡俗匠人,有大乘修为,说不得真是位了不得受人追捧的铸剑师也未可知。
至于堂堂大乘,九州也排得上号的人物为什么要在此处,他不打算深究。
不准人家同样听说魔修消息过来追查还是不准人家随便找个地方退隐隐居啊?
左右江景行既说了无害,谢容皎信他,便不足为虑。
铁匠大有把满屋子的人挨个挨个搭讪过去的架势,谢容皎过后自然是他身边的江景行,笑道:这位小兄弟生得也俊俏,这下可真是蓬荜生辉了。这么俊的郎君,别说咱们镇子,以前我一个人出去闯荡的时候,三年也难得见一个,一下子竟来了两个,两位可别是兄弟吧?
书院学子在他们两人脸上转悠一圈,瞧不出半分相似之处,实在无从得知铁匠从何得来的神奇结论。
除两人之外唯一知晓内情的院长忍笑忍得异常辛苦,幸亏他被书院一群小兔崽子气出深厚涵养,维持着儒雅高士的风范不动如山。
谢容皎到底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没跟江景行沾上太多习气,不好意思占他便宜,正欲开口说明两人不同辈。
江景行已快他一步,毫无芥蒂笑道:是啊,我们是表兄弟,我长阿辞三岁,阿辞长得像我阿姑,所以我们两个像也是理所当热的事情。
他毫无自己已经不再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自觉。
没等谢容皎弄清楚谢桓若得知此事后会沾沾自喜于自己比江景行长了一辈的辈分,赶紧坐实或是耻于为伍,就听铁匠眯着眼笑道:像!确实像!
这福来镇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有个正常人,还是个未老先衰老眼昏花的。
书院学子暗暗决定回去后定要拉贺荃一把,好生相劝一番,绝不能让好好的一个大有前途的姑娘家回这破镇子。
院长心绪悲凉,深觉学生不顶用,圣人不靠谱,镇子更不是什么好镇子,这次除魔怕是要靠他一人独挑大梁。
幸好有阿溪在,至少带来点安慰,总比一个人好。
第13章 豁然
等靠近晚饭时分,书院学子很有白吃白住,嘴软手短的觉悟,抢着要去帮铁匠做晚饭。
可惜他们被不择城西十里飘香的食肆摊位养得君子远庖厨,别说下厨正经做菜,陆缤纷点个柴火都点得灰头土脸,让人疑心他是在伺机寻仇,而非诚心帮忙。
铁匠从他手里拿过柴火,把他赶出灶头:小兄弟你放着,交给我来吧,不用和我客气,再这样下去你是在折腾我。
陆缤纷不好意思笑笑:头一回点火,给先生添乱了。
铁匠挥挥手示意无事,添完柴火看他两眼:咦小兄弟你这衣服挺结实,换成旁的娇贵点的料子怕是都烧起来没发穿了,你的还像新的一样。
陆缤纷笑道:是长辈厚爱,听闻我去不择书院后特意给我定了一身水火不侵的法袍。
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对凡俗中人听着神奇,对修行者却稀松平常得很,无非是多花点银子的事情。
谢容皎自忖实在没法帮忙,反而添乱,屋内空间小,挤的人多,他便被闷到外面去透透气。
院子里贺荃也在。
任是谁得知自己父母扬言要和自己断绝关系,都没法和同窗自在谈笑,想着一个人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好受些。
谢容皎犹豫了一下,走上去略显突兀地问她:贺娘子会后悔吗?
他其实算不上是讨喜的一类人。
他容貌太盛,气质偏冷,虽说令人惊艳,不免同时给人以难以接近的印象。他又非是说话带笑,八面玲珑之人,相反有时单刀直入式的直白梗得死人。
可他真正开口时,那种清风朗月般的坦坦荡荡让人决计讨厌不起来。
反倒让人觉着他本该如此。
明月孤高才得以洁净,秋水清明才得以澄澈。
他没指明是哪件事,好在贺荃心知肚明:不会。
谢容皎再问:贺师姐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贺荃沉默了一瞬,认真答他:没错。
她遭到看着她长大之人的冷眼,血缘至亲扬言再不认她这个女儿,似乎怎么说都不能算是没错的。
但她也有同窗奔赴而来,以他们高傲心性为除魔故仍忍下这口恶气;有铁匠怀揣江湖豪侠风范,为他们敞开院门;也有普通妇人悄悄在背后嘀咕,说他们这事做得不地道。
忤逆亲长非她所愿,她只是恰好做她该做之事时,站到了她亲长对面。
姑娘头一回觉得屋子内的喧闹声飘得那么远,远至九天之上,南海之外。
均是她抓不着的地方。
谢容皎没安慰她,而是继续追问:如果不做这件事的话,会后悔吗?
贺荃这一次答得不假思索:会的。
那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会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容皎看她,做错的是贺师姐你的父母乡亲,不是你。对不起外乡人的是他们,辜负你心意的也是他们。是他们辜负你,不是你辜负他们。你既没有做错,对得住他们,对得住自己,问心无悔,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话自有韵律,姿态从容,语调轻重合适,不疾不徐,如国手拨古琴般悦耳动人,却如一道道惊雷应接不暇炸在姑娘耳边!
父母乡亲给她绑上的一道道难以挣脱的枷锁,一座座不可跨越的高峰在惊雷炸响下夷为灰烬,砌成新的平地土壤。
豁然开朗。
姑娘向谢容皎长揖到地,她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比之言语,或许姿态更能表示她的感激。
谢容皎道:不必谢我,你应该谢的是他。
他似是想起什么,眼里唇边有温软的笑意,如朝霞万丈破开云雾茫茫般的惊艳动人,我曾和你一样,没有他教我的话,我不会知道这些。
姑娘没有细问,谢容皎没有细说。
谢容皎受了她一个长揖,难得多说:多嘴一句,贺师姐即将毕业,离开不择书院后,可有什么打算?
贺荃露出一点苦涩的笑意:不瞒谢郎君,我原本胸无大志,想着镇上先生仅教习字,我不敢称良师,好歹能多教些经典,有修行上的苗子,也能指点一二。现下是落空了。不过侥幸蒙了个书院出身,总有安身立命之所。
谢容皎称她一声师姐,她却知道谢容皎身份,加之感激他相劝之情,没论在书院中的长幼辈分,以郎君相称。
谢容皎忽道:贺师姐可考虑过归元军?
九州与北荒是世仇,南域宗门世家子,一大半皆去过北疆戍边,大多是为历练打熬心性,也有当真留在北疆,军旅为业的。
譬如谢容华。
我知书院学生大多不爱被一方势力拘束,不会考虑效力谢家。但阿姐的归元军不隶属于谢家或南域任何一方势力。一旦通过考核,发誓不会对归元军不利,去留随意。
说完谢容皎自己也不禁稍稍失笑:当然若是贺师姐不欲前往北疆,当我是看阿姐自家人好,多作卖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