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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脚下仍像钉住了,他等了许久不见她转身,等不及只好自己站起来,朝房门处走去。门上锁了两把铜锁,缠缠绕绕,极是结实。

他以身去撞,用了十分的气力。她移步趋近,在一旁静静观望。

其实他和她都清楚,那两把锁根本就挡她不住,她迟迟不愿动手,只是因为不想离去。

她要假手于人,他便奋不顾身,几次三番,终于撞开了房门。

顾承推开门,侧过身子,神情压抑中带着一抿释然,“快走。”

沈寰神色冷静,一如往昔,看了看他,随即越步奔出。身后的门跟着紧紧阖上,发出砰地一声响。

廊下月色清冽如霜,泛着冷冷寒光。祝妈妈听见动静,弓着身子,哆哆嗦嗦跑出来,只望了她一眼,已是满面怆然,“寰姑娘……三爷他……”

老妈妈吞吞吐吐,欲问又止,自有她的无奈与不甘。

“三哥没事,您放心。”沈寰坦然走过她面前,唇边有清浅笑意,“您想差了,太太也想差了,三哥他,根本就瞧不上我。”

☆、第21章 自悟

事过之后,如祝妈妈所料,顾承果然不理人了。不光不理她,连带对徐氏、沈寰在内,皆是摆出一板一眼,有事说事的态度,再也没有多余的辞色。

可无论再怎么掩饰,众人也能看得出来,顾承脸上除了平缓的沉默,还多了一份恹恹的黯然,像是自那夜之后,他已失掉从前的生气,放眼周遭天地,一切都让他觉得了无意趣。

这是操之过急,引发适得其反的结果,徐氏在难得清醒的时候,窥得儿子的面容,也闻得祝妈妈的哀叹,自此病势愈发沉疴。

入了冬,顾宅中更显萧索,尤其是夜半时分,风中时常夹杂着上房病人沉重艰难的喘息,间或还有一两声,手指敲击屋檐的响动。

沈寰围着披风坐在炉火旁,屈指一算,今夜正是与那自称刺客之人,约定期满之日。

站起身抖落披风,才要迈步,又回首抄起一只铜制小手炉,这才不紧不慢打开房门,提气轻身上了屋顶。

那人一身黑衣,与暗夜自然而然融为一体,盘着腿静静坐在屋檐上。

沈寰心中生出钦佩,对于他何时到来,何时潜于此地,自己是一无所知,他当真能做到鸟雀不闻,人亦无法察觉的境地。

她走上前,与他相对坐了下来。北方的风凛冽如利刃,拂在脸上带出一阵生疼感。

“坐这儿不冷么?”沈寰笑问,“进屋去罢。”

那人劲瘦的脸隐匿在夜色里,看不出什么表情,“习惯了。”淡淡一句,再做释义,“一个刺客,是没有机会挑选环境的,只能去适应环境。”

这算提点?还是平实自述?沈寰笑笑,不再纠结待在哪儿的问题,“一个月已过,你想好了?”

那人背脊挺立,坐姿端正,只应了一句,“这话,该是我来问你。”

“不该。”沈寰摇了摇头,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我没有选择权,决定还该由你来做。”

那人看着她,唇角似乎动了动,“你在厌弃什么?”

原来竟有这么明显,看来她的城府依然不够深壑,心中厌弃感不由更盛,索性垂目不再作答。

“一个月前我见到你时,你身上有勃发的生机,也有勃发的杀气。”那人缓缓说道,“一个月之后,这些特质都消失不见了,你有了明显的变化。”

“是么……”沈寰喃喃自语,这样透彻明晰的话,却被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轻易道出,不知是该觉得悲凉,还是觉得欣喜。

也许是因对方的平静里,显露出极好的耐性,她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从前总觉得,如果想要什么,无论是东西还是人,那么就该去争取。掠夺也好,强占也罢,最终总能达到目的。”

“可现在,我不确定了。”她的叹息有如风中柳絮,须臾便被吹散开去,“即便一个人心里有你,也会因为道义,因为规矩,因为世情阻碍而拒绝。”

“人心太过坚硬,我自问没办法攻克。”她沉沉发笑,说出心底最为隐秘的绝望。

年轻的刺客低笑了一声,没有任何奚落的意味,“人心是这个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也是最柔软的。就像人的身体一样,看上去脆弱的不堪一击,可是肌肉又有着天然的,极强的抵御力。刀子每扎进去一寸,都需要再加数倍气力;拳头打在身体上,无论多用力,最终都会被弹开。”

“你要做的,也许是学会用一些,更为柔软的巧劲。”话锋一转,他微笑着将言语,再落回到她身上。

沈寰抬起眼,注视面前人,年轻的面孔,周身没有一丝锋芒,惟有冷寂,很像一棵孤木,苍劲而孑然的屹立在天地间。

她不禁笑了出来,“说得好像在理,你和女人相处过?”

“没有。”他坦率笑道,“刺客禁欲,接近女人容易令头脑变得不清,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论调太过慷慨,足以激发一颗讽刺之心。

“所以你只收女徒弟。”沈寰不掩饰她的恶意,“却不会爱上你的女徒弟。”

他笑了出来,声音略低,“抱歉,我没把你当成女人,你对于我来说,还只是个女孩子。”

恶意消散,剩下满腔恼恨,就连这样一个不沾染尘缘的人,都毫不吝惜的对她一针见血。

然而也不过须臾,沈寰已放下心头怨怒,转而相信了他,他能对着她这么说话,看来是真的没跟女人相处过。

沉默有时,朔风肆虐,那人迎风开口,问道,“所以,你决定了么?”

沈寰颔首,“决定了,我愿意做一个刺客,无论禁欲,或是……”

他笑着打断她的话,“没这一项。从前写书的也好,先辈师傅们也好,都是男人,并没提过接近男子会有什么影响,所以这条规矩对你不起作用。”

说到此处,两人不觉都笑了出来,笑罢,沈寰正起容色,“我说的欲,其实包括很多种,恨意也算。我也是慢慢才知道,人不可能永远为所欲为。譬如见到你,我便明白,自己不是所向披靡,山外头永远还有更高的山。”

她敛尽笑容,眸光清澈,“我终于知道,有些恨,要学会放下,有些仇,要学会用其他途径来报。”

那人点了点头,“你有自觉,也有自悟。我可以把书交给你了。”

平生第二次,沈寰起身,郑重拜倒,对那人行了拜师之礼。

“还没请教,你的名讳。”礼毕,她问道,“既为师徒,当以性命相见,遑论名姓。”

那人一笑,表示同意,“我姓杨,你可以叫我杨轲。”

沈寰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取荆轲之意?那你的本名呢?”

“我不记得了。”他回答,没有一丝怅然,“修习灵动子的人,历代皆用这个字做名,为的是纪念千年前逝去的故人。传说,荆轲当日并非只身刺秦,他是在等一个人,一个真正的高手,他则是辅助那个高手的人。只可惜,那个人最终并没有出现。”

如果出现了,历史则会翻转,继而是改天换日的巨变。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成就一段传奇,也可以左右当世时局。

又或者冥冥中,其实真的存在天意。

沈寰仰首,望了望浩渺星空,再垂下头,低声笑道,“他等的人,就是我们这门中的祖师,或者说,就是著书灵动子的人?”

他亦仰面,无声一笑,“传闻而已,无从考证。你只须知道,刺客这个行当,古已有之,那些前人做不了的事,便只能靠后人再行弥补。”

说罢,右手扬起,抛出一卷羊皮书。沈寰接过,展开粗粗一看,眼前文字令她心有一喜:练神练气,返本还原,静升光芒,动则飞腾,气胜形随,意劲神同……

忽然精神为之一振,数日以来萦绕心头的那点小愤懑,被驱散得干干净净,沈寰抬首,却已不见杨轲的身影,唯有如河水般清澈动听的声音,自风中悠悠飘散,“一个月后,我会再来。”

沈寰得到了灵动子,书中所载暗杀技仿佛为她开启了一扇新门,打开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天地。半个月之后,她的三寸袖箭已能将近前发丝射断。

可惜半个月过去,徐氏已隐隐有了下世之兆。顾侍郎特地请了致仕的太医院国手,专为其诊治,老院判说辞也不隐晦,“原先的方子就好,不必再改动。尊府上太太这病,三分药,七分养,方才看脉息,倒也有思虑太过的缘故。若能养心静调,过得这一冬,只怕还能有些回转。”

想必这关隘就在数九严冬,可是常言都道,冬日是老天爷收人的时候,赶在这节骨眼儿上,那话里大约也含了凶多吉少的意思。

顾承心里早有准备,且他素日就是个沉稳的人,知道当此时节,也无非是多陪一刻是一刻。

可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到底是生养他的母亲。看着她大口喘息,意识时而混沌,时而清晰,醒来的时候也无非是叫几句难受。他却一点帮不上忙,更不能替她受这份罪过,再回想起老院判的话,未免更生凄凉。

说到底,徐氏心里着紧的事,他都清楚,他辜负了她的心愿,到了也没能替她实现。

可他不后悔,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如是选择,顾承觉着,他不能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沈寰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顾承一个人静静坐在床边,望着徐氏怔怔出神。

屋子里的空气有股衰败的味道,加上病人剧烈的喘气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令人更觉沉闷压抑。

默然许久,顾承也不转身,先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沈寰如实答,“想人这一辈子受的苦。看着你娘这样难受,再想想我爹娘,兴许他们那般了局,反倒能算作是痛快。这么一想,就觉得该称他们是有福之人。”

顾承不置可否,仍是眼望徐氏,半晌淡淡道,“我在这儿陪着,你回去罢。”

沈寰没理会这话,走近他,“不用总想赶我走,我来是看太太,不是陪你。”

正说着,徐氏忽然动了动,一面张大了嘴呼气,一面嘶哑的叫了一声难受,刹那间听得人肝肠俱断。

沈寰心念一动,贴近床边,慢慢蹲下身子,直直的望向顾承,“三哥,要不要我帮帮她,你知道,我会让她走得很安详。”

她语气平静,带着一抿不常有的温柔,可惜顾承无暇顾及,嘴角越发沉了下去。

沈寰敢这样说,自然就不怕他怨怪或发怒,其实他何尝不是个冷静的人,虽然外表看着柔和,心中主意却极正。

顾承确凿没生气,只是想了好久,方才低下头去,有些倦怠,也有些豁达,“你我都不是生死判官,性命若有时限,就该遵从,全其自然罢。”

终究还是不忍,沈寰了然,轻轻点了点头。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声音中有了几分蛊惑的味道,“三哥,想开些,未尝不是好事。也许很快,你就能有自由了。”

顾承只觉眉心狂跳,旋即露出一记嘲讽苦笑,无言再对,就只是极轻的点了点头。

☆、第22章 退亲

徐氏到底没能熬过去,在冬至前的一个晚上,于睡梦中溘然长逝。用祝妈妈的话说,这样离世也算积福,还该算是喜丧才对。

说是喜丧,不过是安慰活人的话。

顾承虽没那么痛苦,心里也还是难过。可他向来不是嚎啕大哭的人,低声饮泣又太过文弱纤细,内敛惯了的人明面上显不出悲伤,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兢兢业业打理好徐氏的身后事。

顾家老宅派了几个同辈的兄弟来祭奠,照例又给了些银钱,连带族里各家各户的心意。其后几日,顾承的同僚也罢,亲眷也好,陆陆续续前来像是走马灯。

这些事都是顾承一个人在前头照应,他不让沈寰抛头露面,特意叮嘱了,让她在屋里歇着就好。

后半晌天光有些晦暗,祭拜的人前脚刚走一波,方家太太——方巧珍的母亲便带着几个仆妇进了顾宅。

还没到灵堂跟前,方太太的眼泪已如倾盆大雨,横亘面颊,用了两条帕子才勉强拭干净,一唱三叹的对着徐氏棺椁叫老姐姐,倒是决口不提亲家太太这四个字。

顾承没办法,只好上前扶她起来,一面温声劝慰。方太太泪眼婆娑,隔着水雾打量起他来,又是叹了几叹,心中暗道,白瞎这么个清俊模样,命却不好,可见人再强还是强不过命去。

嘱咐了几句节哀的话,方太太被人搀扶着去了。方家再来人祭奠,已是翌日一早的事。

来人是方巧珍的二哥方济琛,才刚新婚不久,娶的太太就是曾被沈寰下药惊吓过的那位赵小姐。

祭拜完毕,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顾承会意,将人请到厅上坐了,又亲自奉了茶招待。

方济琛脸上的戚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客套两句,兴叹道,“事情赶得不巧,要说起来,还是我们对不住您。为着先办我的事儿,耽搁了三爷和巧珍,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您看,临了也没能让巧珍在太太跟前尽个孝。原说叫她来拜过太太的,偏巧这些日子她又着了风寒……”

说着更生歉然,幽幽道出结语,“这大概,也是她没福的缘故罢。”

凭白加了这么一句,话里的意思隐约就透了出来。方济琛抿着茶不说话,只拿眼睛瞧着顾承。

顾承心里明白,方家是想要退亲,可又不愿明说,预备暗示一番看看他够不够识趣,再逼着他亲口把这话给说圆满了。

这是堂而皇之的欺负他家里没人,谁教他连个能照应的兄弟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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