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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得好不好,只有嫁过的人才知道。
有时候表面光鲜,内里全是烂的。
宁香没有和林建东叙旧的心情,和他寒暄了几句,便试探着问了林建东一句:“队长,如果我回甜水大队,家里不收容我,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弄条住家船?不需要怎么大,租金便宜些的。”
傍水而居的地方,船要比房子多,有不少人家都是直接住在船上的,尤其在大河边靠捕鱼为生的渔民,代代都居住在船上。比起找个空置的房子,找个空置的船相对来说更容易。
宁香想过,如果她执意和江见海离婚,娘家大概率是呆不长的,所以最好尽快先找一条小船,让自己勉强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不至于流落在外头。
在这个只讲集体的年代,大部分财产都属于国家和集体,由国家和集体分配。遇到了麻烦,找组织找干部,肯定是不会出错的。只要是有责任心的干部,都会尽力帮自己的社员解决问题。
宁香本来打算明天去县城给江见海发电报,发完电报再找队长林建东说这个事。没想到这会子就在这里碰上了,那她索性也就直接先试探着问了。
林建东听完这话愣了愣,只问她:“怎么了?”
什么叫回甜水大队?
又什么叫家里人不收容她?
宁香刚要开口回答,话还没吐出来,忽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从岸上传来:“哎呀,阿东啊,不是叫你放着嘛,我洗就好了呀,你一个大男人,洗什么衣服呀?”
宁香转过头去看,只见是林建东的亲妈陈春华。她踩着台阶下到河边来,试图拽过林建东手里的衣服自己洗,让他上一边凉快去。
林建东却拿着衣服一把躲开了,“姆妈,什么男人女人的,谁说男人就不能洗衣服了?毛主席不是说了么,新社会讲究的是男女平等,你回家歇着去吧,这点衣服我来洗。”
宁香在旁边看着这母子俩,心里默默想着——这年头上,真有乡下男人信奉男女平等么?不知道事关切身利益的时候,还会不会这样说。
这些想法不过就是从脑子里随便过一下,宁香对别人家的事不关心,并没有再去多想。她还等着林建东下头的话呢,所以坐在河滩上也没起身走人。
陈春华这边没从林建东手里抢到衣服,转头看到宁香坐在旁边的河滩上,忙又客客气气笑着打招呼:“这不是阿香吗?回来走娘家呀?”
宁香冲她微微笑一下,敷衍式地点头。
陈春华打眼就看到了她的脑袋,这又问:“你头怎么啦?被人给打啦?”
宁香还是微微笑着,“被小孩推了一把,撞到桌角上撞的。”
陈春华拧眉“哎哟”一声,“看着就蛮疼啊,可要小心啊,头可不能瞎碰的,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宁香微微收敛目光,“嗯”一声。
陈春华能絮叨,见到人就打不住她的嘴,这又笑着说:“阿香你命好欸,能嫁给江厂长当厂长夫人。我们整个大队的人,没有不羡慕你家的嘞。你们家的江厂长有本事,每个月都往家里寄不少钱的吧,是不是每个月都能吃肉啊?”
宁香扯住嘴角仍笑着,回答道:“寄多少钱,我不知道的。”
陈春华眼睛微微睁大些,“你怎么会不知道的啦?”
宁香看着她说:“寄的钱和票,都在我婆婆手里捏着呢,我没见过。”
当然,她在江家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即便家里买肉回来吃,那都是李桂梅和三个孩子吃的,再说买些糕点甜食零嘴,她更是看都看不到。
她每回回娘家给宁波宁洋买东西的钱,都是自己平时抽空做绣品挣来的钱。她要是不在空闲时候做绣品挣点钱,那就真是身无分文了。
嫁人之前她在家里专注做绣品挣钱,每天起早贪黑,家里的其他杂事做得倒是不多。但在嫁人以后,李桂梅不稀罕她做绣品挣的那点钱,人有厂长儿子呢,所以把家里所有的杂活都扔给她做。
宁香每天洗衣做饭,刷锅扫地,喂猪养鸡,劈柴种地带孩子,大半年下来脸蛋上的风霜不明显,但手已经有些糙了。
绣娘的手是要养着的,糙了以后做刺绣的时候容易刮丝,所以她近两个月都没再做过细活,全是拿的粗活回家来做。做的时候也是背着李桂梅,怕她以为她闲再给她找事情做。
宁香只简单说了一句,陈春华一下就都听明白了,只长长“哦”一声。
宁香看有陈春华在,她和林建东也说不上住家船的事情了,只能被陈春华拉着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暂时她也没有扯家常的心境,于是便打声招呼先走了。
等她上岸走远,陈春华对洗衣服的林建东说:“看着是在婆家受委屈了。”
林建东想想刚才宁香问他的话,应和道:“应该是。”
陈春华又说:“哎哟,她受的这点委屈算什么?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家可多了。只要是女人嫁了人,谁在婆家多少不受些委屈?她也没上过什么学,能嫁给江见海算是高攀了,要不是有老娘要照顾,还有三个拖油瓶,这种家庭,可轮不到她宁阿香的。”
林建东低头洗衣服,接一句:“阿香挺好的。”
陈春华说:“脾气性情是挺好,就是没读过书,江见海看了好些个没看上,最终看上了她,那不就是图她长得好看,图她性情好,不然还能图她什么?她家条件也那么差,穷的嘞。”
林建东没再说话,只锤着衣服听陈春华在那絮叨,把人家祖祖辈辈的事都扒出来讲。
第004章
宁香离开河滩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吹着湖风又各处逛了逛,湖边风凉,总归比在家里呆着要凉爽许多。现在虽然已经是秋天,但芜县的季节里没“秋天”,热完就是冬天了。
逛了一圈到天完全黑下来,宁香才回家去。
到家洗完澡再顺手把给衣服洗了,也就回屋躺下睡觉去了。
宁兰还没有睡着,黑暗中小声开口和宁香说话,“姐,要不你跟我说说吧?”
宁香在暗夜中闭着眼,声音微闷:“说什么?”
宁兰道:“你心里的委屈啊。”
说出来会好受一些吧,这样憋在心里,只怕真要憋出毛病来了。
虽然这时候自己和宁兰是情真意切的好姐妹,宁香依然没有诉苦的欲望和心情,她翻个身背对宁兰,又微闷着声音说一句:“没什么想说的。”
宁兰吃了闭门羹,噎了片刻,也没再执意多问。
***
重生回来的第一夜,宁香睡得并不踏实。窗缝里漏进清浅月光,她静静看着蚊帐上的刺绣兰花草,那是她前世的手艺,脑子里则反复上演前世的点滴。
睡得晚,第二天早上起得却早。家里其他人也都起得不晚,吃完早饭,宁兰宁波宁洋结伴上学去,胡秀莲和宁金生去生产队上工干活,此时正值秋收时节,队里还挺忙的。
宁香不去上学也不去上工,自己拿碗挖了一小勺米饭,倒白开水泡了泡,就着萝卜干咸菜垫垫肚子。吃完饭洗了一家人的锅碗,便出门办自己的事去了。
过几天便是中秋,她打算去县城给自己那个名义上的丈夫江见海发一封电报,让他在中秋的时候回来一趟。她不想再等个小半年等到年底,不想再扯小半年麻烦,她现在就要离婚。
心里做好这样的打算,宁香挎着旧得起毛边的黄书包出门,到河边伸头看了看,打算搭别人的顺风船去县城。
这年头上,芜县周边这一片,乡到镇、镇到城之间没有后来那么多的路,出门上城基本都要靠船。宁香倒是想自己步行去县城,但只怕找不见路,一天也到不了县城。
站在河滩上等了一会,宁香捏着黄书包的带子正木神的时候,忽听到一声:“要出门?”
宁香回过神一看,又是他们队的队长林建东,摇着小船正到她面前。她客气笑起来,看着林建东说:“想去县城办点事来着,队长你这是往去哪?”
林建东是个热心好队长,自从当了生产队队长后,就一直秉持着“为人民服务”的准则,一心为他们队的社员谋生计谋福祉。
他笑一下说:“巧了,我也去县城办事,上来吧。”
宁香没跟他客气,在他把小船摇到河滩边的时候,便一脚踩上船板上船坐了下来。
两人一个队里长大的,玩到十来岁的年纪,陌生自然算不上。昨晚又坐在河滩边聊了几句,现在更不觉得有多生疏。话题有的聊,毕竟小时候都在一起玩。
人这一生当中,大约童年那段世间是最无忧无虑的。宁香活了一辈子,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听着林建东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地讲,她听得忍不住开心,不时就噗嗤一下笑出声。
林建东从昨晚见到宁香,就觉得她身上蒙着一层阴霾。现在看她笑得开心,好像初升的阳光破开了她眼里的黑暗,让她双眸都亮起来了,于是他讲得越发卖力。
两人一路说笑,摇着小船从甜水村到县城。
下船分道的时候,林建东对宁香说:“我要是回来的晚,你就在这边等我一会,我带你回去。”
宁香点头跟他道了谢,便转身往城里办事去了。
她身上带着自己这大半年偷偷做刺绣攒的一些钱,先去电报局给江见海发了一封电报。因为电报是按字数收钱,一个字要四分钱,所以宁香只发了四个字——中秋速归。
发完电报,宁香又顺手印了一张离婚申请书,随后在县城的街面上继续逛了逛。
她捏着手里那点钱,计算着接下来的生活,吃的喝的玩的一样都没有买,最后只买了两盒蛤蜊油。
蛤蜊油是县城国营百货商店里最便宜的护肤品了,宁香买它回去,是要把自己的手再养回去。她当然可以通过上工挣工分养活自己,但她还是更想靠做刺绣挣钱。
这大半年在江家被使唤着做一切杂事,她手指现在略显粗糙。刺绣里的细活要用很细很细的丝线,手指一旦粗糙就没法做,要做细活只能把手先养回去。
宁香在刺绣上很有天赋,但上辈子在嫁给江见海以后,前两年留在乡下照顾婆婆李桂梅,还偷偷做点粗活攒点私房钱,后来跟江见海进城,基本就没再正儿八经做过刺绣了。
在城里的生活,不过就是每天伺候完老的再伺候那三个小的,家里家外忙活,全是吃喝拉撒那些让人瞧不上的杂事。做得再多,也没人认可她的付出,都觉得她占了大便宜,享了江见海的福。
前世的事不去多想了,宁香把买好的两盒蛤蜊油放回黄书包里,抬头看一下半空中抬高的太阳。随后她没再在街面上多逛,挎着黄书包回了停船的码头。
到码头的时候林建东果然还没有回来,她便先找个有树荫的地方呆着。坐着的时候就眯眼看着河面上船只往来,乌蓬小船、住家船,有的大船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发动机“轰隆隆”地响。
宁香看了一会收回神,把书包里的离婚申请书又抽出来。坐在树荫下看着白纸上的寥寥几个字,她在心里想——去大队盖个章,拿结婚证到公社办完离婚就解脱了,让李桂梅和江岸江源、江欣那三个熊崽子滚犊子去吧!
正当宁香看着离婚申请书屏气出神的时候,林建东回来了,他看到宁香坐在这边,便走到面前和她打了声招呼:“等很久了?”
宁香闻声忙把离婚申请书折起来收回黄书包里,但动作也不是特别快,白纸眉头正中“离婚申请书”那五个字还是清晰落在了林建东的眼睛里。
他微微意外了一下,到底没有八卦出声。
宁香整理好黄书包站起来,回林建东的话,“没等多久,我们回去吧。”
林建东点点头,转身往船边去之前,还下意识往宁香的黄书包上看了一眼。转过身往船边走的时候,突然想起昨晚宁香找他弄住家船的事情,心里自有一番揣测。
揣测虽多,却也没有说出来。他摇着船桨带宁香回村,说的还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宁香自然不会见人就说自己要离婚的事情,她没有跟林建东主动多说。小船走起来后,她的注意力放到了林建东回来时怀里抱的一摞书上面。
目光在那摞书上扫了几个来回,她问林建东:“这些书是你借的吗?”
林建东摇着桨点头,“上学的时候办了张县图书馆的借书卡,平时没什么事的时候会过来借上几本书,晚上打发打发世间。你要不要看?看的话拿去……”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宁香几乎不识什么字。她当初只读到了二年级,只能认识眼面前那些简单的汉字,让她看书那是绝对看不懂的,其实和文盲差不多。
意识到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戳到宁香的痛点了,林建东忙又干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
宁香不在乎这些,她确实就是个文盲,有什么说不得的?
放弃自己的学习生涯,让宁兰去上学,自己靠在刺绣上的天赋和手艺,回家埋头苦干挣钱给宁兰出学费,贴补家里养刚出生的双胞胎弟弟,以前觉得有多伟大,现在就觉得有多可笑。
付出再多,哪怕把血放干了给人喝,也得不到起码的尊重与回报,他们基本上都觉得理所当然了,觉得这些就应该是她这个长女,这个长姐,必须做的事情。
胡秀莲和宁金生也从来就没有为她考虑过,从来就没有想过她心里想要什么。牺牲压榨她来抚养弟弟妹妹,连婚姻也一并利用了,非要她嫁给比她大十岁带老娘和三个娃的老男人。
她是不愿意嫁给江见海的,哭过拒绝过,可是胡秀莲说是为她好。说她还年轻不懂事,等以后自然就知道了,她这个当娘的全是为了她好。
后来她确实知道了,为她好是假的,为了家里好才是真的。他们靠她挣钱吸她的血还不够,连结婚也要利用,压榨她身上剩下的价值,为家里继续做贡献。
而她身上所有价值被榨干以后,就成了一个家里所有人都瞧不起的边缘老妈子。
宁香自然不会跟林建东说这些事情,她对林建东的言语失误也没什么情绪。其实死后神魂游荡那么多年,她早就把汉字给学全了,也学了很多其他知识,看书是没有障碍的。
但是她只是看只是学,从没有动过手,于是想了想对林建东说:“队长,你上学时候的课本都还在家里吗?感觉不识字真的不行,我想自学那些课本内容,阿能借给我用用啊?”
林建东没想到她要自己学习,还挺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