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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法师带领着眾人穿越重重人群,来到后台的入口,把守的卫士见到吉法师立刻面露难色,却又不敢拦阻,吉法师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后,逕自走了进去。小平太等人见吉法师如入无人,也就跟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弥七郎走在最尾巴,一脸羞涩,差点就被守卫拦了下来。

在观眾看不见的后台内,简直一片兵荒马乱,一道布幕隔绝了台前台后,另一道布幕盖住了河畔的风景。人们有压低音量厉声指挥的,有急着给自己涂抹化妆的、换戏服的,或是一起对练台词的,弥七郎看到一位歌伎正在张嘴咿咿啊啊地开嗓,这台后虽然看似杂乱,但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的责任,形成一幅虽乱而不慌的和谐画面。表演完的舞伎从台上踩着咚咚隆隆的步伐下来,戏班子赶紧整齐有序地衝到台上,彷彿军队的交接。

吉法师的到来却似乎让场面冷却了下来,先是有人屏住气息地惊呼了一声,周遭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地回头,原本人声鼎沸的后台开始安静了下来,「他怎么会来这里?」弥七郎听到有人压低音量问道,但很显然声音不够小,有些人似乎觉得前台有他的事要忙,于是赶紧跑了出去。

那跳幸若舞的姑娘就跪在一张镜子前卸妆,弥七郎还记得她的名字叫吉乃,生驹家的吉乃,在吉乃的身旁三位侍女随侍在侧,两位壮丁站在附近怒目而视,准备随时出来驱赶苍蝇。那姑娘察觉到四周一片沉寂,于是转过头来,看了两眼在视线中心的吉法师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继续卸妆。吉法师完全不在乎四周的视线和私语,逕自走到那姑娘旁边坐下,两位兇恶的壮丁顿时如同空气,说道:「人生五十年,足矣。只要全力以赴,就算如梦似幻,也没什么好哀怨的。」

那姑娘回说:「大人,您这样没头没脑地搭话会让女孩子搞不清楚状况的喔。」

「如果你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跟你搭话。」吉法师说。

「大人又怎么一口咬定小女子不是随兴地挑了一首曲子而是心有戚戚才会跳这首《敦盛》?」

吉法师微笑了,「你若是随兴地唱那首歌也能有如此境界,那也很值得我跟你说上一句话。」

此时吉乃已经卸妆完毕,从镜子的倒影静静地看着吉法师的脸孔,并不答话。

「当我的女人吧,我们还有很多话可以聊。」吉法师说。

「很遗憾,大人,小女子是待嫁之身,不会随意跟地痞无赖勾搭。」

「待嫁?嫁谁?」吉法师问话时特别强调了「嫁谁?」这两字。

吉乃「霍」站了起来,弥七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得仰视这位女子,眾人之中恐怕只有最高壮的小平太可以低头俯视这姑娘,她的身高大概连吉法师都会略输一截。「听说大人乃狂妄无礼之辈,今日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小女子领教到了,小女子与大人没其他话好说了,请大人离开!!」吉乃低着头对还坐在地板上的吉法师厉声说道。

吉法师则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果然吉法师跟她说话时,视线也得略为抬高。「吉乃小姐,我倒想问一问,若今日我打算当眾把你掳走,请问在场有谁能阻止我?」

吉乃的脸色显得既惊又怒,她环顾四周,生驹家的仕女们早就缩成一团,而两位壮丁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她一眼。

「我是生驹家的千金!」吉乃把她的家底亮了出来。

「我姓织田。」吉法师淡淡地说。

吉乃瞪着他,然后「咚」地一声坐回原地,「随便你!」她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我警告你,大人!我……」

「如果我真的要用强,我早就做了,根本犯不着和你来搭话,」吉法师没等她说完就蹲了下去,手搁在膝盖上,视线与她平行,对她说道:「我说要你做我的女人,而不是陪我睡觉,从浓尾到三河,愿意陪我睡觉的女人多不胜数…

「…而整个尾张,只有你跟我可以有很多话能聊,相信我,我们的相似处比你想得还多。」

阿狗在弥七郎耳边悄声说:「这我学不来。」弥七郎只是把手挥了一挥,他现在可不想错过一分一秒的好戏。

此时吉乃盯着吉法师,除了刚刚的惊、怒之外,脸上又多了份奇妙的情绪。然而这份情绪仅在她脸皮上停留了几个心跳,随即消失无踪,她把脸微微别过,不再跟吉法师搭话。

「今日我就此别过,改日再与姑娘长谈,不论是骑马放鹰,还是茶道花艺,我都样样精通,甚至幸若舞我都略有研究,我们可以挑姑娘有兴趣的项目交换心得,告辞!」吉法师说完,便起身离开,眾人看见他回头时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竟觉得与有荣焉。

「上鉤啦?」小平太悄声问道。吉法师只是哼哼一笑,并不答话。

「这边是怎么一回事!」

吉法师等人正想要离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宏亮的喝问。他们一回头,只见织田信秀与津岛眾的大老们走在一块,弥七郎飞快地想到,这群长辈谈话之间来到后台,突然见到人声鼎沸的后台竟然万物俱寂,又看到麻烦人物吉法师就在现场,想必认为定是吉法师挑衅起事,引起骚动。

挑衅起事是假,引起骚动,却也八九不离十,弥七郎如此心想。阿狗想必也想到这一层,只见他往前一步,正欲开口。这时生驹家的壮丁突然往前一跪,喊道:「织田大人!老爷!织田家的三公子调戏我们家小姐!」

那家丁告这一状可把事情搞得复杂了,弥七郎看到津岛眾中有一人身着黄绿色衣袍,衣上绣的家纹是半片车轮,那人年纪看似与信秀相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他紧绷着脸说道「弹正忠大人,您若不主持公道,我们生驹家的资金恐怕就……」

「家宗大人,这自然不在话下,」信秀安抚着那位生驹家的当家。

后台又回復到之前的吵吵闹闹,信秀、吉法师、吉乃以及生驹、织田两方的人在一个角落铺了张草蓆坐了下来,两方的下人把草蓆围成一圈。弥七郎等人就混在其中看好戏,正确来讲,弥七郎是忧心忡忡的,只有小平太和阿狗等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在这个角落,应该就不会给人看间话了。我先问你们,那位家丁说的是真的吗?」

「确实如此。」、「并非如此。」吉法师与吉乃同时答话,然后「咦?」的一声看向彼此,只因为郑重否认的人是吉乃,而吉法师反倒坦承不讳。

「吉乃,这种事情我遇多了,反正揹黑锅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不在乎多背一条恶名。」吉法师说道。

信秀大人沉着脸,眼神中充满不耐,「荒唐!吉法师,我已经忍受你的胡闹太久了,上次你对你母亲所做的事情我还没教训你呢!」

「怎么不先算算我在大滨城下的功劳?」

「一码归一码,功过不能相抵。」

「信秀大人,我女儿还没发言呢!」生驹家宗在旁耐不住性子插话道。

「失礼了,那么,吉乃小姐,你儘管发言,我绝不会偏袒这不肖子。」信秀赶紧回应。

「女儿,你听到了吧,你不用怕,信秀大人会为你主持公道。」家宗急不可耐地反覆用手轻推自己的女儿,只见吉乃抿着嘴紧闭双眼,看似在默默忍受。

「父亲大人,我已经说了,吉法师少爷并没有骚扰我!」吉乃又把刚刚的话再讲了一次。

「你!你……!」只见枯瘦的家宗把原本一张苍白的脸胀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平太和阿狗在旁发出阵阵窃笑,招来吉法师一瞪之后,才摆出严肃的面孔。

「信秀大人,吉法师大人刚刚的确是莽撞地来和我说话,这是事实,但是吉法师大人并没有对我做出非份之举,小女子认为这算不上是调戏。」吉乃对着信秀行了个双手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信秀大人,这一定是吉法师那小子威胁我女儿说出那番话来,这肯定不是事实!」家宗挥舞着双手,让弥七郎不禁想起父亲死前那番虚张声势。

信秀听到这番话对着生驹家宗瞪了过去,「家宗大人,请你自重!现在你凭空指控的人可是我儿子。」这位商人大老听到这番话后肩膀立刻就缩了下去,彷彿洩了气的鞠球。

信秀又清了清喉咙,「咳!既然吉乃小姐都这么说了,我想也没必要追究下去。但是!鉴于犬子以往劣跡,这番骚动想必是出于他某些有违礼法的事情才会造成,为此我将罚他在古度城面壁一个月好好悔过。」

吉法师听完后放声大笑,说:「哈哈哈!禁足?爹,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儿啊?」

信秀立刻青筋暴露,破口大骂道:「给我闭嘴!我叫你说话了吗?」

一时之间整个后台又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差点被信秀这声暴喝吓破了胆,弥七郎心悸之馀看到一位津岛眾的大老默默擦着冷汗,还有一名长者看似不为所动,跨间的袴上却透出微微湿痕,反倒是被骂的吉法师本人依旧嘻皮笑脸。

信秀骂完后,收敛了一下心情,看向家宗,后者双手抱着胸缩成一团,畏畏缩缩地偷瞄了一下信秀,然后微微地点头,这事就这么结了。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了,事情就这样定吧。右马助,带三少爷回古渡城去,今天开始一个月内不准去其他地方。崛田大人,我们换个地方再详谈刚刚讨论的事情。」事情谈妥,信秀开始交代事情,并准备转移阵地和津岛眾继续商谈事情。

「信秀大人,钱的事情一向没有问题,只要你能……」崛田紧挨着织田信秀,开始聊起铜臭味的话题,津岛眾跟着他们渐行渐远。

吉法师起身,准备跟着织田家的人回去古渡城接受禁足,临走前弥七郎听见他低头对吉乃耳语道:「看到了吧!他们从来不把我们的话当人话听。」还没等吉乃反应,他就对着弥七郎一行人挥手道:「各位!我们一个月后见。」

然后他就跟着织田家的人走了,弥七郎突然发觉,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首次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回到自己的老家时,月亮已开始逐渐东沉,弥七郎打开那扇已经半年无人开啟的破门,灰尘遍布四处,弥七郎倒不以为意,索性直接躺了下来。双手靠在脑后,看着月光从窗口洒落下来,思考着天亮以后要做些什么。

小平太邀请弥七郎来他们家的田里帮忙,阿狗则说他们家永远不嫌杂工多,只要他肯干活,就能够吃上一口饭。说不定他可以开垦自己家的农田?这念头随即就从脑中挥去,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家的田在哪,父亲也没带他去过,说不定早就被卖掉换成喝酒赌博的钱。

还是去小平太家帮忙农活好了。

即便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却总是觉得哪里有种不痛快的感觉,似乎没有跟着吉法师到处间晃或是跟同伴打上几架来得有意思。

天亮时,弥七郎准时出现在小平太家的田边,小平太看到他出现时高兴地对他挥手。作为他们家次子的小平太,其实对农活相当不认真,毕竟将来也没有田给他继承,也因此惹来家人的嫌弃,反倒是对认真干活的弥七郎讚不绝口,晚餐时也相当乐意多分给他几口饭吃。

日出而作的日子过得相当快,偶而阿狗和胜三郎会来小平太家串串门子,分享一些信秀大人出兵三河的八卦消息。

「听说啊,我们大滨城那一战几乎把所有的作物都烧个精光。」胜三郎言谈间似乎颇为得意。

「这样那座城岂不是闹粮荒了?城下的农民撑得下去?」小平太这样问道。

「这就是重点所在了,大滨城缺粮,所以向周遭各个松平家的城主到处借粮,其中一间就是信秀大人垂涎已久的安祥城,据说那座城慷慨借出了四成存粮给大滨城过冬。信秀大人看准时机,召集了四千人包围那座城,没多久就拿下了那座城。」阿狗在旁补充道。

「有打过仗?怎么我们村子没人被喊走?」小平太又问了个问题。

「撒钱下去唄!听说信秀大人不知从哪弄来一大笔钱,招集各国有打仗经验的浪人集结成军,才在安祥城下打了漂亮的一仗。」

「信秀大人怎么那么有钱?」小平太发挥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

「唉…你问题怎么那么多?我哪知道?八成是崛田老头卖女儿凑给他的吧。」阿狗显得不太耐烦,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对了,吉法师禁足结束后就元服了,到时你们也来参加他的元服仪式吧!」阿狗临走前这么对两人说道。

约定的日子马上就来了,弥七郎和小平太一大早就出发上路,赶在巳时之前抵达热田神社,在约定的大树下等到不耐烦的阿狗和胜三郎一看到他们就拿出准备好的武士直垂,囉哩八唆地催促他们换上。换上衣服的两人还真有些武家子弟的模样,在阿狗和胜三郎的掩护下通过了侍卫把守的神社正门,神社的大厅内,武家子弟熙熙攘攘地四处交谈,弥七郎看到吉法师就坐在一支樑柱下,与身旁的人随意间谈。

正当他们想去和吉法师打声招呼时,大人们也依序入场了,为首的人正是信秀,他用他一贯的大嗓门朗声道:「好了,各位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收起玩心,赶紧就座吧,不然仪式办到天黑都办不完。」

于是在场的武家子弟开始整齐有序地四处寻找自己的位子,阿狗和胜三郎与吉法师同坐在厅内作工最繁华的席垫上,不断做手势要他们赶快坐下。周遭席垫似乎按照位阶高低而有不同程度的装饰,弥七郎和小平太心知自己不但身分低贱,甚至还是混水摸鱼偷溜进来的,于是四处张望看上去最不豪华的席垫,打算坐在上面不惹人注目地等待仪式结束。

「嗯?那边那两个,你们的位置在这边!」厅内人来人往,大部分人都尚未坐定,却只见信秀对着弥七郎和小平太喊话,招手要他们过去。

弥七郎和小平太面面相覷,却也不敢拒绝,于是听着信秀引导来到最豪华的席垫上,「挪点位置给这两个人。」席上的少年们听命行事,让出了两个位置给弥七郎和小平太。只见阿狗和胜三郎也是一脸茫然,吉法师则是瞇起眼睛,试图弄清楚父亲的意图。

终于所有人都已坐定,于是由织田家的当主信秀开场主持,为在场地位最高的武家子弟完成元服,然后依序是一门眾的织田信光,以及织田家的家老来为地位较低的子弟们完成元服。

胜三郎附耳对着弥七郎和小平太一一介绍各位家老,平手政秀正是上次在津岛破宅邸劝解吉法师的老臣;林通胜相貌平平,站姿却极为端正,一丝不苟;柴田胜家曾在小豆坂之役崭露头角,身材高大、胸膛宽广,比小平太过之而无不及。

「喂,弥七,惹熊惹虎,千万别惹那边那个摆出一副臭脸的老傢伙啊,他就是林通胜的弟弟林通具。」阿狗插话道,偷偷用手指比划,弥七郎向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在家臣群之中有中年男子,顶上已渗出几丝白发,眉头深锁,神色极为严厉,随时都咬紧了下巴,彷彿心头大怒就要倾洩而出一样。林通具地位不比自己的兄长,为武家子弟元服不但无法添光,甚至还会给人怀疑是否刻意羞辱,所以仅是在场观礼,没有参与仪式。弥七郎正纳闷林通具是否在为此心怀不满时,对方突然目光一转,和弥七郎对个正着,于是他赶紧移开视线。

此时信秀几乎完成仪式的大半,他将吉法师的头发全部梳过头顶,在脑后绑成发髻,再为吉法师戴上乌帽。接着吉法师便向为他元服的父亲行礼,这是弥七郎首次见到吉法师这么恭敬有礼。织田信秀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摊开之后展示给群臣以及所有武家子弟,上面写着:

织田三郎信长

他将吉法师…不,信长大人扶起,拍着信长的肩膀,对眾人说道:「各位,不肖子三郎信长在今日成人了,请大家多多指教!」

所有在场的家臣同时行礼,朗声道:「参见织田信长大人!!」

待眾人起身后,信秀又补充道:「信长在大滨城下的初阵展现了自己的实力,为我们攻略安祥城奠下了胜基,将来他在武勇方面若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也请大家不吝赐教。」

接下来的仪式就变得比较简略快速了,信秀和每一个受他元服的子弟亲切交谈,弥七郎在场的每一个朋友都换上成年名字,光听就威风凛凛。阿狗取名为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跟他一样大的姪子取名为前田利益,胜三郎则取名为池田恆兴。这些名字其实倒不是信秀本人取的,而是早已由各个武家子弟的亲人决定后,送到信秀大人手上,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怀着勇名流芳百世的期望。其他武家子弟依序完成元服后,终于来到小平太和弥七郎。

坐在最下座的两人惴惴不安地看着越走越近的信秀大人,害怕他下一刻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不是真正的武家后裔,而是偷偷混进来的小农民,如此重大欺瞒说不定会像阿紫那样,被下令当场砍死。

一旁小姓托盘上的乌帽越来越少,到了小平太身旁的武家子弟也完成元服时,乌帽已经一个也不剩,信秀下令再去拿两个乌帽来。小平太终于无法忍受,向着眼前的信秀一跪,说道:「大人,其实我…」

「不要多话。」信秀打断了他,此时小姓也将两个乌帽拿来,信秀将小平太扶正,开始为他理起月代头。

「主公,此举不妥。」信秀拿起剃刀正要动手,却突然有一人挨近发言,来者正是刚刚阿狗警告过不要招惹的林通具。

「笑话,我帮我们家的年轻人元服有什么好不妥的?」信秀放下剃刀,皮笑肉不笑地转头看着林通具。

「刚刚您为信长大人理头时,不理成一般武士的月代头,而是象徵继承人身分的一髻,已经惹来过多遐想。这两个少年,我曾见过,他们…」

「一个发型也能让你们想这么多事情?有空想这个怎么不去干活?回你座位去!」信秀言谈之中没有多少情绪,但是在席上的眾臣们开始面面相覷,紧张不安的气氛传了开来。平手政秀一脸忧虑,林通胜正经八百地摸着下巴观望,柴田胜家抱着胸闭目养神,没有把眼前逐渐绷紧的争执气氛放在眼里。

林通具不肯退让,「但这两人出身…」

「他们的出身我知道,这你不用多虑!」

「臣的重点是这两人是信长大人的亲信,您为他们亲自元服会强化信长大人的地位,危害嫡长子信……」林通具话还没说完,只见信秀已经转过身去面对他,左手已按住刀鞘,拇指轻抵着刀环,一层阴影顿时垄罩在通具脸上。

「通具大人,我考虑的继承人若非信广,就是信行,信长不会在我考虑的选项之内,这样的答案您满意吗?」信秀大人的语气相当平淡,因为背对着弥七郎的关係,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正面面对他的林通具脸上佈满了冷汗。

此时吉法师,也就是成年的信长开口了,「父亲大人、林大人,两位不需要为这种小事争执半天,我对织田当主之位一点兴趣都没有,待我兄弟继位之后,我自然会离开这个家,去当个周游列国的浪人,这个无聊的东西就去让我兄弟争个半死吧!」

信秀转头看向他的儿子,让弥七郎可以看到他的侧脸,那张肃穆阴沉的脸孔听完这番话后,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主公,」原本在座位上的柴田胜家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旁,高大壮硕的身躯对着信秀下跪道:「臣想为林大人冒犯主公一事请命,请大人看在臣的份上,以及林大人过去的苦劳上网开一面。」一身草莽气息的猛将柴田,嘴里竟吐着谦恭有礼的话语,和信秀散发出的杀气相互抗衡,难分高下。

「是呀,臣弟莽撞无礼,臣这个做哥哥的难辞其咎,若主公坚持罚他,请主公也一併惩罚臣吧。」林通胜也跪下来道。

「唉~~呀!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傻话啊!」信秀左右顾盼,露出爽朗笑容,刚刚的肃杀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什么冒犯?什么无礼?我跟你们这些老朋友斗斗嘴、吵吵架不是常有的事情吗?什么饶恕、网开一面?太看不起我了,起来、起来,通通起来,回位子上去吧。」

通胜拉了拉通具的衣袖,才让对方回过神来,走回位子上坐着。元服仪式继续进行,信秀再次拿起了剃刀。

「大滨城下辛苦你们两位了。」信秀大人边帮小平太剃着头一边低语。

「大人,你…我是说…您都知道?」小平太问道。

「呵!我可是织田家的当主,织田家要是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知道的话,这位子还坐得稳吗?」信秀回答后,又反问小平太道:「我手下有一族名为服部,专出高大壮硕的武士,听过服部春胜没?你长得这么壮,跟他们有关係吗?」

「回大人,在下曾祖父名叫服部忠春,曾为织田家效力,到我祖父时,因为我祖父打架不是很行,也没家业可以继承,所以自愿离开织田家回村里种田,至今已三代为农。」

「忠春爷吗?我知道他,他忠心耿耿,就像你的表兄弟们一样,他们至今也仍然为织田家效命,也许哪一天你可以去认认亲。」此时信秀已将头理完,他抓着小平太的下巴左右端详,然后给小平太戴上侍乌帽,「嗯,你身材壮硕,挺有安定四方之像,现在赐你讳名『安』,加上你家的通字『春』,从今天起你就叫服部春安了,小平太。」

弥七郎看见小平太顿时热泪盈眶,向着信秀行合手礼道:「谢谢大人!我这条命就给织田家了。」

「呵呵,你行礼的模样稍欠标准,关于礼法的知识,你可以多请教我们家的丹羽大人。将来好好为我们家那荒唐的三少爷效劳,不准偷懒喔!」信秀说完,便转向弥七郎,令他全身肌肉顿时紧绷了起来,深怕在大人面前出糗。

「放轻松,我也只是个凡人,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织田信秀拿起剃刀,轻柔地帮弥七郎剃起发来。「弥七郎是吗?听我那儿子说,你的武艺虽然不及犬千代和小平太,勇气却无与伦比,面对强敌也丝毫不退缩,是这样吗?」

弥七郎被这样的大人物称讚一番,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大…大人过奖了,我上次只是跑出去被砍了一刀而已。」

「哈哈哈哈,朝着吉良亲恆衝过去被白砍一刀,的确是有点不知死活。不过这证明确实你有胆识。」信秀爽朗地笑了,「话说回来,你有姓氏吗?」

「大人,我从小就被叫做弥七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姓氏,就算有,也没有听父母讲过。」弥七郎母亲早死,父亲是个不尽责的酒鬼兼赌鬼,看上去也不像小平太父亲是个没落武士的后裔。

「呵呵,没有的话就取一个就好,姓氏什么都只是表面的象徵,若你是个有用的人才,不论姓氏还是领土都会随之而来。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准备好效忠织田家了吗?」信秀放下剃刀,月代头已然完成。

效忠织田家?这是弥七郎之前从来没有考虑的问题,这几个月来,弥七郎都是跟随吉哥…吉法师…现在叫信长,一起东奔西跑,他说什么就照着做,没想过其他事情。若是效忠织田家,也就是听信秀大人的话,心里不知为何并不是非常情愿。

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了结论。

「在下愿为织田信长大人效犬马之劳。」弥七郎模仿着小平太的样子,对着信秀大人做出合手礼。

「嗯,很好。」信秀大人讚许的脸上不知为何抽动了一下眼角。「现在就缺给你个正式的名字了,先从你姓氏开始吧,弥七郎,你住在哪个村庄?」

「回大人,我住的村庄没有名字,往南走越过一条河就是津岛。」

「唔…在津岛的北方吗?…津岛之北…津北?不,津上吧。弥七郎,我就赐你姓氏津上,正名为长实,从此你就叫津上长实了,好好为我儿子效力。」

「谢谢大人!」弥七郎…不,津上长实向信秀一拜,从此也是有名有姓的织田家武士了。

高阶武家子弟的元服礼到此为止,之后由信秀的弟弟织田信光接手,继续元服仪式。弥七郎看着那些人一一受领成年用的正名,仅仅一年就有那么多年轻武士投入织田家的行列,不禁从心底讚叹起织田家的兴盛。

到最后一名武家子弟也成为武士之后,太阳已经西沉。正坐一整天之后,已经有不少人腿麻脚痠,差点站不起来。刚成年的武士们揉揉大腿四散而去,准备和家人一起打道回府,天色已经逐渐转为昏昏沉沉的暗红,神社的庭院点起灯笼,照亮人潮通过的小径。

信长…已经成年的吉法师脱下了一身正装,变回那个光着膀子到处乱跑的少年,跟已经在门口的弥七郎等人会合,「走吧,津岛的夜晚可是很热闹的,我憋了一个月已经快受不了了。」

「元服礼才刚结束马上就变回野人的样子,看来父亲要你穿着正装终究是沐猴而冠。」眾人回头,只见一人穿着浅蓝色直垂,头上侍乌帽戴得方方正正,看上去风度翩翩、神采非凡,他提着一盏灯笼跟着人群一起走出,后面跟着三、四个小姓。

「勘十郎,想争什么家督之位就去跟大哥争吧,我没空理你。」吉法师抓住马鞍,翻身越上胜三郎牵来的马,韁绳一拉就准备走人。

「是『兄长大人』!平手爷没把长幼尊卑的礼节教给你吗?」那名叫勘十郎的人走上前想抓住吉法师的韁绳,却被一旁的小平太伸手按住胸膛挡着。「放肆!贱民乱碰武士可是要砍胳膊的。」

「唉呦!那可不巧,您没看见刚刚信秀大人帮我元服,承认我是名武士了吗?照你规矩,你可要叫我一声春安大人才是,我这样说没错吧,勘十郎大人?」小平太难得反唇相讥,一旁的阿狗吹起口哨叫好。

「我不跟你养的狗随便牵扯。」勘十郎退了一步,拍拍自己的胸膛,似乎是在把刚刚小平太脏手摸过的地方清理乾净,他又走向骑在马上的信长,说道:「作为你的兄长,我自然有责任管教你的行为举止,让你少跟一些不三不四的贱民、游女鬼混。你现在就下马,跟着我回古渡城去,让林通具大人好好指导你荒废已久的剑术。」

「欸欸欸欸!信行大人,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的样子是贱民吗?人家都说信行大人品学兼优、礼貌谦恭、谈吐优雅而不失分寸,今日一看,真是见面不如闻名。」阿狗,也就是前田利家出声讲话了。

「前田大人,我也正想跟你说说,孔子曾说『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儘管您出身高贵,和这样一帮人相处久了,也会成为一个没有教养的野人,我劝你还是多跟一些品性优良的人来往,对你才有裨益。」勘十郎信行如此反驳,让利家皱起眉来,一脸不悦。

小平太一把揪起信行的衣领,「说够了没?你他妈口口声声教养、贱民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诸位大人,该适可而止了吧?」又一人从人潮中走出,正是平手政秀。小平太见状赶紧把抓着信行的手放掉。

信行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笑道:「我的弟弟啊,今日我们兄弟不过是动动舌头而已,你放你的狗动拳头耍赖确实是能为自己扳回一点微薄的顏面。但武力并非永远都能解决你的问题,何况你也不知道对方武艺是不是比你更高明,却只是不表现出来罢了。我只能祝福哪日真要动刀见血之时,弟弟你今日动手动脚的勇武模样不至于突然烟消云散,少闹点荒唐事给外人笑话。兄长我就此告辞。」信行说完后,就领着那帮小姓走了。

政秀爷看着信行离去,摇了摇头对信长说道:「你们兄弟俩又吵架了?」

信长闻言,整个肩膀都垂了下来,似乎意兴阑珊,「爷…是勘十郎那傢伙跑来我面前自说自话,我可是从头到尾都懒得搭理他。」

小平太也跟着帮腔,「没错,是我沉不住气才会动手的,跟吉哥无关!」

政秀爷只是点了点头,「我也只是刚好看见才会说一声。三少爷啊,大老爷想跟你借一下人。」

「借人?去干嘛?」信长反问道。

「具体我不好说,总之不是苦差事,也不会有性命危险,去去就回来。这是大老爷说的,不知少爷同意否?」

信长思考了半晌,最后对着弥七郎和小平太点头,「这两人可以。」

「那请两位跟我来吧。」政秀爷这么说道,弥七郎和小平太于是跟在他后面,逆着逐渐散去的人群朝神社内走去。

热田神宫的规模不输津岛神社,两人在政秀爷的带领下在厅房长廊间绕来转去,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各个转角若非有侍卫板起脸孔严阵以待,就是有侍女提起灯笼,露出亲切微笑为来者照明。

终于两人被领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前,烛光透过糊纸照射出来,映出房内的人影,听得出房内人正谈笑风生。

「老爷,我把人领过来了。」平手政秀这么说道,房内人立刻就停止了交谈。

「进来吧。」那是信秀的声音。政秀爷打开门,只见房内坐着的都是白天见过的重臣,包括织田信光、林通胜、柴田胜家。政秀爷将小平太和弥七郎两人领入房内。

「那么间话到此为止,你们就照着刚刚决定的计划行事,弟弟你负责后卫以及资金调度、权六你打前锋、林负责后勤、五郎左你这次拢络做得很好,继续和关係人保持联络。」信秀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这些重臣们对他下的指令毫无半点质疑。「待会五郎左和这两人留下,其他人都先下去准备吧。」

于是除了平手爷留在房内外,织田信光、林、柴田等人都一一告退,剩下小平太和弥七郎,两人把背挺得直直的,就怕被信秀大人怀疑是否能堪重任。

房内一片静默,信秀在重臣离开后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人,不发一语。两人虽然在面见信秀大人时心底略为紧张,却不因信秀的动作而感到有压力或是惊慌失措。

良久,信秀才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刚刚,你们在元服礼上说的话都还算数吗?」

弥七郎和小平太立刻伏在地上,说道「愿为织田家赴汤蹈火。」

「很好,」信秀说着,然后对门外喊道:「孙介!孙介!孙介在门外吗?」

「臣在。」门外有人应了一声,于是信秀把他叫了进来,进入房间的人正是上次土田夫人来访时跑来通知吉法师的准人正,脸上从左耳穿过嘴唇抵达下巴的伤痕依旧令人印象深刻。

「人选已经决定好了,这两人跟你过去,你自己再带上一人。」信秀对着准人正说道,对方精神抖擞地说是,然后信秀又转过来对着两人说:「这位是佐佐准人正孙介,我们织田家数一数二的猛将,你们这次出任务就是听他指挥,明白吗?」

「明白!」两人也精神抖擞地回答。

「很好,」信秀把手搁在身旁的肘枕上,说道:「那么,你们去过三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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