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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这么说,常歌忽而散开了发间的绸带,冰凉的秘银面具被他解下,落在一旁。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白苏子终于见着了他的全貌,不由得呼吸微微一滞。
常歌平时一直以面具遮面,数日来他不是没猜过常歌的全脸是何模样,满脸疤痕或者过于艳丽他都才想过,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面具削弱的,竟是凌厉的杀意。
遮面之时,常歌只露出剔透的眼瞳和澈丹红唇,整个人是夺目而绚烂的,只有在亮出长戟锋芒时,他身上那种逼人的煞气才会溢出。
然而面具一去,红唇带来的几分柔和被冲淡得干干净净。
常歌上半脸极具有异域感,甚至可以说是昳丽,他深邃的轮廓又让这种美变得极有攻击性,整个人犹如刚出鞘的利刃,是一种蕴含杀意的美。
像舔着血的刀尖。
常歌轻叹一声,目光闪灼:“先生,当是内热的那一部分与我一致吧。”
他叹声敛目,白苏子这才发现,他脸上最妙的,是他左眼末尾一抹红痕面纹,如将熟的丹果,又如振翅飞鸟。
这点红痕不仅不让人觉得白玉微瑕,反而成了他脸上的点睛之笔,垂眸叹息之间,飞鸟般的红痕像是活了过来,翽翽欲飞。
“你在听么?”
白苏子猛然回神,见常歌正一脸疑惑盯着自己,慌忙答道:“是。先生同将军一致,俱有血气离居,阳邪侵体症状,且从脉象紊乱情况来看,先生的内热症状要比将军更盛。”
常歌沉吟片刻,这才告知其中缘由。
冰魂蛊毒毒发时寒气侵体,血气混乱,神志昏迷不清,常歌别无他法,服用内热药物使得遍体生热,来保持神智清明。
是药既有三分毒,何况这内热药物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另一种极其阴狠的毒物,称燧焰蛊毒。
其实燧焰蛊毒,他服用次数不多。
祝政担忧他的身体,多次发作皆是他服下燧焰蛊毒,以体热帮助常歌驱寒。算下来,祝政服用的次数,比常歌服用次数都要多上数倍有余。
常歌掐头去尾,略去了体热驱寒的部分,捡重点和白苏子讲了讲其中缘由,言毕,白苏子拍腿道:“果然如此!难怪先生素日里看不出症状,但一旦发作,内热病症更甚。”
白苏子在窗台上随意抓了把雪,又撕下些纸屑,折了回来。他先是把纸屑埋入雪中,从袖中掏出火石,打了数次,纸屑都没被点燃。
“冰雪和火星,好比将军体内两种蛊毒,冰魂和燧焰。将军此时体况,有如冰雪里的纸屑,燧焰引起的邪气侵体症状虽有,但冰魂蛊毒恰巧与之属性相克,可勉强对抗一二。”
接着他另拿出彻底干燥的纸屑,这次火石刚蹦出火星,纸屑上立即被烫出个焦黑的洞,生起一股轻烟。
白苏子吹了火,接着道:“先生此前应当并未中过冰魂蛊毒,身子便有如干燥纸屑,失了冰魂蛊毒的中和,有一二火星,就能即刻点燃。也就是说,先生平时与常人无异,但体内早已邪气侵体,血气逆流,一点火星便可触发,触发后如星火燎原,形势危急。”
“多亏先生心思沉静,生生压住侵体邪气,否则如此积劳、忧思,换做旁人,早已毒发数次了。”
常歌听得心悸,将背在身后的手稍动一下,想回握住对方,谁知他的手腕刚刚转了些许,祝政陡然加了力气,这次几乎要将他整个手掌都攥紧手心里,再无余地活动。
常歌侧脸看他,祝政并未醒来,全然是下意识的举动。
他轻声问:“这有法子治么?”
“有。”白苏子笃定道,“将军体内寒热两股邪气,还需顺天时行针调理;先生的病症虽重,但只有内热症状,故而治疗更加简单些,只需花些日子服些汤药即可,无需行针调理血脉。只有一点,那燧焰蛊毒,无论将军还是先生,都不能再服用了。”
常歌叹道:“服用燧焰蛊毒,本就是万不得已之法。若不是为了维持神智清明,谁愿意吃那劳什子。”
“昨晚你行针之后,我神智倒真的清晰不少。如果按你的法子,仅行针,能否维持意识清明?”
白苏子思虑片刻,谨慎道:“我有五成把握。”
“……五成把握。”常歌低声重复一遍,他转过脸,看着白苏子,“你之前说,想跟着我做医官?”
白苏子眼睛一亮,当即要行大礼,常歌急忙抬手,制止了他:“收你做医官是可以,只是战事苦累,你真的想清楚了?”
白苏子连连摇头:“跟着将军不苦。将军在上,请——”
他合手刚要拜,胳膊却被人扶住了。
常歌久经沙场,力气哪里是个小医官能抵抗的,白苏子活跟被捉小鸡一般,被他整个抓了起来。
这一大拜就没拜下去。
“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很多事情得提前和你说明白,免得到时候面上难看。这第一件事就是,跟着我不要动不动跪动不动磕头,都是爹生娘养的,瞧着头疼。”
一瞬间,白苏子神情十分复杂。
“第二个,我不求你掏心窝子般对我好,也不求你往后几十年都忠心耿耿跟我一人,只求你我二人相随期间,勿要生出背叛举动,将来你若有良主,你我也可好聚好散。”
其实这一条,才是常歌最想说的。
白苏子倒是爽快,即刻答应。
“第三个,你年纪太小,医术究竟如何我也瞧不出来,所以,还得你先辛苦辛苦——赶紧先把先生医好,若能将他调理得妥当,你这医官我便收了。”
白苏子面露喜色,刚要磕头,常歌嗯一声斜了他一眼,他赶忙起身,紧张得捏了把袖袍:“将军……将军的意思是,我若能医好先生,便能留下?”
常歌点点头。
他转而说道:“我这人不讲究,医我你大可随意些,差不多就行。但先生这边,若要有一点纰漏,你这医官也就当场革职了。当然,如果医得好,你也看到了,小到孙太守、大到楚王,楚国哪里都离不了先生,各路赏赐不定能把你这小身板砸晕。”
白苏子噗呲一笑。
“行了,去吧——等等,回来。”常歌思虑片刻,觉得既然已经打算收他做医官了,还是得问清楚,“你这医术,还是得和我交个实底,究竟师从何处,医术到底如何。”
“师从何处……我此前学得过杂,药庐里待过、跟着大夫走街串巷过,还去神农药王谷里帮着药王煎了两个月药,但医术如何,这个我自己的确不知,只能说,万事尽力而为。”
其实这话他是故意问的。白苏子看着年轻,但行针诊脉还算无比老道,而且昨日他早已以身试过,医术如何心中已有七八分底。此时不过言语试探,想瞧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这番话答得倒是诚恳,没肆意夸大也没自我轻贱。
常歌稍微放下心,只道:“若有汤药,须我先试过再给先生。你和幼清不对付,缺什么直接找景云,那家伙话少,但还算靠谱。”
白苏子喏喏点头,出门找景云去了。
先生不愧是先生,昏迷之时依旧恂恂儒雅,其他人瞧见了,一定以为他只是睡熟,顶多是心事入梦——祝政眉尖轻蹙,昏沉中仍是一副忧思模样。
“我打算行一招险棋。”常歌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到,低声同他说话,“你若是还醒着,定会反对。不,你已反对过了。”
他想起书斋中,祝政那句“万万不可”,祝政素来聪敏,当时一定猜到了常歌所思所想,知道他毒发在身还要铤而走险,故而心焦气躁,一句“万万不可”还未说完,就再度昏沉过去。
“你这时候昏迷也好,省得咱俩又阵前斗气。这几日你就好好休养,白苏子那人……我虽对他半信半疑,但医术应当不错。何况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这个,他也会竭尽心力好好医你。”
常歌覆上他的手背,轻声安抚。
他和祝政虽然志同道合,但一些具体如何行事的细节上,常常相左。
旁人上奏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提出意见之前必先歌功颂德一番,只有常歌的奏章简报,想说就说,绝不和他写那些虚词。
大周还在的时候,俩人就经常在公文里斗嘴吵架。
时常是祝政担忧他身体,他则担忧国事不平让祝政忧心。
大周明昭四年,常歌二十一岁。
那一年上庸战役,常歌阵前负伤,祝政连他的回复辩解都等不得,连发数封八百里加急文书,急令他速速班师,先行养伤。
两军列阵,都绷着一口气在,哪能是说撤就撤的。
常歌情真意切洋洋洒洒写了数页规劝,祝政千里加急,只回了两个字“速回”。常歌只得分析利弊,写了封更长的文书。祝政态度不变,依旧勒令休戈。
几相拉扯,他总算明白过来,这位大周天子就是个牛脾气,压根不是听劝的态度。
于是,他没拿八百里加急快马递送回信,找了头花脸小毛驴,拖了个顺路的农户,摇着铃铛将这文书捎了回去。
这小花驴摇头晃脑,耗费半月有余才到了长安城,临到宫门口,还撂了蹶子。
祝政接到复信的时候,已过了大半个月,此时常歌的大军捷报也随着一齐递到了他的手上。
那回凯旋,祝政是动了真火。
常歌一回长安,手里的茶盏还没暖热,就被“请”进齐物殿禁闭思过,任他怎么求都不行。
足足俩月,他被关得彻底没了脾气,亲手酿了坛青梅酒,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并保证不会再犯,祝政这才龙心大悦,大手一挥,居然赏了那送信的毛驴一身神气锦衣,上书“锦书居士”四个大字。
小花驴顶着这身衣裳在长安城里耀武扬威地走街串巷,全城上下沸沸扬扬,都晓得了这件轶事,闹得常歌是哭笑不得。
“这回我没有小花驴,也没有青梅酒,但愿你醒来时,襄阳围困已解,那时我也好请罪。”
他陪着坐了会儿,见祝政神色有所缓和,才轻轻抽回被他攥着的右手,自暗道出了西厢房。
内间暗道缓缓阖上,在室内掀起一阵细微的凉风。
床前纱帘摆动,祝政如玉般修颀的指尖,蓦然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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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驴是上庸战役,常歌二十一岁时的事
常歌说是认错了,但下回还敢。下一年的滇南交州之战,俩人又在文书里吵了个翻天覆地
锦书居士(小花驴):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