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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北廷心中冷笑。
厮人已去多年,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他握着汤婆子的手不住地收紧。
血液中的暴戾因子已经开始沸腾。
他撇过脸,盯着这鎏金大殿,眸光虚无,没有焦点,就连声音都显得有些悠远,道:“陛下,母后还说她虽然不后悔跟了你,但她死不瞑目。”
“你说什么!?”皇帝的身子明显僵住了。
厉北廷继续道:“儿臣也不清楚,这是母后的原话。每每当儿臣想再问的时候,母后都有些欲言又止,像是不想掀起风云,又像是有难言的苦楚。陛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朕,不知。”
“儿臣幼时只知这世上有师父和师娘,全然不知这世上的每个人其实都是有父有母的,刚知道的时候儿臣还和那些小孩子们打了一架。多可笑,这个除了儿臣之外的所有孩子们都知道的道理,儿臣竟然不知,还以为是被人骗了。
那之后啊,儿臣跑回去问师父和师娘,何为父,何为母。师父闭口不答,师娘见我夙夜枯坐、一夜未眠,便偷偷告诉我,说儿臣之父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儿臣之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因为尊贵,所以责任重大,心系众生,以至于照顾不到一个小小的我。儿臣那时不懂,还疑惑,既是心系众生,难道儿臣不是众生之一吗!?”
“北廷……”
“陛下,你听儿臣说完。等儿臣再大了些,也不容易被骗了,知道哪些总来滋扰我们的人并非是师父师娘的敌人,而是儿臣的敌人。他们想要儿臣的命!他们说儿臣是个灾星,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所以才会惹父亲不快,于襁褓之时便被抛弃。”
“不是这样的,北廷…这件事并非你想象的样子。”
厉北廷盯着眼前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沉静道:“陛下,即便事实就是如此,儿臣也可以理解。儿臣就想啊,父亲一定很爱很爱母亲,所以才会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愿见,只因一见着儿臣,您便会想起母亲。您的心里一定比任何人都痛!”
皇帝忽然就红了眼眶。
千军万马、地裂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南齐皇帝竟然红了眼眶。
他按住厉北廷的肩膀,眼泪顺着眼眶就流了出来。
这是他的儿子啊!
他最爱的女人留下的唯一儿子。
他居然放任他一人在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他当年是怎么被猪油蒙了心啊……
这孩子多懂事啊……
皇帝道:“北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今夜就别出宫了,明日同朕一起上朝,朕要昭告文武群臣,朕的嫡子回来了!”
“陛下,此事不急。”
“怎能不急!?之前就已经如了你的愿,没有将静王之名昭告天下,如今你都已经入宫了,还藏着掖着做什么!?朕的儿子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儿臣并非此意。只是儿臣多年未归,若贸然出现,恐引起朝野动荡,这实非儿臣所愿。”
“放心!有朕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陛下,儿臣…”厉北廷顿了顿,墨染的双眸忽然沉了不少,带着些压抑的痛,却又极力想要掩饰,道:“您就当儿臣胆小怕事吧!自小被追杀,一日安稳觉都没睡过,这辈子儿臣只求安稳度日,实在不愿给南齐、给陛下添麻烦。”
“傻孩子!从此刻起,你便是有父亲撑腰的人了。什么都不用怕!朕明日会命太子亲自安排人保护你,你若出了任何问题,朕定要问太子的罪。”
“不必如此!”
“此事不要再争了,就这么定了!北廷,天色不早了,让德公公带你去休息吧。”
“陛下,静儿的事?”
“此事,容朕再仔细想想。”
厉北廷心中寒光掠过,面上却不露分毫,道:“陛下,儿臣此生唯有此愿,若得以圆满,可抵消从前万难。若母后泉下有知,知道儿臣娶到了心爱的姑娘,一定也会感到欣慰的!”
“好!”
厉北廷跟着德公公去了皇帝偏殿落榻。
他象征性地婉拒了几次,推脱宿在此处颇为不妥。
德公公却道:“殿下,这是陛下给您安排的住处,您就别为难奴才了。奴才办不好差事,回去是要受罚的!”
厉北廷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头一次宿在这金銮大殿,头一次离所谓的生身父母这样近。
他却没有一丝喜。
他眸中满是疲惫。
深夜。
一道黑影从窗户处蹿了进来,很快闪躲在屏风中。
厉北廷忙吹熄了蜡烛,黑暗中屏气凝神,道:“谁!?”
“王爷,是我。”
厉北廷压低了声音,道:“深宫守卫重重,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来寻我吗!?”
“王爷,出……”
门外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叩门声。
巡夜的羽林卫在外询问:“殿下,方才是什么动静!?”
厉北廷冲楚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披着大氅去开了门,道:“无碍,本王自小畏寒,方才觉得风大,便将窗户关上了。”
羽林卫探头往内瞧了瞧。
厉北廷任由他们打量,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道:“还有事吗!?本王困了,明日还要同陛下一同上朝,可不能耽误了……”
羽林卫忙收回眼神,道:“打扰殿下了!若有异动,殿下随时呼喊。末将等很快就会赶来!”
“辛苦了!”
宫门合上。
厉北廷贴耳在门上听了半晌,脚步声远走后他仍继续等了等。
如此,他才肯放心。
绕过屏风,坐到榻旁,他轻咳了几声,缓缓道:“出来吧!”
楚衣现身。
他忙去桌上倒了杯温水递给厉北廷。
厉北廷捧着水,抿了一口,问:“说吧!出什么事了!?”
“成王那边有动静了。咱们的探子来报,成王连夜调兵,方才和属下也就是一个前脚一个后脚地进了宫。瞧着那方向,成王应是去寻贵妃了。”
“调兵?”
“正是!王爷,成王会不会要造反了!?”
“此时不是最好的造反时机,就算成王冲动,贵妃也不会任由他如此行事。楚衣,派人潜入贵妃宫中,探探他们的图谋。本王猜,他应是知晓本王深夜进宫面见陛下的事情了。”
楚衣心里一惊,道:“那可怎么办!?难不成成王屯兵是想对付您!?”
“他若真这么蠢,本王求之不得!只要他敢出兵,本王这一次就让他再无翻身之地。”
“属下这就去打听。”
“小心行事,若遇危险,即刻离开。”
“是。”
“切记,情报不是最重要的,命才是。”
“属下遵命。”
楚衣如一阵风来了,又如一阵风飘走了。
厉北廷和衣而卧,盯着窗外透进的零星月色,思绪纷杂。
观皇帝今夜反映,他对母后似乎有几分真心。
只是…帝王的真心,能有多重呢!?
女人于他而言,是锦上添花,却不是无可代替。
一旦权力地位和女人发生冲突,他只会牺牲女人。
这样的真心,弃之好不可惜,偏生有那么多的女人趋之若鹜。
厉北廷反倒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自小就呆在这深宫之中。
他叹气,心中喃喃着:母后,若你还在,你定会喜欢静儿。儿臣这一生孤苦难熬,直到遇见静儿才觉得生有可恋,人有所期,才觉得活着…真好。您一定要保佑静儿一生平安顺遂,保佑儿臣能娶她为妻,白首不离。
……
翌日。
厉北廷睁眼到天明。
听到脚步声时才闭目假寐。
德公公亲自来叫醒了他,满脸堆笑道:“王爷,陛下怕这些下人轻待了您,特派奴才来伺候您起身。这份待遇,殿下可是头一个啊!就连太子殿下和成王殿下都没得过这待遇!陛下的心里啊疼着您呢!”
厉北廷躬身道谢,从袖中摸出一沉甸甸的钱袋子悄悄递到了德公公的手中,道:“日后在这宫中,一切便有劳德公公了!北廷初来乍到,若有什么不懂的,还望德公公提点。”
“王爷这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自当为王爷鞠躬尽瘁!”
德公公带来了陛下亲赐的金丝绣线大氅,贵气逼人。
厉北廷却觉得不妥,亲自抱着这大氅去求见陛下。
皇帝见着他还是挺欢喜的,问:“怎么!?不喜欢!?”
厉北廷下跪,道:“儿臣感谢陛下深宠,只是这大氅太过贵重,儿臣不想太过招摇。”
“怕什么!?朕就是要让他们都看看,朕有多看重你!穿上,快!难不成想让朕亲自替你披上!?”
厉北廷:……
他只能披上这大氅。
德公公惊叹,毫不吝啬地赞美:“陛下,静王殿下真有您年轻时候的风姿啊!方才这一瞬,奴才还以为是见到陛下了!真是太像了!果然虎父无犬子,您同先皇后的孩子继承了你们的容貌,也继承了你们的不凡气质。这大氅就是为静王殿下而生的啊……”
一番话,捧了皇帝,也谄媚了王爷。
厉北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还是笑道:“德公公谬赞了,儿臣在江湖中长大,怎可同日月争辉?虽未曾见过陛下年轻时的风姿,但想来也是天人之姿,儿臣等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