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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民俊八成想要问我到底在哭什么,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换到了前方,由他带着我继续在停满摩托车的骑楼前进。
或许我不应该来,因为这种事情由我来介入的话,民俊一定会觉得很不高兴。他早就在先前表明过,可是要是我什么都不做,他就受伤了怎么办?
脑袋里充斥着这些好讨人厌的想法。我痛恨自己的无能,甚至还发出了啜泣声,我在路边不停咳嗽,狼狈的像是被骂的是我,被痛殴的也是我。
「春暉?你还好吗?」民俊连忙问。
「你闭嘴啦。」我哭着说,然后把伞塞到他手上:「要淋到雨了啦,快点撑起来。」
啊,我突然想到,这就好像阿梅梅那时候一样。她温柔地说,喜欢我的作品。当时我好彆扭,好难受。就像现在——怎么会是由我去伸出手跟民俊说「回家」?
太过分了。这简直像逼着他在两个糟糕的选项中,选择了不那么糟的那一个。而更过分的是,民俊在前男友面前,却完全像是被压得死死的,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反驳的话——又或者是他说了,而最后被掐住了,导致那些话语没传达出去。
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克制眼泪。
「春暉,你为什么要哭?」民俊撑起伞,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们在过马路时,等待红绿灯的车灯闪的刺眼。
我贴着他的左臂,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我不说。」我破音的说:「你、你的眼镜去哪了?」
「被摔碎了。」民俊低声的说:「我……现在有点看不清楚路。」
「没关係,我会带你回家。」我说,一边带着他来到捷运站的出站口。我们在买票机旁边的充电区暂留一会。
周围都是正准备穿上雨衣出站的上班族,在人群中,我的手指止不住颤抖,但我还是从包包里抽出卫生纸,然后递给民俊说:「擦一下。」
他听话的将眉角的血跡给擦除,民俊瞇起眼睛,他小声的说:「春暉。」
我使尽全力,才不会让自己的声音好像要溃堤:「你不要说话。我只要一回答又会哭出来。」
民俊点点头。然后,我牵着他的手下了月台,期间我仍不停咳嗽,太久没有运动,又在空气不怎么流通的地方奔跑过,感觉身体好像要散了。但一边哭一边咳嗽的样子实在太令人恐慌,最后民俊只好带着我去到附近出站口的楼梯旁,那里没什么人经过,而我可以放声大哭。
民俊的右肩贴着我的左肩,他真的都没有开口,直到我好不容易可以正常的呼吸。
我抓着他的袖子,然后大口吸气。
「你除了……咳咳、除了头上以外,还有没有哪里受伤?」我小声的说。
「没有。」民俊回答得很快。
「那回家吧。」我说:「只要回去……你去洗个澡,然后去睡一下,醒来之后就会没事的。」
他瞇起眼睛看向我,说:「好。」
像是真的相信了我的说词。
晚间的捷运车厢很挤,我们好不容易在家附近下车,而风雨仍旧交加,当终于到家里时,我和民俊都还是淋了一身湿。
我打开灯,然后把晒在外头的衣服都赶紧收进来。接着再交毛巾递给对方。
民俊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他点点头,隻身走进浴室。很快地我听到莲蓬头开啟的声音。
熟悉的感觉缓慢地,流进身体的每个细胞,而我瘫软的坐在地上,感觉好像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就好像近视的是我一样,我根本看不清民俊的表情,他一路上总是低着头,视线望着远处。好奇怪的是,明明我带他脱离地狱——甚至民俊都说过我接纳了他。
可是我还是觉得我做错了。
无论是当他的朋友,还是说某个英雄救美的角色,听起来都好噁心,噁心到我快要吐了出来。
我的头好痛,但比起身体的痛,我一直想到我的国中时代,那个包括我,全部的人都是笨蛋的那个班级,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就嘲笑他人呢?看看我自己啊,我在十年后狼狈成什么样子了。
所以该死,太该死了。
最该死的或许是,民俊他不吭一声,承受着这一切,始终没有改变。
但是痛恨他这一点的我,何尝不比他更糟糕。
「春暉,你可以去洗澡了。」
我听见他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在几秒后,民俊坐到我身旁,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然后扶着我的肩膀:「春暉?」
「对、对不起!」我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对不起。」
「什么?你在道歉什么啊?」民俊顿了顿,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好像稻草堆。
难怪不适合留长发。
「所有的事情,」我咬着牙说:「所有的事情到很抱歉。」
「不是啊,你干嘛道歉啊,该说抱歉的是我,在电影院的时候……我自己先离开了……」民俊低声的说:「春暉,我要谢——」
「不要!」我忍不住喊出声,然后抓住了民俊的双臂,他震惊的看着我,而我也望着他的眼珠:「你什么都不要说!」
我们僵直一会,接着我跌跌撞撞的站起身,然后抓起毛巾进到浴室里。
在淋浴期间,我觉得我好像可以冷静下来。但很快的,各种我无法想像的情绪接踵而来,好像躲避球场上,我是内场唯一的球员,周围全是敌人,每人手上都有一颗球。
刚刚我应该要说点什么啊,告诉他的前男友,说离民俊远一点,说像他这样的人渣,就和我一样,根本不配得到民俊的关怀。
水打在背脊上,我感觉不像淋浴,而是自己又身处在风暴中一样。
在冲完澡后,我偷偷打开门,确认过民俊应该回去房里后,我小心翼翼的也准备躲回房间。
「春暉。」
然后在浴室的隔壁,民俊拉开房门,他依旧是瞇起眼睛看着我,他说:
「能进来跟我谈谈吗?」
我吸了吸鼻子,接着就赤着脚进了民俊的房间——在朋友搬走后,这里其实大部分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包括她在台北买的休间读物。我看见一本《挪威的森林》被放在矮桌上,而民俊的个人用品也堆在柜子上方。
我和他背靠着墙壁坐在床铺上,样子比去温泉会馆更像是毕业旅行。
我抿住嘴,忍不住把身体给缩起来,感觉全身都要四分五裂。
「要谈什么?」我破音的说。
「我能讲讲我跟前男友的事情吗?」民俊小声的说。
「可以,我都会听。」我再次吸了鼻子,但不敢直视对方。
——「嗯……我们家一直都觉得,男生就是要有男生的样子。」民俊突如其来的开口,但故事的切入点却不是所谓的前男友。我稍微抬起头,而他的眼神也依旧在好远的地方。
「而我除了对女生不感兴趣以外,其他各方面都和家人预期的一样,可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是我向家人出柜,他们会完全否定我整个人。会说什么,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或者说……一定是有人带坏我,之类的。」
民俊低下头,我看着他握起拳头,然后又松开食指。
「我大学毕业找不到正职,所以在美术补习班打工的时候,一眼就认出来彦豪也是同类,而他告诉我说,他痛恨身为同性恋的自己。」
「彦豪他啊,他很没有自信,因为他为了要证明自己,就算是同性恋,也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所以他要考美术……但这两件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关係啊。」
民俊将视线看过来:
「但我就觉得我找到了知音。」
我抱着膝盖,觉得自己无助的像个孩子。
「为什么?」我用尽全力接下话题,也努力让自己不要哽咽。
「因为,同志圈的人总是在突显自己有多么的与眾不同,」民俊伸出手:「拍影片,做行销,然后就砰,突然满大街全部都是『彩虹骄傲』的东西,好像讨厌同性恋,就活该被猎巫,被公审。」
「我和彦豪分手,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既像同志也不像同志。我曾去过警局报案,那里的警察听到我的同居人是男的之后,他的态度就变了。然后也就口头警告这样不了了之——所以我们跟其他人真的不一样啊,真的是该痛恨的那种不一样。」民俊他朝着我笑,露出那缺颗犬齿的笑容:
「你一直都觉得我很笨,对吧,春暉?」
我没有回答。
「可是到最后我也只剩彦豪了。」民俊收起微笑,他低声的说:「我被辞退的原因,是因为他和我在教室里接吻,恰好被来巡逻的主任发现。而我的家人也知道了。所以我就想,如果再继续跟着彦豪,有一天我大概也会以爱的名义死在他手上——」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有人以这样轻松的语气,说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现在我知道了啊,在刚见面的那一天,民俊所说的跳河绝对不是开玩笑,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带玩笑。他始终都是那样,独自一人,怀揣着不安,同时带着一点点的刺,将双手合十,向我说出「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同性恋」——
此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句话,都会是这句台词的延伸,我一点,一点再一点的接收着,直至今日拼凑成我眼前的郭民俊。
「谢谢你来了。」民俊悄声的说,他又笑了:「只是,你到底为什么要哭?」
因为想要理解。
画漫画的目的是想要理解,想要当个好人。可是当我真正执行了所谓「当好人」的行为时,我就真切的意识到,我这辈子都不会是好人。
「我告诉你,那才不是理所当然的。」我持续破音的说。
「什么不是理所当然?」
「你们啊!你们当然要去拍影片,去做秀弄游行什么的啊,不然不会有人想要去理解你们啊,不然、不然,只会有很多,像我这样,像你家人那样,有『很噁心』这样——根本没有尝试去理解的说词出现啊!」我哽咽着,总感觉不会有流乾的一天了:
「你到底凭什么忍受这一切?你明明一点错都没有啊,那才不叫『当个好人比较轻松』,你就只是仗着……咳、那样的身份,觉得自己身陷悲剧里,才符合所谓的『男同性恋』。」
「你明明就只要说点什么,就可以改变情况……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就只是坐在那里啊。」
我用袖子抹去眼泪,而口中的话简直像水坝溃堤,我无法阻止自己不讲出口:
「干、干……郭民俊,我会哭,是因为我很难过啊!」
「为什么?」民俊问。
「就是为你难过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你才变成那样,那我该怎么补偿你啊……可是、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啊,没办法替你跟前男友辩解,就连漫画都画不好,没有办法把我想要传达的事情给传达出去啊——」
眼泪滴在棉被上,我觉得自己快要把脸给揉烂了,但还是没办法停止,那些最深处,最讨人厌,只能用所谓「噁心」来形容的想法,全部都吐出来:
「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到……就连希望你幸福,这样子讲出来……我都觉得好抱歉……凭什么,由我这样的人来希望你幸福……」
我将脸埋进膝盖里,又再次哭出声。脑袋里回盪着笑声,那是国中生的我和同学们的笑声,带着童趣,里头没有未来,只有对现在的安心感。
然后民俊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手上可能拿着课外书或素描簿,没有理会我们,只是静静的,像是与霸凌这件事从未扯上关係。现在我知道了,这就是他的反击,忍受着,觉得有一天就会改变。
他明明是个受害者,我却像这样苛责他,可是我得说出口,或许目的也不过是为了缓解心中的不安。
我感觉到棉被被盖到我身上了,我哭得更大声了。
「你跟我说过,凭什么肯定伤害你的人不会再伤害第二次,对吧?」民俊的声音听起来也好遥远:
「可是我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人啊。」
——「就像你说的,我不会反击,因为我满足于当个好人。可能真的有一部分是那样吧,我就跟彦豪一样,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就感觉那不会是我了。」
我没有回答他。
「所以你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民俊小声的说:
「我们真的扯平了。我原谅你,安春暉。」
后来的事我已经记不清楚,我似乎哭到睡着了,然后民俊就让我在他床上躺平,他好像还关上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似乎直到中午才睁开眼,我其实不清楚是不是中午,因为屋外仍是乌云一片。
头痛得要死,光是撑起上半身,就觉得身体要垮了。我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才从陌生感中回过神。我下了床来到客厅,看见民俊在工作桌旁,脸极度的贴近电脑。
「早安。」他说,在看向我的时候同样也把眼睛瞇起来。
身体太沉重了,所以我倚靠着墙说:「我……」
一瞬间,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民俊,他看起来没什么两样,语调没有改变。就好像在跟我说,一切都可以恢復原状。
然后我看见他贴上ok绷的眉角。五脏六腑就像被谁给戳了孔,血满溢而出。充斥我的体内。
「早安。」但我还是抬起头,再次吸了吸鼻子,如此说道,就像第一次打招呼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