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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晓的事情隔了几天,周垚和方晓的前夫通了个电话,得知他给方晓租了一套房子,在郊区,也安排她到医院做了产检,一切正常,还请了个月嫂照顾方晓。
尽管方晓的前夫语气平静,可周垚却从几句对话中听出来他语气中的压抑和抵触,无论如何他是个人,尝到了背叛的滋味还能做到这步不容易,不可能做到无怨无悔。
周垚不知道方晓还能消费她前夫对她多少耐心,也许半年,也许一年,时间一到,方晓将失去最后一根拐杖。
可那是否就是方晓的结局,周垚不关心。
但不可否认,挂上电话的一刻,周垚尝到了快意。
几天后,周垚接到周孝全的电话,让她去一趟养老院,说是有事商量。
周垚猜到是什么事,尽管周孝全在电话里不说。
周垚去了养老院,在会客室里,周孝全的精神比以前好了一些,人也胖了点,气色浮现红润。
周垚看着周孝全,心里很平静,起码这样看来一切都在像好的方向发展,虽然那最坏的结果不可避免。
反观周孝全却很紧张,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条,被揉烂了,又打开,他双手放在桌下,偷看上面的字迹。
这一幕看在周垚眼里,有点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她父亲变得这么小心谨慎,他们不像是父女,倒像是大家长和小学生。
周孝全说话速度很慢:“晓晓回来了,我知道了,她被骗了,现在没有指望和依靠,我想,如果你有能力,就帮一下她……”
果然,说的是这回事。
周垚语气很平淡:“她找过你了。”
周孝全点头。
周垚很果断的给了答案:“爸,你的房子已经卖了,那笔钱用来支付未来十几年的养老费用,除此以外,你的存款没剩下多少,这你自己也知道。这些年你的积蓄,大部分都被方晓造了,如果不是当初你那么惯着她,对她要求严格一点,今天就不会这样。”
周孝全点头:“这些,我承认是我的问题……”
周垚却将他打断:“至于我,我的经济一向独立,你和我妈前些年给我的钱,我都投进店里了。要维持一家店不容易,我没精力也没能力再多背一个包袱。”
周垚的答复,周孝全其实也早有准备,只是明知道会被拒绝,还是想试一试。
死人的嘱托,远远比活人更重要。
周孝全始终记得方晓妈妈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他每每想起总是不落忍。
不落忍,自然就惯。
惯久了,自然就有了习惯张手就要的方晓。
见周孝全低头不说话,周垚又一次开口:“你能不能给我个期限,到底你还要让方晓消费你的责任心和愧疚感多少次?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周孝全张了张嘴,依然没说话。
他翻开纸条去看字迹,那上面写着他要说的事,要说的话,他的思路,可他突然很乱,不知道该从哪一条说起。
不知道是不是人越老,越会反射出小时候的模样,这一刻周垚见到周孝全这样,就像是照到了一面镜子,看到过去的自己。
那个里外都不是人的自己。
这一刻,她想问清楚一些事,一些她以前没机会问,以后可能也不会问出口的事。
周垚:“爸。”
周孝全一怔,下意识抬头,看着周垚。
周垚:“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你和我妈,是不是一点过下去的可能都没有?离婚,真的是你们唯一的选择么?”
周孝全一阵恍然,过去的事一下子被翻了出来,确应了那个道理,越是久远的事印象越深刻,看的越真切。
周孝全缓缓摇头:“我和你妈有意离婚,是在你高中住校的第一年,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方晓的妈妈。”
周垚有些诧异。
她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她一直以为她这个老父亲是年轻时犯糊涂,婚姻生活遇到瓶颈过不去,又经历了中年危机,那时候恰好出现一个温柔可心持家有道的女人,见缝插针的把他蛊惑了。
周垚只听到自己问:“那你们为什么一早不告诉我?”
周孝全:“我们商量过,这件事由她告诉你比较好。垚垚,在性格上,你们真的很像,一样的强悍,独立……”
周垚又一次感到了诧异。
她从没听别人这样评价过,从没有一个人说她像她妈。
她对她妈陈潇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我行我素、自私自利,一切都由自己的利益出发的阶段。
可这一刻,周孝全却说她们很像。
周垚不由得笑出声,转而又问:“好,那我想知道,在你和方晓的妈妈好上以后,你难道就没有一刻,要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亲口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打算么?”
周孝全脸色浮现愧色和悔意:“我当时想,等你先完成学业,先不要影响你的学习。还有你妈妈的意见,还是由她来告诉你,比较好……其实你高中毕业典礼之前,我和你妈妈也商量过,她也会出席……”
可事实上,陈潇一个字都没提过。
毕业典礼那天,陈潇刚好有另一个更要紧的事要去办,那将决定她是否能去美国。
显然,那件事比参加周垚的毕业典礼更重要,哪怕周垚会落单。
长久以来,陈潇在母亲这个角色上就像是个临演。
周垚小时候经常生病,陈潇却经常回来很晚,她玩高兴了,才会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发烧的女儿。
这一切,周垚都习惯了。
大概陈潇也以为周垚习惯了。
周垚后来和周孝全更亲一点,高中住校交了很多朋友,她那时候活泼开朗,阳光向上,像是个发光体,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想靠近。
方晓刚好相反,脆弱易碎,自卑自闭。
周垚帮了方晓几次,两人就成了朋友。
周垚还给方晓讲过她的幸福家庭,同时同情方晓有个坐牢的爸爸,那时候她哪里想过,这一切将来都会变成方晓的。
正应了那个道理,最亲近的人,往往最容易伤害到你,因他们知道你的一切弱点,也因为你足够在乎。
事实就是,她最信任的两个人,父亲,朋友,联起手来背叛了她。
周垚的声音瞬间高了几分:“所以那天毕业典礼的安排,是由我妈代表我,你代表方晓,是么?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粉饰太平。真是可笑,一定要这么着急吗?你有没有想过,方晓她不是别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呢,你是我爸。你要离婚,你要重建家庭,你要懂你的老婆、女儿,可全世界有那么多选择,为什么偏偏是方晓的妈妈?你们还一起瞒着我,就为了一些你们自以为是的原因,怕耽误我的学业,怕我不原谅?”
周垚如此质问,一下子就打乱了周孝全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思路。
这个病让他的思维变慢了,加上那些精神科的药,让他的行动变得更加迟缓,他一下子有些着急,拼命看着手里的纸条,想去辨别上面的每一行字。
可周孝全越是着急,越是忘记。
他手足无措的喃喃自语:“我,我,我要说什么,我,我应该说什么……”
周垚瞪着他这副模样好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突然站起身,拿走他手里的纸条。
周孝全茫然的看着周垚。
“垚垚,你让爸爸再想想……”
其实已经不用想了,周垚看到了上面的字。
周垚坐回椅子上,长长的叹了口气,又安静了片刻,直到静下来了,才轻声说:“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接下来,请你听我说。”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出轨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出轨,是人的本性、本能,人天生就是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的动物,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忠诚的可贵。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原来出轨或忠诚都是要看对象的。你不是不能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只是我和我妈不是你期待中的好妻子、好女儿。方晓的妈走了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再找其它人,你的忠诚全都给了她。可是面对我和我妈,你不能做你自己,时间长了,你觉得累。”
说到这里,周垚不禁想到那时候的自己。
这样貌合神离的家庭关系,还曾被她奉为最幸福家庭的蓝本。
周垚一下子笑了。
她记得小时候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出轨,什么叫婚姻破裂,还是因为舅舅和舅妈。
那时候周垚见到表哥在哭鼻子,听到周孝全、陈潇和姥爷在谈话,隐约明白到是舅舅出轨了,回来要和舅妈提出离婚。
后来,几个大人商量好就分别去和舅舅谈话,做他的思想工作。大概是外面的诱惑和家人的分量相比,并没有那么大吧,舅舅很快就回归家庭。
周垚在门缝里看到舅舅搂着哭泣的舅妈安慰,那还是她头一次见到为人刻薄犀利的舅妈,露出那么柔弱的一面。
周垚当时便童言无忌的转头对表哥说:“舅舅、舅妈抱在一起了,他们和好了!”
周垚的表哥瞬间破涕为笑。
那一刻,周垚无比同情表哥。
但儿时到底天真,她没想到这件事后来会砸到自己头上。
“这么多年,我都在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是方晓的妈妈。是不是我高中三年和方晓说过太多我家里的事,这才让她们母女惦记上了?我还想象过那样的场景,每一次家长会,都是她妈代表她,你代表我,我和方晓又是同桌,你们经常坐在一起,渐渐地你们聊从学校聊到生活,她妈的忍辱负重你看在眼里,心疼她,爱上她,突然你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说到这里,周垚抬起眼,对上周孝全。
周孝全依然一脸茫然。
周垚看着他,竟然觉得无比轻松。
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周孝全听进去了,或者听不进去,都不重要。
她说这些话的目的,本来也不是为了让他羞愧撞墙。
突然间,她话锋一转:“我最恨你的时候,曾想过要和你断绝关系。可我查过资料,也问过人,中国的法律不允许断绝亲子关系,子女赡养父母是应尽的义务,不赡养父母不仅要受到道德谴责更要承担法律责任。站在你们的角度,你们追求自己要的情感,这本没有错。可是没办法,我做不到时时刻刻换位思考,而去委屈自己。在我看来,你选择方晓的妈妈,你和方晓一起隐瞒我,这就是错。”
“如今,方晓沦落到这步,我不落井下石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话音落地,周垚站起身走出会客室,同时通知护工进去照顾周孝全。
透过玻璃窗,周垚又看了一眼神情呆滞的周孝全。
她想,这大概是老天爷最好的安排了。
周孝全曾左右她的人生,现在他得了这个病,而她成了监护人,将替他未来的人生做所有决定。
至于方晓,除了切断周孝全这最后一层保护,就只需要袖手旁观。
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
临离开养老院,周垚和院里打了招呼,拒绝访客名单里有方晓这个人,拒绝将方晓的电话转给周孝全。
傍晚,周垚将周孝全房子的钥匙交给买家,转身去了画室。
她和仇绍没有约好,只是突然想过来看看电影,看看画。
不到晚八点,一部电影放完。
那是一部两千年初的片子,叫《八英里》,是被滚石评为“嘻哈之王”的eminem本色出演。
周垚在美国时,很喜欢这部讲嘻哈文化的电影。
影片开始,男主人公和对手站在台上battle,他被对手怼的哑口无言,落荒而逃。
后来,他历经成长和伤害,正如那句话所说,树干结痂的地方,往往是它最坚硬的地方,再一次上台,以一对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自己的伤口敞开来说,再将对手最害怕的过去rap给所有人听,并反过来告诉对方——嘿,有本事再告诉大家一些我的黑历史啊!
周垚看的很爽。
是呵,越是害怕,越是恶心的人和事物,越该去面对。
正视它,了解它,打败它。
正视自己,了解自己,战胜自己。
黑历史,屁都不如。
九点多,一楼的大门响了。
仇绍也来了画室。
他一路上楼,见到周垚,笑了。
仇绍走了过来,坐在周垚旁边。
周垚自然而然的将头靠在他身上,声音很轻道:“今天我去了养老院……”
“嗯。”
仇绍安静地听她讲今天都做了什么,并不打断。
直到她简单讲了一遍。
静了片刻,周垚又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仇绍搂着她的肩,伸直腿,语气低缓:“你问。”
“当年,齐放到底做了什么事?”
齐放背叛过仇绍,在他们还是哥们的时候。
但具体细节,他们没聊过。
仇绍手上一顿,进而笑了:“你这么一问,倒让我觉得有点丢脸。”
周垚很好奇:“怎么?”
她抬起头,坐直了看他。
那漆黑的眸子眷恋的缠着她,他抬起一手,指腹轻抚她的面颊。
“当时年少,意气用事,为的都是一些如今看来不至于大动肝火的事,但当时那个坎是过不去的。”
决裂的那一年,仇绍和齐放都是艺术系最炙手可热的人才。
彼此之间会聊创作思路,会聊灵感,遇到瓶颈也会互相开导,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行为。
但免不了,也会受对方影响,甚至模仿,甚至抄袭。
听到这里,周垚恍然。
“他抄了你的作品?”
“只是创意。”
可他们都知道,创意才是灵魂。
仇绍:“那时候看的很重,深受背叛,不能原谅。”
周垚笑了:“然后,你为了报复,就把给他设计的纹身图案,免费送给纹身店,让他到处都能看到复制品?”
仇绍也在笑,没说话。
屋里灯光昏暗,照着彼此的模样,有些模糊,有些柔软。
周垚笑起来的模样生动好看,她轻轻抬起胳膊,环过他的肩膀,身体也贴过去,软绵绵的半合着眼。
他的手就搭在她的腰上,缓缓轻抚。
半晌,她低声道:“我想纹一片羽毛。”
他似是一怔,问:“什么?”
她笑着重复:“一片羽毛。”
她想到了新的纹身图案,盖在那道疤痕上。
“宛如新生,轻如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