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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找那种本来就跟陛下有隔阂的……”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忽然加重了语气,“别人本王都可以放弃牺牲,但是你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行。”
我愣了一下:“那就听殿下的。”
信王把手搭在我肩上,叮嘱道:“往后我不能时时跟你通气,你在陛下面前也不要自作主张违逆他。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能容忍宽宥你一次, 但未必会有第二次, 明白吗?”
这话倒是……跟虞重锐说的有点像。
我不习惯被人触碰, 后退半步避开,信王的手便落了空。
我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往旁边又走了两步,说:“殿下如今已经成亲有了家室,有件事我必须得提醒你。”
信王把手收回去,说:“愿闻其详。”
“陛下打算……等殿下生育后嗣、奉天皇帝血脉得以延续之后就杀你。”
信王沉默片刻,忽然笑道:“瑶妹妹为何现在才告诉我,难道不成亲便不会有子嗣吗?”
这话说得有点轻浮,我不禁皱了一下眉:“殿下好自为之。”
信王放低声音,看着我说:“瑶妹妹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叫你失望的。”
如此性命攸关之事,如果他都处理不好,那就不是失望不失望,而是要失势、失命、失脑袋了。
外间喧声渐歇,到了宴收宾散的时辰。我问信王:“殿下藏在这里不出去送谢宾客,不要紧吗?”
信王道:“洞房花烛,本王早早入帏陪伴王妃,合情合理。送宾自有管家代办。”
那王妃迟迟不见新郎,不会生疑派人打听吗?找到外头也不见人,不就穿帮了?
不过这是他们夫妇的私事,我就不便过问了,信王自己会处置好的。
我想起三皇子的事,拿不准要不要告诉他所见内情,但又怕说了,他更要把我和虞重锐联想到一块儿去,便只提醒说:“方才在宾客里,我好像还看到六皇子的外家亲戚,心怀不轨,欲挑拨殿下和三皇子争斗,殿下小心提防。”
信王不以为意:“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到。不挑拨我们两边鹬蚌相争,他们哪有任何机会?他家那几个人我都知道,翻不出风浪来。且留着他们搅搅局,还能替我挡些明枪。”
信王不想动六皇子外家,三皇子那边又有虞重锐和永嘉公主兜着,我以为这事就这么悄悄过去了。谁知回宫后第二天,竟被宫里的太医抖了出来。
那太医只是太医署寻常的医博士,按惯例去给三皇子诊平安脉,三皇子说自己昨晚喝醉了,醒来浑身不舒服。太医生性谨慎,听说十一岁的孩子醉酒,便觉得不寻常,仔细查验,发现三皇子脉象不稳,肌肤有多处抓挠痕迹,便溺中残存毒物,判断他服食了金石药,直接告到陛下面前。
陛下自然龙颜大怒,下令彻查。事情发生在信王府上,信王首当其冲,进宫负荆请罪;三皇子睡熟后是虞重锐送回来的,他也被召入宫中接受讯问,不过有永嘉公主作证,他俩席间在河畔相遇,见到三皇子独自一人、举止失常,便将他送到后院休息。
破案的过程非常迅速。三皇子虽然不记得药性发作后自己干了什么浑事,但清醒时记性却很好,尤其他从小受褚昭仪耳濡目染,对自己入口的食水记得一清二楚,一一列出,那颗糖丸便显得十分突出可疑。
循着三皇子描述,很快找出给他糖丸的男童。陛下派人到家里一查,男童自己服食糖丸过量,尚未脱险清醒,这便罪证确凿无疑了。
六皇子的外祖为保全家,主动交出主使表舅,大义灭亲。表舅被判谋害皇嗣未遂,流放三千里;外祖一家在朝者皆难逃干系,纷纷罚俸遭贬,六皇子仅有的一点支持势力也被折堕削平。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案子已经审完了,是三皇子跑到燕宁宫来,屁颠屁颠告诉我的。
六皇子的亲眷谋害三皇子嫁祸信王,案情原委清晰明朗,明明白白。原本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以林太师为首的三皇子党不知为何,竟把矛头对准了虞重锐,说他明知三皇子被人毒害,却隐瞒不报、掩饰罪证,其心可诛。
他们在想什么?难道不该感谢他保护了三皇子吗?如果非说隐瞒不声张是别有用心,那不是连长公主也一起骂进去了?
我见过这些人中元宴上大部分都向虞重锐投掷过刀剑,但是没想到党派利益之争,竟可以让人不顾是非黑白,见缝插针地攻讦诬陷,不放过任何机会。
三皇子转述完了,不忘向我邀功:“其实我还记得,醉倒之前最后一个遇到的人是你,不知为什么虞相说是在河边发现我的,我就没说。”
我问他:“为什么不说?其实就是我后悔上次救你了,把你丢回河里去喂鱼的。”
“你才不会呢。”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昂起下巴,“我可是从小在宫廷里长大的,权力斗争嘛,司空见惯了。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小屁孩说这话的时候,还真有点未来皇储的风范。可惜不管他如何装腔作势,我现在满脑子都只有他发癫的蠢样儿。
——虞重锐每次见到我,是不是也这样啊?
那可真是为难他了。
三日后是岚月的回门宴,我没有再参加。
家里似乎已经默认了我和姑姑一样,从此以后就是宫里的人了,等闲小事不会再邀请我,只是派人来知会一声,给我捎了些喜饼。
捎东西的人是仲舒哥哥,这比礼物更让我开心。他在光禄寺当值,每逢重大节庆陛下设宴宫中,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多见几面。
仲舒哥哥告诉我,祖父身骨健朗,摔的一跤并不要紧,反而是酒醉在河边吹了凉风,第二日就风寒头痛,宴席也只草草露了面,这几天一直卧病不出。
“你别担心,国公不会有事的。”他安慰我说,“我知道,家里就数国公跟你最亲,最让你放心不下。”
仲舒哥哥至今不知道我跟祖父的龃龉心结,在他眼里,我们还是那对上慈下孝、感情深笃的祖孙。他不知道祖父打过我,也不知道我们家背地里掩藏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他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如果将来成了亲、生了女儿,他会怎么办呢?
我问他:“在信王府上相看的那位小姐,仲舒哥哥觉得如何?”
他顿时红了脸,局促道:“你说卞小姐?她一句话也没说,但看着是个温柔娴静的好姑娘,我……我还是不要耽误人家了。”
“卞”这个姓氏,我在朝官中好像还没见过。“他们家是洛阳人氏吗?”
“不是,籍贯兖州,跟继母家沾点亲,这回恰好来京,听说我们家有喜事,专程登门贺喜的。”
兖州路远,家境平平,有意攀结国公府,女儿又性子内向柔顺,我们家选媳妇的标准还真是一如既往没有变过。
我对仲舒哥哥婉言道:“这位小姐恐怕不适合嫁到咱们家来。”
他点头道:“对对对,我也是这么觉得。我还是喜欢……活泼好动、有主见一些的姑娘。”
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心中默道:「就像你这样的。」
我后面的话就没法说了。
仲舒哥哥和我一样从小失去了母亲,继母对他放任不管,大约没有耳提面命教他那些牺牲女儿维护家运的歪理,他又一直跟我玩在一块儿,是家中少有的不重男轻女的人。我得找个机会把内情告诉他,追查宁宁下落那件事我也没忘,如今身在宫中更难着手,我需要家里也有人支援帮我。
仲舒哥哥毕竟是外臣,东西送到说了几句话就要告辞走了。临别前他对我说:“瑶瑶,你一个人呆在宫里是闷了些,不过你别着急,下个月就是千秋节了,陛下定会宴请群臣,到时候我又可以进宫来看你。国公、叔伯、兄长们,家里的命妇女眷,还有岚月……王妃,他们都会进宫来的,你又可以见着家里人了。再往后还有腊八、新年、上元,团聚的机会多着呢。”
我冲他点头微笑:“好。”
我没法告诉他,家里这么多人,我真正想见的也只有他一个而已。为着他好,或许我连他都应该少见。
千秋节,陛下的寿诞,这个提醒陛下又老了一岁的日子,恐怕不是那么好过的。
第81章
仲舒哥哥没猜对,我也没猜对。
今年的千秋节……一切从简, 庆典未成, 草草了事。
盖因千秋节的前几天, 太行山下突发地震,真定府治下的获鹿郡几乎整个被夷为平地, 灾情严重, 陛下命府库将庆贺千秋节的银两钱帛全都拿去赈灾了。
永嘉公主告诉我说虞重锐亲自去了真定府主持大局, 除了救济安置灾民、防治灾后疫情,还得协理安排他们重建家园, 恐怕要到年底才能回来。他以前在西南沅州做太守,那边山势险峻灾害多发, 他处理这些事颇有经验,所以陛下特地委派他去的。
大吴疆域广阔,地势多变, 从巴蜀到沿海、陇西至岭南,每年洪水、干旱、塌方、海啸,大大小小的灾情数不胜数。但是这太行山地震却非同小可,引得朝中人心又浮动起来。
高祖起于吴兴,马背上夺得天下,定国号为“吴”,原本属意定都苏州或金陵。但因太常进言, 沈氏龙脉其实源于北方太行, 居中原方可镇天下, 改定都洛阳, 以苏州府和真定府为东、北陪都。每逢登基改元,祭天告地,都在太行之巅龙脉之首举行。
开国数百年来,太行山从未发生如此严重的灾情,一时众说纷纭。这时便有人翻出司天台的记载来,说其实先帝驾崩的前一年,太行山也地震过,灾情不重,却震断了山脊,龙脉断裂;这回地龙翻身山体挤压,龙脉重又合拢,是因祸得福也。
这话听着像安抚人心,但在有心人听来,那就是另一种解读——先帝和奉天皇帝惨遭永王毒手,皇室蒙难,龙脉断绝,江山才暂交到陛下手中;如今先帝的嫡长孙信王长大成人,这龙脉就又接起来了,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这话的人不但没有得到嘉奖,还碰了一鼻子灰,正好陛下在着手贬谪婚宴上我查出来禀报给他的信王党羽,这人也跟着一起发配去边疆深山里观星测地了。
陛下觉得此事一定是有人借题发挥、散播流言,又把群臣召到甘露殿来,让我在帘后查是谁传的谣,谁又信了坊间飞语立场动摇。
今夏格外多雨,宫中不少年久失修的宫室都漏水了。总算熬过了雨季,黄河没有决堤泛滥,到了秋日,西北风一起,天气却立马干燥起来,冷得也特别快。有的木头经不起冷热干湿骤变,就会变形开裂。
甘露殿里群臣毕集,陛下话说到一半,我还没来得及看全呢,“砰”一声巨响,甘露殿的房梁居然崩裂了,屋顶簌簌地往下掉瓦砾碎渣。
殿中人多拥挤,骤生此变,好多人第一反应便是往外逃,跑到门口堵住了才想起皇帝还在大殿最里头,又回头高喊“护驾”,乱成一团。
好在那屋梁只是开裂,并未全断,只有一位吏部官员被瓦片砸破了头,另一人跑得太急摔倒被后面的人踩伤了手,其余人等皆无碍。
陛下眼见危机突发时群臣狼奔豕突,竟没有多少人先想着护驾,气得七窍生烟,又左迁罢免了一批跑得最欢的臣工。尤其是将作监,维护修缮宫室不力,甘露殿竟能出这种纰漏,负责内作的一监二丞统统被革职。
甘露殿一时半会儿是不能用了,将作监搭了架子把大殿围起来,屋顶掀开更换大梁,陛下责成一定要在年底之前修好。
这件事传开去,又有了新的说法——皇城宫室都是前朝所建,用了几百年了,为什么别的大殿房梁不坏,唯独甘露殿坏了?甘露殿是什么地方?紫宸之配殿,皇极之副,却独得陛下偏爱,紫宸殿御极视朝后,实际大多政务都在甘露殿商议处理。暗暗影射紫宸即先帝、奉天皇帝一脉正统,安然无恙;甘露即今上陛下,旁支副手,代摄江山,时限已到,该退居还政了。
所谓的吉凶征兆、谶语纬书,只要想编造附会,总是能找得出名头理由来。
陛下虽然生气,但也拿这些流言没办法,只能继续暗查。因为代奉天皇帝暂理社稷、将来要把江山还给兄长的嫡子,这话是他自己说的。
倘若世上真有后悔药,陛下恐怕最想回到十几年前把自己的嘴给堵上吧。
千秋节后再过五天,就是德太妃的寿辰。
虽然陛下说了再短也不会短太妃的供养,但是他自己的寿礼都拿去赈灾了,德太妃怎好大操大办?太妃今年五十一,前年刚做过五十大寿,今年就让小辈们到寿康宫给她磕个头算了。
信王和岚月新婚刚一个月,都入宫来向太妃请安。我不想凑热闹,也为避嫌,就只备了贺礼,让女官替我送去。
不料女官回来却捎了德太妃的话,问我:“家中妹妹难得入宫,县主都不来见一面吗?”想来是陛下已经走了。
我到姑姑灵前告祭,除去孝仪,换了一身稍显喜气的衣裳,免得又惹德太妃不快,说我寻她晦气。
我到寿康宫时,陛下果然不在,各宫来拜寿的妃嫔、太妃娘家亲戚命妇等人还未散去。
因为永王之乱,先帝的子息大半折殒,后分封各地;陛下如今只有三名皇子、两名公主,后宫嫔妃也不多,这皇宫里的人丁还不如我们家一大家子兴旺。
如果我家的女儿都活着,只怕会更热闹吧。
然而作为家中仅剩的两个幸存者,岚月见我的第一眼,竟是用一支冷箭招呼我。
她已经是王妃了,身份比我高贵,出身也不再是秘密,为何还对我有如此敌意?
今日她穿了一件红底彩线织绣而成的百子衣,颜色喜庆,兆头又好,但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发上珠翠沉重,衬得她两颊清削、下巴尖尖,似乎比在家时更瘦弱了。
我上去向德太妃行礼祝词,她就站在太妃身边,冷着脸一言不发。
还是德太妃提醒她:“长幼有序,不跟你姐姐打个招呼吗?”
岚月心道:「我是王妃,她只是个县主,凭什么要我向她低头?」但碍于太妃开了口,微微屈了屈膝盖,口中说:“姐姐万安。”
我对她回礼:“王妃万安。”
德太妃则心里想:「还没当上皇后呢,倒先摆起架子来了!不想着怎么好好服侍襄助夫君,一嫁过来就跟家里的婢妾争宠耍威风,乱动王府里的人,这点眼界肚量,将来如何母仪天下?」
看来太妃不是很喜欢这位自己选的孙媳妇。
旁边还有不明所以的妃嫔隔岸观火:「先想娶姐姐没娶成,又娶了妹妹,往后姐妹俩还要成妯娌,可有得精彩热闹了!」
三皇子也来了,扎在人堆里朝我挤眉弄眼,等我向太妃见完礼退到一旁,就凑到我身边来小声说:“我一早就到了,本已打算回去,听说你要来,特地在这儿等你的!”
他背着手挺胸抬头,摆出一副自以为替我撑场子的架势,目不斜视,抿着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成亲那天新娘子挡着脸,又离得远,都没看清。刚刚我凑到跟前看了,你妹妹没你好看,信王亏大发了!”又在心中小老鼠似的吱吱偷笑:「被我捡个大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