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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简脸不红心不跳,大大方方地回道:“微臣这是假公济私。”
“哼。”皇帝嘲讽似的朝他笑了一声,捡起那份弹劾书,只看了第一条,便道,“李经义还行贿?跟谁?白相?”
薛简一脸鄙夷,“白相没收,李大人那算是行贿未遂。”
皇帝挑了挑眉,把身子往后舒展,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圈椅上,“朕看也是,李经义那样子白相怎么瞧得上。若能入他的眼,怕是白家也差不多了。”他又在上头点了点,“说吧,朕也懒得看下去了。”
薛简一脸无奈,“臣这次还真是假公济私了。”
皇帝好整以暇地看着薛简,这个无亲无故的男子,能叫他假公济私的,大约就是谢五了吧。他朝薛简扬了扬下巴,示意薛简接着说。
“谢参知家的两位姑娘先后嫁去了南直隶李经义家里头,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勉强逃了回来,却一身伤。臣的恩公和那谢家的陪嫁还让李家给扣下了,如今生死未卜。”薛简道,“哪个做官的身上清白了?微臣也不敢说这等话。李大人素日里是个混条子,但真想抓出错来,那是两大把的小辫子。比照着御史的来,凡事往大里头去说,不是国蠹也是国蠹了。”
皇帝笑着用手指点了点薛简。随即沉下了心思,想了片刻,“你媳妇儿上南直隶替她姐姐讨公道去了?”
薛简不满道:“陛下,这还没成亲呢。”而后他迅速小声地禀告,“魏家的老太太也去了,我还请了老王妃压阵。”
京中的老王妃多了去了,皇帝根本就不用想,就知道薛简说的老王妃是哪一位。恐怕也只有这位,一把年纪了还不愿意闲着,尽爱往外头跑,也不想想岐阳王夫妇担心成什么样。
皇帝笑道:“老王妃怕是念着曹夫人了,否则便是我去也请不动。”
薛简不置可否,“老王妃是个心善人。”
“善心,可不是傻子。”皇帝将那份弹劾书放到一边,让李总管收好。
薛简见李总管收了弹劾书,心里一块大石就落下了。这是皇帝允了的意思。
果不其然,第二日朝堂之上就炸开了锅。薛简很少上折子,一上就是弹劾上疏,还要掰掉朝上的五品官儿。御史们倒是很开心,觉得自己后继有人,平日虽也有些看薛简不顺眼,却觉得他这份奏疏写的很有几分水准。
“年轻人,不错。”柳太傅笑呵呵地拍了拍薛简的肩,在同僚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离开。
能被柳太傅这么夸赞,百官对薛简投去的目光就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薛简为候,按例是当不得相爷的,但若操作得当,却是可以拥有一份与文官之首相抗衡的势力。
这般一想,存心溜须拍马的人就不在少数了。不过薛简溜得早,没被人给逮住。柴晋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极不是滋味。
李经义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虽然是个老油子,但好歹也在朝上左右逢源。他想不通,到底哪里得罪了薛简,奏疏上的用词可不算客气了。而且这事儿还没人知会他,否则想想法子,给薛简送送礼,兴许也就逃过这一劫了。再不济,让自己妹子在皇帝跟前吹吹枕头风也好啊。如今却被革去了官职,留在家里等着刑部的人上门,皇帝亲自下令捉的人,谁也不敢敷衍。
薛简站在李经义家的门口,冷眼看着刑部的人进去,里头一阵鸡飞狗跳。李经义在朝上喊冤还没喊够,被抓的时候也一路从家里头喊出来。不过他还算是个聪明人,没指天咒骂薛简。要不按薛简的小心眼,一准还会和刑部的打声招呼,叫他在牢狱里头好好被招待一番。
不等喊着冤枉的李经义出来,薛简就走了。皇帝的意思,让他带着圣旨跑趟南直隶。明面上,是去看看李经义的家人可有在当地行不法之事,后面那层意思,他们两个之间不言而喻。
因是皇帝的授意,身上还背着圣旨,薛简这次就不同以往那样,仅仅带着几个人就轻车简便地赶去南直隶。而是拉起了钦差的架势来,带着仪仗以天使的身份一路从京城往南边儿去。
身在南直隶的谢凉萤还没收到薛简要来的信儿,她正在和夜探李府回来的双珏说话。
双珏在花园里来回试探,确定底下是空的,但却百般找不到进入水牢的路口。不过纵使如此,双珏也有意外的收获。
谢凉萤看着那已经烧得只剩半块的云阳侯府的腰牌,心下一沉。老薛怕是已遭逢不幸。
那腰牌是双珏从李老夫人房里的火盆里头翻出来的,当时嬷嬷正拿着烧满了的火盆出去倒。双珏想着兴许里头会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便去翻了翻。没想到一时兴起的念头,却找到了李家果真抓住了老薛的证据。
双珏红着眼眶,她的一身轻功就是老薛教的,算是半个徒弟。云阳侯府的腰牌大都差不多,只老薛的不太一样,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哑着声音道:“夫人也别太过担心,兴许……老薛还活着呢?就被关在水牢里头。”
谢凉萤轻轻拂过那半块腰牌,心里难过非常。就算还活着,算算他们被捉的日子,在水牢也半月有余了,老薛就是再体质过人,怕也被泡坏了双腿。
自己回了京,该怎么和毕元交代呢。
双珏强忍着悲痛,道:“夫人,咱们如今该是拿个法子,正式进李家去搜一搜。”
谢凉萤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忽而问道:“城外可有乱葬岗?”
“自是有的,就在城东稍远的山上。我们来的时候打北边儿走的,所以并没有经过。”双珏道,“夫人的意思是?”
“去乱葬岗随便找具未下葬的死囚尸骨来,埋在李家的南边儿墙根。记得要埋浅些,容易被人找到。”谢凉萤又想了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把尸骨散落在府外的排水小道那儿。这几日南直隶多雨,一旦被水一冲,尸骨就会散开来,到时候整个城里都会知道这事儿。咱们也不用特地安排人去挖出来,平白添了道风险。”
双珏应了一声,自去乱葬岗找尸骨。
谢凉萤虽说拿定了主意,却到底不敢托大,径自去找了魏老夫人和老王妃,向她们全盘托出自己的计划。
魏老夫人和老王妃听完后,对视一眼,道:“我觉得倒是可行。”
老王妃也道:“待大雨之后,尸骨会顺着李家那排水道,一路散落在整个城南。到时候人心惶惶,便是随便找个与李家有仇的去告官,也是有理由的。”
谢凉萤得了她们的点头,便放下了心,静待双珏回来。
三日后,南直隶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
双珏穿着根本挡不了雨的蓑衣,趁夜将尸骨放在最靠近李家花园的排水道,然后躲过了宵禁的巡逻队伍,又溜回了冯相府中。
谢凉萤和曾氏一直在等她,见她一身湿漉漉的,仿佛刚掉下了河里的样子,忙让她去房里换衣服。
双珏被雨淋了一身,冷得不行,赶忙回了屋子。
谢凉萤早就让下人烧好了洗澡用的热水,双珏泡在木桶里,洗去一夜的疲惫。没泡一会儿,双珏就起来擦头发,她知道谢凉萤还在等着自己过去回事儿。
冯府的下人此时端来了一碗刚熬好的姜汤,敲了敲门,得了双珏的应,才进来。她将姜汤放在桌上,“双珏姑娘可快些趁热喝了,这还是你家姑娘特地嘱咐我们厨房熬的。”
双珏笑着道了谢,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姜汤用的是极好的老姜熬的,辣的很,祛寒效果自不必说。双珏刚喝下,就觉得身上暖呼呼的,竟隐隐有要发汗的迹象。
送姜汤来的丫鬟,见双珏喝完了,便又带着碗回去厨房。
将半干的头发盘好,换上干净衣服,双珏就精精神神地去见了谢凉萤。
谢凉萤见她过来,忙让人坐下,叫曾氏替她搭脉。
双珏一边将手伸出来,一边笑道:“夫人大可放心,不过淋一场雨,算不得什么的。”想她过去出任务的时候,冰天雪地里头呆着也不能吭一声。若是病了,也得撑着将任务完成了。
谢凉萤却不这么想,“女孩儿家最怕的就是受寒。你现在年纪轻是不打紧啊,但以后若是嫁了人呢?要生孩子了呢?我记得你每次来癸水的时候都疼得厉害吧?全是以前落下的病根,现在趁着我还舍不得将你嫁出门去的时候,赶紧地把身子给调理好了。”
双珏没想到谢凉萤竟这般心细。下人与主子不一样,主子疼了,还能躺在床上歇着,下人可没那么好的待遇。疼了也得忍着伺候。那点疼对双珏而言,还能忍,并不是断了手脚,疼得极厉害。只是那种并不剧烈的疼,钝钝的,却很是磨人。
曾氏搭了会儿脉,笑道:“阿萤果真看人仔细,看不是宫寒之症?”她看了眼双珏,“可不能仗着年纪轻就不当回事儿,等上了年纪有的苦头吃。”
双珏不好意思地一笑,心思飘到了很远的以后。
谢凉萤并不问双珏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她是知道双珏性子的。倘若事情不顺利,或是没完成,双珏是断不会就这么被她说服先去洗漱,而是当即跪下请罪。
如今她们已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就等着看老天爷,愿不愿意站在他们这边了。
一夜大雨,将整个南直隶洗的干干净净。天空碧蓝碧蓝的,飘着朵朵白地几乎透明的云彩。空气里弥漫着刚下过雨后的带着泥土芬芳味道的清新,街上夯实的泥地被雨点打出一个个小坑来,被人踩实了之后,又恢复了平整。青石板上的坑洼中带着一个个小水坑,照映出碧蓝的天和白云。城里的人们见停了雨,纷纷出来。
城中的一日,就这么开始了。
南直隶的应天府中,府尹正从小妾的房中被伺候着起来。南直隶不比京城,要上朝。官员们到衙门里点个卯,就能捧着本书,倒碗茶,消磨掉一天。如应天府这般,只要无事,就是点卯都用不着了。反正一些琐事自有下头的人去办。
应天府尹的师爷早早儿地就在衙门里头急得团团转了,但府后头是府尹的后宅,里面全住的女眷,他一个大男人轻易不好过去。虽已经叫了小厮进去催,但心急如焚的师爷觉得滴漏每漏下一滴,都是过去了一年。
好容易见到了打着哈欠出来的府尹,师爷忙躬着身上去,连平日里的问好都忘了,直道:“大人,出事了!”
一句出事了,生生将府尹还没打完的哈欠给塞了回去。他正色道:“何事?”
南直隶是陪都,素来天和人安,没出过什么大事。城里住着的人,除了李家那个刺头,就没旁的人需要他操心了。府尹的心提了一下,莫非是李家出事了?那自己恐怕得赶紧过去一趟,万一得罪了那个难缠的李老夫人,怕是越发不要想着调回京城去了。
师爷急出了一身的汗,“今早宵禁巡逻的队伍在回衙门前,发现李家附近有散落的白骨。虽然已经收拾了一些,但却还是落下了点。如今叫住在城南的百姓发现了,城里头正议论纷纷呢。大家伙儿都说,这李家平日干尽了恶事,如今闹出了这么一场,是老天爷要来收人了。”
府尹并不将这个当一回事,“凭那些流言蜚语说去好了,反正过一阵子没劲了,自当息事宁人。”
师爷一跺脚,“大人!若仅是流言,我怎会当成事儿来说与你。乃是今早衙门一开,就有人递了状子进来,要告那李家,说是那具尸骨应是他家失踪了一年的小子。”
应天府尹对李家从来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无人报官,他就由得李家去。谁让人家教出个好儿子来呢。便是报了官,他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人命官司这个,断不能就这么轻易过去。自己想要去京城,靠的还是三年一次进京面圣的考核。如他这般,说是府尹,其实同寻常知府县令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不过都是一方掌管民生民计的父母官。
父母官的考核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乃是看刑案。所治之地的案子越少越好,这意味着自己以仁治理,感化百姓。本朝皇帝除了寻常案子外,格外注意命案,倘使三年中命案侦破太少,积留太多,便是再好的能耐,也只得一个中下的考核。
府尹想通这一关节,便同那师爷一般,汗涔涔地湿透了刚穿上身的官服。他看了眼师爷,镇定了下心情,“师爷觉得,当是如何?”
师爷也犯难,人虽然已经被他给劝回去了,但状子他却是接了的——百姓们都在一旁看着呢,若是不接,人家直接告到冯相那里,一顶罔顾民意的大帽子扣下来,他还要不要做这个师爷了。
冯相素日里看着倒是好说话,只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过过苦日子,所以特别见不得百姓受了冤,却上告无门的。只要有百姓跑到他府门口哭一嗓子,雷厉风行的冯相便会毫不留情地下死手。皇帝之所以把冯相放到南直隶来,也是为了让他避避风险,堵住那起子御史的嘴。
想了半天,师爷道:“状子我已是接了,不过大人,为了防止有人诬告,还是得派人追查那白骨的来源。看看顶头是哪儿,若不是李府中出来的,那也可能是外头的暗河啊,城南外头不是连着条暗河吗?”
应天府尹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师爷话中的未尽之意,他自是明白,两人一道处理了几年的事务,这点子默契还是有的。把事儿全推到暗河上去,反正人家也不会说话,任你如何说道。那白骨已是看不清了本来样貌,怎能一口咬定就是自家人呢?他还能说这是前朝逆贼呢。这么含混着,到时候既不得罪李家,也对百姓有个交代。便是冯相那儿也好过关。
“就依你说的去办。”
府尹话音刚落,门外就有衙役来报,“大人,师爷,门口有几户人家要递状子进来。”
府尹与师爷对视一眼,道:“都拿进来,人先劝回去。”
“是。”
府尹眯着眼想了想,对师爷吩咐道:“我看,你还是得写个告示。不管怎么说,先将百姓安抚下来。就说此事,应天府即刻就差人审查,一旦有了结果,便告之于民。”
“我这便去。”
府尹在师爷走了之后,想了想,从后宅找了个小厮来,“你,去趟李家,记得不得叫人瞧见了。去把今儿府衙发生的事儿,告诉李老夫人一声,叫她拿个主意,有些事,便是我也断不能违了民意。”
小厮将府尹的话重复了一遍,确定无错后,脚下一溜烟地就从小巷子里窜去了李家后门。
李家宅子里头的主子们都还不知道外头的纷纷议论。倒是后门日日要从庄子上送东西过来府里的人都借着卸货的空档,互相八卦了起来。他们远远就见了府尹家的小厮过来,忙一个个分开,闭上了嘴,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等人走近了,才在脸上堆起花儿一般的笑来。
“大人今儿可好。”
小厮不耐烦地回了句,“大人好着呢。”又问,“老夫人可在家?”
“自是在的,这时应当刚起来呢。”
小厮是跑惯了李家的人,宅子上下都认得他。所以得了李老夫人在的消息后,他便径自进了府,到了二道门后,让婆子替自己禀告一声。
李老夫人正端着一碗燕窝粥漱口呢,听婆子来报说府尹家的小厮来了,眉头一皱,“不是前些日子刚同他夫人见过,我都说了调进京的事儿,我自会同那儿子说,怎得他又叫了人过来?难道信不过我这老婆子?”
她身旁的嬷嬷赔笑道:“大人怕是心急呢,这都在南直隶呆了多少年了?”
李老夫人撇嘴,“我还急呢,经义一直不愿将我接进京里头去。南直隶有什么好呆的,怎比得过京城。”这么说着,也对府尹这份着急释然了,“叫人进来吧。”
婆子不一会儿就把人给领进来了。府尹家的小厮要比旁人得脸些,并不在院中回话,而是能进屋去同李老夫人说话。
一进屋子,小厮便将今日府衙发生的事对李老夫人一一告知。
“竟有这等事?”李老夫人心下一惊,但面上却还镇定自若,“这些无知愚民,尽看着我们李家钱财多,也不想想,若真是不积德,怎会攒下这偌大的家产来。劳烦回去告诉一声大人,请大人务必要还我们李家一个公道。”
“自然,自然。”小厮擦了擦脸上的汗,“那小的这就回去了。”
李老夫人朝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忙上前在小厮手里塞了个荷包,“劳烦你跑一趟了。”
小厮得了赏,心里却并不多开心。他与城中百姓想的一样,觉得那些白骨应是李家造下的孽。钱虽烫手,但是不拿白不拿。他谢过李老夫人之后就又原路返回,从后门溜走。待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朝李家的方向哼哼“呸”了一口,甩着手里的荷包,回去衙门向府尹复命。
李老夫人心神不宁地坐在屋子里,一时心头慌极了。她问道:“牢里那两个人如何了?”
嬷嬷道:“在水里泡了半个多月了,饭一直有动过,人还活着。但恐怕整个人都废了。”
要不要把人挪出来去别的地方呢?李老夫人拿不定主意,正想找几个儿子过来商量,就听门房又过来报。
“老夫人,谢家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