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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虹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他半天,被气笑了,“成亲这种事,你好意思让姑娘家先提啊?虽说擂是吕家办的,可亲是你结对不?我问你,夺擂是不是真心的?”
“是。”这会没有半点犹豫。
寄虹笑了,“那就拿出个真心的样来。”
那边玲珑已经出门,空着手,应是玲珑瓷已经通过初选,被留下参加评瓷会了。她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到寄虹面前,对着她的雪梅青瓷簪左看右看,“哟,一对啊。”“哟”字拐了暧昧的几道弯,带着闺中密友才可意会的揶揄。
寄虹莫名其妙,明明只有一支,哪里一对了?
玲珑意味深长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耽误你和……哈哈哈,走了。”留下寄虹一头雾水。
厅前的衙役问:“霍掌柜吗?”
寄虹应声,走上前来。
衙役说:“严主簿请您请去。”
专享特权。寄虹微微红了脸,答应着往里走,透过半敞的房门看到厅中端坐的严冰,只一眼,迈出的脚倏地收了回来,闪身躲到了屋后,心头小鹿乱撞。
他是什么意思?他他他是什么意思?
☆、织网待捕鱼
方才短短一瞥间,寄虹望见严冰的发冠,青底白梅,居然和簪子是同色同款!
怪不得玲珑的语气那么暧昧。
寄虹赶忙取下簪子,感觉脸烫得可以烙饼。她没急着进屋,晾在风里,凉一凉脸孔,也静一静心。
毋庸置疑,簪子和发冠都是第三场比试时一窑所出,早有图谋似的,不禁让她遐想他好像在昭示什么。
寄虹在“误会”与“真相”间纠结了好长时间,也没得出答案。衙役过来寻她,她只得揣着一颗将欲飞起的心进门。
严冰正跟一名书吏说话,用目光示意她坐,便仍转脸对书吏说:“本官自然知道你忠心耿耿,大梁军中正缺你这样的忠心之士,我已经写了举荐信给茂城军营的马都尉,到那里你便可一展拳脚,好生去吧。”
书吏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用想也知道举荐信里绝对没好话,听说茂城军营不日便要开拔迎战叛军,那真就生死在天了啊!
寄虹认得他,就是严冰制瓷时监守他的那位,那时暗里使了绊,这会严冰成了顶头上司,看来是要给她看场好戏。
只是感觉他的目光盘桓在她发间许久,收回视线时,有点失望似的。
书吏仍在凄凄惨惨地求情,“卑职一心想为国效力,奈何多病之身难以胜任,只求主簿开恩,许我解职归家。”
严冰一脸怜悯,“哦,原来有病在身。”书吏见他相信,心中大喜,却听他继续说:“这病,想是在外室那里累的吧?”
书吏神色一震,鼻涕眼泪都没了。
严冰语气仍旧悠闲,“她那里藏了本册子,堪称记账典范,我念给你听好吗?”
寄虹并未见严冰拿出什么册子,却听他极熟练地背诵,“安平三年三月十一,留:人丁税未入库新银一千两;三月二十二,收:应试人一百两,为:策论夹带银票;二十七,收:焦泰二百两,为:寻机撤守。胃口不小啊!二月的要听吗?去年的要听吗?”
书吏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册子里有太多秘密,牵涉了太多人,目前情势,去军营是个死,留下也不得好活,他没料到这个文弱书生竟是条不声不响的毒蛇!
严冰声音突然冷若霜刀,“要活路吗?”
书吏膝行几步爬到严冰跟前,这会是真的涕泪横流,“求求严主簿……求严主簿给条活路……我什么都听、什么都听您的……”
严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像掌生断死的神明。“记住你这句话。回家,不许见人,不许出门,不许胡言,等我的话。”
书吏彻底呆傻,半晌才回过神,如蒙大赦般颤颤巍巍站起,走出一步,又突然回身战战兢兢磕了个头,才一步一软地走到门口。
严冰补了一句,“你是个聪明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用我提醒。”
语调并不严厉,书吏却吓得差点瘫倒,连连应诺,退出门外,魂不守舍地走远了。
寄虹大开眼界,“精彩。”
严冰故作矜持地抿了口茶,“戏看完了,有何领悟?”
原来他是在教她“杀伐”的手段。寄虹沉吟了一下,“为何留着他?”
“你要分得清哪些忠犬值得宠,哪些狂犬能够降,哪些恶犬必须除。”
即是说,书吏能够控制、且留着有用。她心中一动,“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沙坤在查窑厂奸细的事?”
“这件事我不管,要是这种小事你都处置不好,也走不了多远了。”
明明关心她的一举一动,偏偏不肯承认,死鸭子嘴硬。寄虹促狭心起,倾身向他,吐气如兰地问:“那你教教我,哪些‘忠犬’值得宠?”
严冰立刻破功了,一口茶水差点呛了出来,咳了几声,尴尬地转了话题。寄虹也不追问,老实说,她真怕他答出个“我”字,反倒不知如何接招了。
寄虹说起想把霍家的薄胎青瓷铺往北方,但据沙坤的反映,上次的那船货反响平平。“难道北方人只认白岭,不认青坪吗?”
“青坪瓷业发展多年,却进益有限,始终屈居白岭之下,你仔细想过其中缘由吗?”
寄虹思索着讲出几点,匠师、工艺、地理位置、大众喜好等等,严冰连连摇头,她只好摊手,“实在想不出了。”
“人和。”严冰说:“白岭一旦有新瓷、新技产生,很快传遍整个瓷行,几百家窑厂齐头并进,于是外界一提起白岭,皆认为是潮流及水准的领头军。然而青坪从来都是各自为政,良莠不齐,无法使外界产生统一的良好印象,便很难铺开局面。”
寄虹了悟,“譬如拉纤,只有一人力大是无用的,须得所有人平均使力才行。”
严冰赞许地颔首,“孺徒可教。”思忖片刻,说:“我有个想法,薄胎青瓷已可算青坪翘楚,若能广授制法,青坪瓷行的整体水平便会大大提高,就有能力与白岭一争高下。不过,短时来说与你有损,何时收益也无定论,做与不做,你自己斟酌。”
薄胎青瓷的秘方一旦公开,彩虹瓷坊便失却镇店之宝,换成旁人肯定会对出这个馊主意的人火冒三丈。然而严冰无忌,寄虹也不恼,他说得诚恳,她听得认真。
寄虹想了想,问了几个细节问题,严冰尽心作答。她没有立即答复,只说需要考虑,便告辞了。外头排长队等着初选,严冰也未加挽留。
翌日正是授技之日,严冰走到学堂门口时,遥遥望见红衣女子倚门相候,与身后辽阔万里的晚霞相映成辉。
他不是没有想过她会答应,但也得承认,并非每个人都有如此胸襟。故而看见她的那一刻,格外惊喜欣慰。
不需要更多言语,他只简单地问:“为什么?”
她同样简单地答:“我爹说过,要打破‘北白南青’的格局,让青瓷遍布大梁南北西东。”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眸亮过天上绚烂的晚霞。
当晚,寄虹在学堂里众多惊异的目光中上台,在钦佩、愧疚、赞许等各色目光中下台。严冰坐在侧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整整一个时辰里都在想,他前世一定修过百年的功德,这辈子才能遇到这样精彩的女子。
结束后许多人请教问题,霍家窑厂却有伙计来请寄虹速速返回。严冰便接下解惑一事,叫小夏送寄虹回窑厂。寄虹回到窑厂,天已经很晚了,玲珑、大东、沙坤却都在等她。
她扫一眼三人的表情,直截了当地问:“奸细是谁?”只有这件事能让三个人漏夜前来。
玲珑怒气冲冲道:“烟袋周。”
寄虹先是惊诧,随即了悟,他必是旧恨未平,寻机报复。
沙坤说:“这老崽子,有胆干没胆抗,吓唬几下就全招了。干过的事可不止偷瓷器那一回,砸库里的货、糟蹋严冰的瓷,都是他收了刘五的钱、勾结人干的。怎么整治?你们说,我来干!”
依玲珑的意思,把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押到官府去,寄虹却说:“刘五背后是谁咱们都清楚。与其把烟袋周推到对方那里,不如扣在手里留待后用。他有没有弱点?”
玲珑一点即通,赞寄虹比她思虑周到,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沙坤坏笑,“一个臭鸡蛋,浑身都是缝。他有个姘头,爷们是杀猪的,这事如果抖开了,那杀猪刀捅的就不是猪了吧?嘿嘿!”
果然,把姘头落在烟袋周处的亵衣往他脸前一丢,他立刻疲软了。沙坤用匕首在他脖子上虚划一圈,“从现在起,你的舌头就是我的了,管不住的时候就想想猪死前是怎么叫的。”
烟袋周哆嗦了一下,感觉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嚎叫。
寄虹把这件事跟严冰说了,严冰听完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烟袋周这个饵,说不定能钓到大鱼。”
“你要钓什么?”寄虹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可惜没能抓住。
严冰神色有点凝重,“该授课了,回头再说。”
因为不愿她回家太晚,严冰将一晚的授课一分为二,上半时由寄虹主讲,下半时由他主讲。
这晚寄虹讲完后照例由小夏驾车送回,路过医馆时,正巧遇到蹒跚而行的丘爷爷。小夏急忙跳下将他扶上车,寄虹帮忙安置一番,询问丘爷爷怎么一人进城。
丘爷爷笑说:“小成太忙,我闲着没事,就自己来抓药了。”
小夏扭头向车厢说:“您身子不好,千万不能累着,以后抓药这种跑腿的事就交给我吧。”
丘爷爷倒不见外,连声说好,“以后常到爷爷那去,咱爷俩说说话。”
小夏清脆地答应。
几人说笑间,马车转了个弯,驶进陶瓷街。这会商铺已关门落钥,街上行人寥寥,马车畅行无阻。
寄虹正与丘爷爷唠着家常,马车突然晃了一下,猛地刹住,两人差点栽倒,寄虹忙扶丘爷爷坐稳,然后撩开车帘,陡然间血液似都凝固。
马车停在霍记门前,焦泰负手站在旁边,正指挥人在霍记的牌楼上抡斧动锤,曾经宏伟的牌楼半边歪倒,像一具扭曲的尸体。
焦泰略略扫了一眼马车,“霍掌柜,好巧。”“霍掌柜”三个字满是讥讽。
寄虹啪地甩帘跳下马车,“焦泰,你不要逼人太甚!”
“这话我就不懂了,我在我的地盘动土与你何干?霍掌柜想必没有忘记,这几间废屋已在焦某名下了吧?”
寄虹冷冷道:“我当然不会忘记,你是如何用阴谋诡计从家姐手中骗得霍记!堂堂会长,手段下作,不觉可耻吗?”
“要说‘下作’,焦某万万及不上霍掌柜。”焦泰讥诮道:“你赢上次的赌用的那些魅惑手段,想必在你这样的女人眼里,只有可喜没有可耻吧?”
丘爷爷从车厢中挪出身子,怒不可遏,“简直不是人话!”
焦泰是认得他的,却故意嘲弄,“嗬,霍掌柜令人佩服,老少通吃啊!”
“你、你……”丘爷爷气得浑身剧颤,小夏急忙给老人家抚胸顺气,连声宽慰。
寄虹扶着丘爷爷,冷声道:“焦泰,口舌之争无益,评瓷会召开在即,到时凭真本事说话,谁高谁低瓷器上头见真章!”
“若凭真本事,不靠背后的男人,你连头都冒不出。”焦泰踩住一株刚萌芽的小草,脚尖碾了碾,碾成几段。
寄虹扬起头,“我若是赢了呢?”
焦泰轻蔑地笑了,好似她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如咱们再打个赌,你若赢了,这几间废屋,拿走。”
寄虹眼睛一亮。
“若是输了么——”焦泰一字一字挤出牙缝,“滚出青坪,永,永,远,远!”
寄虹脸色微变。
好大的赌!前程、声名、理想,以及她所拥有的一切,顷刻间,都凝结在她的舌尖。
赌上一切换霍记,值吗?
她望着焦泰挑衅的目光,似乎在问自己: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