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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七嘴八舌,唯独严冰不说话。说来说去见寄虹始终不吭声,几人于心不忍,宽慰一番,各自散去。

严冰却没有离开,拉着寄虹上了马车。她没有问去哪里,扭头望着窗外,夜色沉沉,望不到前路。

一路出神地想着心事,马车停下时才发现到了庙山脚下。

两人下车,小夏递过灯笼,严冰摆摆手,摸黑向上爬。他没跟她说话,也没看她一眼,但她默默跟在后面。

星月俱隐,山林中没有一丝光亮,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不时绊到粗根,或者踩进土坑。以前不知山路是如此难行,但她一声不出,艰难攀登,不看前也不看后,只看脚下,虽然磕磕绊绊始终不停。

严冰没有扶她,也没有停下歇息,虽然走得不快,但一直往前没有回头。终于攀上山顶时,已是二更时分,夜最深时。

窑神庙孤零零立在漆黑的夜里,不解地望着这对不速之客。

严冰把寄虹带到一处凸出的大石上,前方无遮无挡,他伸手一指。

远处丘陵起伏,遍布星星点点的红光,那是彻夜不熄的窑火。每一点光便是一座窑,点连成片,片连起天与地,在如此深沉漆黑的夜里,愈发明亮耀目,照亮了整个世界。

只有经历暗夜里艰难的攀登,才能领略高处的璀璨。

在这些火光中间,她凭着记忆找到属于霍家窑厂的位置,那里是一团黑暗。它安静地睡着,等着她将它唤醒。

等了这么久,是该把它赢回来的时候了。

严冰负手而立,容色沉静,“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想放弃,我不会阻拦。”

寄虹微昂着头,“我也还是那句话,我,偏,不!”

严冰笑了。

见她旋身欲离,他问:“不多看一会?”

“等收回窑厂那日,我再好好看个够。”

她要让那团黑暗重燃焰火,到时再来看窑火万千。

☆、容色抵千金

朋友的意义,就是欢时一起笑,难时一起扛。

如果严冰令她坚定,那么踏着晨露守候在彩虹瓷坊门前的一众朋友,则让寄虹重拾信心。她或许不够聪明不够强悍,但,众志成城。

“不撞南墙不回头吗?”伍薇比出“十”的手势,

寄虹用力地点了下头,“撞到南墙也不回头。”

“来吧!痛痛快快干一场!”

他们大笑着拥抱,誓言要把“不可能”变成百年佳话。

阁楼上,众人围坐在矮榻,以茶代酒,杯盏相撞,少年壮志一杯盛。严冰静观不语,垂眸望入浮动的水色,恍惚回到意气风发的年月,成败声名都抵不过热血一搏。

热茶入腑暖胸怀,一扫昨日愁云惨淡,集思广益倒想出不少主意。

伍薇戳戳沙坤,“你那帮走海运的狐朋狗友能叫来几个?”

话说得很不客气,沙坤却一点不恼,“一个都少不了,谁敢不来我宰了他!”语气却是轻松的,众人皆笑。

寄虹莫名觉得两人间有点不寻常的气息。

玲珑扳着指头数,“吕家有七八家老主顾可以介绍过来。”

姚晟说:“马采办那笔大单或可争取一下。”

严冰插话,“茂城军营的单子么?”

姚晟称是,严冰颔首,不再作声。

丘成说:“薄胎青瓷基本成型,咱们是青坪独一家,价钱上便有优势。”

严冰不声不响地听众人商量分工,见寄虹向他望来,事不关己地悠闲喝茶,“我四体不勤五音不分,除了这张脸百无一用。”

“就是要用你这张脸。”寄虹走到门边,微笑做出一个迎客的姿势。

伍薇赞道:“好主意!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冲着你这张脸也会进门。”

“不行!”被人欣赏是好事,送人欣赏就是另一回事了。

寄虹使出杀手锏,“你说过要帮我的。”

“卖笑除外。”严冰坚贞不屈。

伍薇嗤了一声,“你在白岭和阿文斗瓷时不就卖过脸了?这会都火烧眉毛了,贡献一回皮相不亏。”

沙坤和寄虹的目光飞快扫过来,当然含义不同,沙坤是嗅到情敌的气息,寄虹是好奇。

“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包家南货店刚在白岭开张,严冰上门踢馆,两个人便在店外摆开场子,各拿白岭与青坪的代表作请路人投票。”伍薇不服气地斜了严冰一眼,“他那副人模狗样往街上一站,多少女人往前扑啊,要不是卖脸能打成平手?”可是不得不说,这么一场斗瓷却打开了南货店的知名度。

寄虹这才知道严冰与包文伍薇是不打不相识。但主人公不言不语地望着微有波澜的茶水,似乎有些走神。

还是丘成说了句公道话,“也不是靠脸,他拿的是官窑的上品,一等一的雪魄白瓷。”

严冰与丘成是旧识,寄虹早就知道,但听他话里的意思,两人似乎渊源颇深。另则,官窑瓷器概不外流,严冰如何能轻而易举地拿它斗瓷?她的目光在三人间疑惑地打转。

严冰对旧事漠然置之,转回话题说:“总之堂堂督陶署文书不会作迎来送往的营生。”

伍薇脱口说:“在白岭你身为堂堂督——”

严冰的目光突然射过来,那眼神仿佛是即将开膛破肚的待宰猎物,血淋淋地痛。

寄虹有些心疼又有些失落,伍薇了解他,丘成了解他,但他在她面前,从来都讳莫如深。

严冰告辞离去,匆忙的脚步像是逃离。寄虹责备自己不该出这个馊主意。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开张,严冰如约而至,一身雪青长袍飘飘欲仙,不用开口自带引力——几个女子如痴如醉地一路跟来。寄虹看着她们亮晶晶的小眼神,后悔了。赏心悦目是好事,悦别人的目伤自己的心就不那么好了。

“要不……”她犹豫着开口,要不算了吧?

严冰咬咬牙,往门边一戳,“开始吧!”他一副舍身取义的模样,就差躺下任人开膛破肚了。

寄虹于心不忍,伍薇却舍得下手,立刻叫伙计满城宣传:督陶署英俊潇洒才貌双全严文书于彩虹瓷坊寻觅知心友人共赏青瓷——至于何为知心友人,请尽情遐想。

这日瓷坊几乎被踏破门槛。若非沙坤派两个五大三粗的船员挡在严冰身前,他大概被大卸八块了。严冰一向认为南方女子温婉,这日深深领教了彪悍之处,对比之下,寄虹真算娴静可人了。

他起初保持风度站得挺拔,不多时靠在门上,连换了好几个姿势,正觉腰酸腿疼,一只小手轻轻扯扯他,“坐吧。”

寄虹搬把凳子放在他身后,水汪汪的大眼睛对着她。

严冰本来有些牢骚,立刻化为乌有了。何况,她还送来他最爱的银毫。

斜倚在椅中,撑着扶手支着下巴,索性闭目塞听,专心品茗。茶香缕缕,幻成千里之外的绵延青山,高山银毫吐绿,山脚窑厂生烟。心烦意乱的他渐渐沉静下来。

他回不去了,但是愿尽绵薄之力,助她向前。

一日下来顾客盈门,众人筋疲力尽,晚间算账盈利却没增多少。伍薇嗤道:“那帮人只顾看脸,没多余的眼睛看瓷器了。”

寄虹思索一晚,次日改换策略,让严冰移到阁楼之上,凡是在瓷坊买够一两银子的顾客均可当面请他亲笔题词一款。这一天里,各种奇葩纷至沓来。

小姑娘崇拜也就算了,满脸络腮胡的大男人都来凑热闹,一开口一阵暴风,“要一句‘这世间你最美’。”

严冰生无可恋地问:“你当真这么认为?”

“络腮胡”憨厚地笑笑,“我媳妇要的,她就是最美。”把毛茸茸的胖爪子伸到严冰面前,“写这儿。”

严冰看看他的货单,十两银子,忍了!抓着他的手臂写字时,感觉浑身瘙痒。

严冰不仅男女通吃,而且是老少咸宜款。满脸皱纹的老婆婆颤巍巍进来时,他的声音都跟着微微颤起来,“您老要写什么?”

老婆婆乐颠颠伸出手,“瞧这张脸跟面团似的,我不认字,揉揉面团就行。”

严冰欲哭无泪,然而看在她买了二十两的瓷器份上,又忍了!咬着牙闭着眼凑上脸。

终于遇到一个看着顺眼声音也甜的姑娘,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写什么?”

“签个名就行。”姑娘递上一张纸。

严冰长出了一口气,一看内容又差点背过气去,那是一份婚书。

他扫一眼姑娘的货单,一百两!这……

绝对不能忍!难道玉树临风才高八斗的他只值区区一百两?

“一百两太少了,至少一千两才——“

横里伸出只手抢过婚书,“一万两也不行!今儿到此为止,姑娘请回吧!”

严冰绷着脸,心里偷着乐。

赶走恋恋不舍的姑娘,寄虹关上门,他立刻像融化的冰块软趴趴倒在桌上。

她趴在他对面,“累了吧?”

两人的脑袋挨得很近,他从她眸中清晰地看到小小的自己。

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拖着弯曲的尾音,不像肯定又不像否定。被关心着,便不觉累。隔了一会,他问:“你呢?”

没有回答。

他直起身,看她睫毛低垂,睡得香甜。其实她更加疲累吧,竟然枕着手臂便睡着了。

楼下依稀传来伙计打烊后的笑闹,楼上安静得只闻呼吸轻浅,他静静坐着,心里安宁。

忽生发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此情此景,可堪长驻。忍不住铺纸挥毫,描描画画。

许是被纸笔声吵醒,寄虹睡意朦胧地抬起头,懵懂地看看左右,赧颜道:“呀,我竟然睡着了吗?”

严冰吓了一跳,手下顿住。

“你还会画画?画的什么?”她兴致勃勃伸手去拿。

“没什么。”他飞快折起藏进怀中。

这幅画尚未完成,当晚严冰秉烛夜绘,为纸上的女子补全一双慧眼。躺在床上对着画像看了许久,甚觉满意,珍藏在枕下,这夜的梦叫他回味无穷。

城的另一边,焦家瓷庄里,焦泰与刘五正闭门密语。

“焦会长,彩虹瓷坊的生意好得吓死人哪,听说一天就赚了一千多两。”刘五卖力地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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