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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哥,堂哥!吃饭啦,你又躲到哪里去了!”喊着喊着那声音就带了点生气的意味:“每天都这样!”
小姑娘仰头,眯着眼睛,透过树叶间一缕缕的阳光努力在枝叶间寻找,不时被晃了眼睛,又要换一个角度,却什么也没找见。
明明就应该在这里的,为什么看不见呢。一定是这颗大树太茂密了的缘故。闻蕊小朋友望树兴叹,看看自己新从镇上买来的小裙子,没舍得爬树去找。
“堂哥你装听不见是吧,那你不要吃饭好了!”闻蕊真的不高兴了,转头就往家走。
没走出二十米,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蕊蕊,婶婶做好饭了?正好我有点饿。”
闻蕊小朋友露出得逞的笑意,回头:“堂哥你不聋了啊,不聋了就赶紧下来,我找你半天了,你还故意不理我,有你这样的哥哥嘛!”
闻逸从高高的树杈间探出一个头:“哪有不理你,我是真的没听见。”
“堂哥骗人!”
“没有。”
“骗人!”
闻逸无奈了,也不想跟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犟嘴,只好服软:“那我下午和你一起编花环?”
闻蕊默认这是说谎的补偿,当即喜笑颜开,倒是很好哄。
问题是闻逸并没有骗她。
他是真的没听见。
闻逸不着痕迹地在腰间缠着他的枝条上抽了一巴掌。
“宝贝手打痛没有?”一个温和的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皮肤的接触一路传达到了闻逸的脑海。
“少来,你又屏蔽我的听觉,我堂妹来了,你为什么不叫我?”
“我这不是叫了吗……先前是怕打扰宝贝睡觉。”那个声音狡辩道。
“我信你个鬼……蕊蕊就是个小姑娘,你吃的什么飞醋?”闻逸太清楚自家爱人的这副德性,胡乱扯下还在他腰间摩挲的枝条,三两下就落到了地面。
“宝贝下午还回来么?”留在原地的大树可怜巴巴。
闻逸:“……嗯。”
闻蕊奇怪地看了一眼堂哥:“你嗯什么呀?”
“嗯咳咳——嗓子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去吃饭吧,别让婶婶等急了。”
闻蕊奇异地看了一眼堂哥,欲言又止。
她还是个孩子,但她不傻。
她知道堂哥刚刚不是嗓子不舒服。
他又在和那棵树说话了。
闻蕊想说点什么,最后嘴唇嗫嚅两下,又闭上了。
妈妈说过,堂哥是因为小时候缺少同龄的玩伴,又失去了父母,所以才找了棵大树做朋友。
可妈妈不是说堂哥长大了就会好的吗?
堂哥今年都十八岁了呀!听到村里的孩子叫她堂哥“跟树说话的疯子”,闻蕊心里很不好受。
但她有着孩子天性的温柔,并不会直接拆穿堂哥的自我欺骗。
刚开始她说:“堂哥不要当着其他人的面和你的朋友说话。”
后来她岔开话题:“爸爸今天挖到了竹笋,妈妈说做笋片炒肉。”
闻逸自然知道自己被一个小他六岁的小女孩儿呵护了,虽然不明说,但他心里都记着叔叔一家对他的好。
住在山里的人有着山的宽容和仁厚,自从六年前父母去世,叔叔婶婶就自觉承担起了照料他的责任,冒着黢黑的夜色翻过一座山,连夜把他接到了自己家里。
叔叔家还有一个小他六岁半的妹妹,叫他堂哥,实际上就是亲哥哥。
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上蜿蜒的山路,到隔壁村去上学,不理会村里人“不是亲生的供他读什么书”“女娃子早晚要嫁人,无才便是德”的闲言碎语,长到了十八岁。
高考结束,他考上了外地的重点大学,叔叔婶婶虽然没多宽裕却还供得起他,纷纷表示支持。
闻逸无奈:“大学里我可以自己兼职,留点钱给蕊蕊。”
“学生就该读书,打工的事有我和你婶婶。”叔叔很固执。
闻逸摇摇头,不与亲人争辩,心里却打定了主意。
唯一的问题……
闻逸回头望去,那株生长了上百年、守了这里几代人回忆的大树立刻温柔地冲他摇摇自己的枝叶。
这是一棵建国前成精的树,什么品种说不上来,村里人说它长得像樟树,闻逸就叫它阿樟。
小的时候他坐在树的枝干上发呆,不想听到村里人“这个小娃子没了父母造孽哟”的言论,不想被同情的眼神刺痛全身,就爬到这株最高最大的树上,用茂密的枝叶把自个儿藏起来。
那个时候他就隐隐觉得这棵树奇怪,哪怕是夏天,他也从没在这棵树上听到过一声鸟鸣,连村里的男孩子都不屑于来它身上掏鸟窝。山里的蚊子追着人咬,唯独对这里敬而远之。
但总的来说,开始时一切正常。两个月以后,这棵树终于忍不住了,开了金口:“你上来的时候能不能轻一点,我的叶子掉了那么多。”
闻逸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差点跌下去。
好在通体碧绿的藤蔓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接住了这个小冒失鬼。
“小心一点。”那是一个温柔低沉的男声,比闻逸母亲脖子上的那块玉都更润泽古老。
“你是谁,你躲在哪里?”小闻逸差点把自己脖子扭折都没找到说话的人。
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来,老人说,生长过百年的树,邪性。
“你踩着我,还问我在哪儿?”那个好听的声音低低地笑。
之后闻逸的世界观就被颠覆了,也多了一个和树说话的毛病。
这棵树陪伴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用他蕴养了几百年的气度和温情抚平了闻逸失去父母带来的伤害,成了他永不离去的后盾,和独有的秘密。
再后来他又成了他的爱人。
树感到很抱歉,他连一个人形都没有,因为从前他觉得做一棵树没什么不好。所以即便觉醒了意识,仍然自得其乐地留在深山当中晒晒太阳,吹吹山风,偶尔观察一下那些跑来跑去的小人儿。
但现在不行了。
作为一棵树的他,哪怕劈了给闻逸当柴火烧,也用不了几个冬天。
或许做家具倒是更好的选择。
但要是下雨,潮了,霉了,蛀了,他就只能被丢出去,连做柴火的资格都没有了。
于是他只好维持现状,伸出藤蔓给了闻逸一个变相的拥抱。
闻逸倒是好奇过他那些藤蔓是来自哪里,后来发现,所谓藤蔓大概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枝干,同样是从主干里长出来的,只不过更灵活,更柔软,可以随意指挥。
反正他大概本来就不是一株樟树,关于他的品种只有村里人的臆测。他还成精了呢,所以有点特殊之处,也是很正常的吧。
遗憾的是,这棵树再怎么离奇特殊,他也无法离开他扎根的位置,这也就意味着,每当闻逸去上学的时候,他只能静静地留在原地遥望。
有时候闻逸走出了很远,再回头时,仍能看到那株对他而言最为特殊的树的树冠,好像在凝视和目送。他会因此而感到安心,和无言的熨帖。毕竟论最坚定的守护和等待,谁能和一棵树相比呢。
那是世上最温柔的爱人,虽然偶尔会暗暗吃醋,耍点小脾气,但这在有情人的眼里,都是可爱的。
闻逸也想过自己的将来,和一棵树相守,意味着他不能像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牵手、拥抱,甚至是……都得一直柏拉图。树有那个功能么?花好像是,但他观察过了,他的爱人不会开花……
算了这些其实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闻逸哪怕能走出这座深山,也不能去大人口中充满机遇和发展的大城市寻求立足的机会,他不能抛下他的爱人。他作为人类,本就寿命短暂,而这棵树,动辄有几千年的时光。
寿命的不对等和树无法离开扎根故土的特性,都是他们所要面对的问题。
闻逸倒是已经想好了,无法离开就无法离开,对于陌生的城市,他其实有过抱负,但对于故乡,他难道就没有留恋吗?
所以也不完全是为了他的树。
至于以后,他可以在树旁边盖一座房子,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倒也能算共枕而眠。等他死了,就请村里的人把他埋在他的树下,他的骸骨可以代替他再陪伴他的爱人十几年。
他的血肉会腐烂在根系之间,化为养分,不就是树葬么?似乎也是比较常见的丧葬方式了。唯一不同的是,世上有千千万万的树,唯有这一棵,他想成为他的一部分。
闻逸把自己的想法和树说了,但不知怎么,每当他谈到这里,他的树就会陷入沉默,或是巧妙地转移话题——这棵树虽然古老却不是什么老古董,他的根系包容泥土、沙粒和尖锐的石头,他本身也宽容而开明,自从有一天智能手机流行起来,闻逸得到他的第一个手机并带给爱人分享后,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就已经玩不过这棵老奸巨猾的树了。
往往是被带跑了很久,闻逸才倏然惊醒:“我们刚刚不是在说……阿樟!”
语气里有些嗔怪,但闻逸怎么会因为这个就和他年长的爱人发脾气呢,那不是衬得他更不成熟、更像小孩子了吗?所以他并没有生气。
因此,也可以说是在闻逸的纵容之下,一人一树从未就“未来”这个话题讨论出什么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