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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叫樱桃,说叶少爷来了。” 又着意看了虞绍珩一眼,“叫珍绣也来,有贵客。”
他二人随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上楼,一个簇新的套间布置得软红金翠,应季的盆花插花太多,混杂的花香兼着脂粉香让空气都变得腻软了,桌上摆了四色果盘,叶喆老实不客气地拈了就吃,一个小姑娘过来斟茶,绍珩见那茶色微红,端起来嗅了嗅,觉得酸甜果香里没有什么异样,才慢慢呷了一口,仍是不言不语。
叶喆吃了一牙蜜瓜,仿佛浑然不觉地同他打趣:“珍绣在如意楼是挂头牌的,菊仙姐今天可是下本钱想讨你的好儿。”
“算了吧。”虞绍珩放下茶盏,抬眼看他,“那个樱桃姑娘——你很喜欢?”
叶喆听他这样问,面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个莫可名状的复杂表情,想了想,点头道:“嗯。”
只听虞绍珩接着道:“你缺多少钱?”
叶喆一愣,既而慢慢地笑了,刚要开口,外头的玻璃珠帘子“哗啦啦”一撩,一阵甜香压过了房中的花香,一个抱琵琶的女子纤纤而入,低眉敛目颔首一礼,“两位先生好,不知道您二位想听什么曲子?”
叶喆笑道:“啧啧,珍绣,是菊仙姐交待了,叫你来装小姐的吗?”
这珍绣是如意楼正当红的倌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平日里侍宴侑酒,皆需催请,来往客人亦多是爱慕奉承的,再没有叶喆这般语带讥诮的,当下便凉了脸色,“珍绣这点儿薄技就是给爷们儿取乐的,您喜欢什么我就扮什么。要是珍绣实在不套您喜欢,叶少爷点别人就是了。”
叶喆听着也不恼,乐呵呵地磕着松瓤道:“对对对,小爷本来就没叫你,是你菊仙姐姐硬要照顾你生意,赶紧去把樱桃给我叫过来……”
他话音未落,珍绣已抱着琵琶扭身而去,撞得帘子哗啦作响。
叶喆犹自嗤笑了一声,转脸对虞绍珩道:“堂子里的小粉头,顶顶讨厌的就是这一种,自以为有两分姿色,就敢在客人面前摆谱儿,还专有一班贱骨头吃她这一套。小爷我花钱是来找乐子的,要是想看女人脸色,还他娘的不如回学校里念书呢!
咱们小时候那个副校长你记不记得?一张马脸,从来没个笑影儿……”
虞绍珩听他说着,心里却生出了几分好奇。方才这个气急败坏的珍绣也算有几分姿色,就这么叫叶喆两句话给数落了出去,却不知那位如此得他眷顾的樱桃姑娘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此时帘声又响,荡进来的女声脆甜爽利:“叶少爷,您这玩儿法,是扫我们脸呢。”
叶喆闻声笑道:“别跟我废话。樱桃,连你都惯出来这装腔拿乔的臭毛病了,如意楼的生意怕是开不长了。”
绍珩听着,朝门口一望,正看见一个女孩子笑呵呵地挑帘而入,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这女孩子个头不高,敦敦厚厚的一个人裹在半旧的水红旗袍里,露在外头的膀子和小腿也都胖胖白白,一张圆团脸活像个粉扑子,正中间一个圆兜兜的鼻头,喜庆得很。虞绍珩看着她,登时想起年节时分,市井人家的贴在门上的年画阿福,怪不得之前叶喆同那菊仙老板说,这位樱桃姑娘若是有走不开的客人,就跟了她姓——这么一个丫头,恐怕真是难有客人,他这么想着,忍不住向叶喆投去惊诧的一瞥。
叶喆看虞绍珩面露异色,却是意料之中,径自对那女孩子笑道:
“樱桃,快来见见我兄弟,刚才他还要借钱给我,打算替你赎身呢。”
樱桃听了,甜笑着向虞绍珩福了一福,“这位少爷您贵姓?樱桃惊着您了吧!您这会儿准定是想:这丫头哪是个樱桃,分明是个甜瓜!”
绍珩被她说得一笑,一时拿不准叶喆和这女子究竟是怎么一个来往,自嘲地笑了笑,只道:“免贵姓虞。”
樱桃笑得更甜,眯得眼睛更剩下一条缝了,“虞少爷好!您放心,您兄弟就是眼神儿再不济,也不能瞧上我,他叫我的局,纯是可怜我赏我口饭吃。您别看我没模样儿没客人,可我还是如意楼里独一份儿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呢!” 她说到这儿,微扁了嘴,叹气也叹得干脆,“嗨,谁叫我卖不出去呢?只能凭本事吃饭了,我这就伺候您二位听段书。”
说着,三两步走到屋角的鼓架旁站定,手里的月牙铜板两声脆响,外头又进来一个身形佝偻的干瘦老者,怀里抱着个三弦,闭着眼睛朝叶喆他们一躬身,安坐在了樱桃身后。
樱桃甫亮了个相,还未开口,叶喆便拍着掌叫了声“好”,虞绍珩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女孩子原来是吃开口饭的,怪不得话说得这样伶俐。想着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处境,能有这么一份儿爽直率真的脾性,也是难得。他这边想着,那边樱桃已开了口:
“您二位都是金堂玉马、富贵泼天的主儿,今儿我就唱一段儿《十八穷》,给您听个新鲜。”
大鼓书虞绍珩一共也没听过几回,依稀记得有说《三国》、《红楼》的段子,却不知道她这个《十八穷》算什么名目。只听弦子活泛,鼓点轻快,樱桃睁大了眼睛,煞有介事地唱道:
“有一个老头儿他本姓丁,又会赶脚又会搬缯。
娶个媳妇她不吃闲饭,会跳大神又会收生。
养活个儿子他不吃闲饭,五黄六月卖西瓜捎带着卖冰……”
虞绍珩听着,觉得这鼓词虽俗,却也是质朴中见机巧,俗得有趣,尤其是被樱桃这么个甜瓜似得姑娘悠悠然唱出来,字字句句都一本正经里透着滑稽。
“四个人学了八宗艺,该当受穷还得受穷。老头儿赶驴驴崴折了脚,老头儿搬缯是网撞窟窿。老太太下神是诸神不在,老太太收生生了个妖精。儿子他卖西瓜刀切了手,儿子他卖冰净赶上刮风。儿媳妇浆洗连阴半拉月,儿媳妇缝穷得手上长个疔。四个人学了八宗艺,该当受穷还得受穷。”
她娓娓唱毕,虞绍珩一边抚掌而赞,一边咂摸她的唱词,觉得这笑话般的小段子余味里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悲辛。樱桃见他笑赞之余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我这穷开心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您听着不受用吧?”
虞绍珩忙道:“没有,姑娘你唱得好,这鼓词写得也好,以荒唐笑谑作大悲之语,必是对人世五味体察至深者所为。”
樱桃听了,觉得这公子哥儿心地倒不坏,只是到堂子里听书生发出这样的感慨,多少有些文不对题,遂笑道:“您这话是大人先生的话,樱桃也不懂得逢迎,我再伺候一段儿《单刀会》,您听听看。” 说罢,端正了姿势,又从容唱起。《单刀会》是樱桃拿手的蔓子活,咬金断玉中透着几分与她年纪大不大相称的苍凉,这段书大约是叶喆听熟的,听到兴起,手指在桌上叩着拍子,亦跟着哼唱起来:
“……莽周仓肩扛大刀一旁站,关云长二目微合正手捋髯。
瞧了瞧江中水后浪推前浪,这百岁的光阴如梦一般。
某在二十年前打天下,舍生忘死拯江山。
年少的周郎今何在?惯战的吕温侯而今在哪边?
江中水流的不是水,恰好似当年英雄的血一般……”
正听到得意忘形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呵斥叫骂,叶喆蹙了蹙眉不欲理会,不想外头的喧哗之声愈发嘈杂起来,竟盖过了樱桃的鼓点,他心里略有些拱火,停了手上的拍子拂帘而出,樱桃也急忙跟了出来。
叶喆趴在走廊的红漆栏杆上探身一望,只见楼下院子里两个如意楼的杂役正跟一个女子撕扯,嘴里骂得不干不净,那女子像是怀里护着什么东西,一边拼力挣脱一边大喊“滚开!”“放手!”之类,只是强弱悬殊,片刻工夫就被拖到了地上……四周围陆续出来了不少客人和小倌,打情骂俏兼看热闹,都道是如意楼教训丫头。
叶喆本就是个爱凑热闹的,又极见不得以大欺小恃强凌弱,见了这个情形便朝楼下喊道:
“哎,两个大男人欺负个小姑娘,算什么玩意儿?”
奈何此时这院子里连丝竹歌吹带浪声笑语,他的话根本飘不到下头。叶喆一忖度,回头道:
“樱桃,快,端盆水给我泼下去。”
樱桃知道他是个爱闹的,扑哧一笑,转身进了隔壁屋子,再出来时,手里果然多了一个铜盆。叶喆冲她递了个颜色,樱桃两臂一扬,盆里的水“哗”地一声泼了下去,不偏不倚,正浇在楼下三人身上。
03、调笑(三)
樱桃这盆水浇得出其不意,撕扯那女子的两个杂役担心这来历不明的水别有“玄机”,本能地便松了手,手忙脚乱地揩头抹脸,惹得四下一片哄笑;那女孩子惊呼了一声,却顾不得自己头上身上的淋漓狼狈,从地上一爬起来,抱着怀里的东西就要往外跑,却被个光头杂役一把扯住,正要扬手往她脸上抽,不防脑门上一痛,一件尖锐的物什掉下来,正砸在他脚面上。光头汉子捂着额头一瞧,见是个女子的别针,跳脚朝楼上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