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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那人走远,宇文钧似乎早已觉察她在此处,遥遥唤了一声:“宛姑娘。”
见他先开了口,宛遥也就不好再回避,走出来盈盈一拜,“宇文将军。”
打完照面,她朝适才那位姑娘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没收回视线,“模样标致,举止优雅,衣着光鲜,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宇文将军就不多考虑一下吗?”
身边的年轻将领被她这么一问,反倒局促起来:“我……”
“……眼下还没有这个打算。”
宛遥并未细细深究,只不动声色地说:“是因为淮姑娘?”
很意外的,这个平素沉稳自持的青年面色不可控制地涌出绯红来,看得出他是想辩解一番的,但兴许觉得自己的这不正常的反应已经让她看出了端倪,面颊五颜六色的闪了一阵,便也就自暴自弃地冲其笑笑。
有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与无奈。
好在宛遥一向没有余飞那样强烈的拉郎配热情,闻言也不过平和地一点头。
“那她知道吗?可需要我帮什么忙?”
“不用了,不用了……”宇文钧有些慌张,然后垂下眼睑,带了点落寞的神色,“小淮她天真单纯,对这种事向来懵懂无知,我也不太想给她平添烦恼,还是罢了。多谢姑娘的好意。”
他的礼数与言辞依然滴水不漏地让人挑不出毛病。
许多时候,宛遥总觉得他和淮生是有相似之处的,一个永远处变不惊,一个一直稳如泰山,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何日,何种情况之下,覆盖在他们周身的那层坚冰才能有所撼动。
*
前线和军中总是有事要忙,三天的烤羊节,直到十五,季长川才抽得一日空闲。
他虽热爱行军打仗,却也不会亏待自己的嘴,享受人生上很有一套。在自己这辈子漫漫无边的征途中,机缘巧合,曾跟着几位西北的老兵学得一手烤羊的好技艺,可惜当了将军反而无处发挥。这天夜里,他来了兴致,便命人将府内的花园收拾出来,架起几堆火,亲自给众人烤羊羔肉。
大老远的能闻到烤肉焦香的味道,偏生吹的还是北风,项桓跟着一路抽凉气。
宛遥在边上斜眼睇他:“看你那点口水……”
后者原本就做做样子,却还厚颜无耻地侧头示意,“给我擦一下。”
宛遥颦眉嫌弃了半天,“才不要,要擦你自己擦。”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口水怎么了,平时吃的时候,也不见你嫌。”
到底是被项桓这不要脸给惊呆了。
宛遥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揪着他衣摆就要打。
项桓眼疾手快躲得十分游刃有余,手撑着栏杆,轻轻一跃便跳下了走廊,还顺便闪避了后面扔来的一块石子。
“项桓,你给我站住!”
原地的姑娘气急败坏,绕出台阶往这边追。
早已落座的宛大人强忍住额头快爆出的筋,念了半天的清心咒才把自己那一口老血给咽下去。
摇头叹道:“女大不中留啊,家门不幸……”
宅子之前是座无主的旧府邸,因为够大才被季长川相中,用来容纳这一帮老老少少。说是花园,但实则久久没人打理,荒凉得很,这会儿跟着新主人沾了光,也颇难得的有了人情味。
院中摆好了几张桌椅,来得早的已然落座,一言一语的话起了家常,一派闲适景象。
季长川本人却很是忙碌,在火堆边绕来绕去的翻转羊肉,不时洒上几把调料。尽管出了一头薄汗,他却乐此不疲似的,满眼兴致勃勃。
看样子肉烤好还有一阵子,花台下面,项桓整理着被宛遥扯得七零八碎的衣服站起来,一本正经地作妖:“宛遥,你现在打我可以,以后这样算是谋杀亲夫,犯七出的……”
然后又在女孩子发火前引开她的注意力,往旁边一指:“看他们那帮人在干什么?”
宛遥愤愤地瞪着他,却还是很老实地顺其视线望过去,不远处就瞧见宇文钧、秦征一群人围在淮生跟前,连陈文君也在其中。
“这玩意儿是精铁做的吧。”余大头摸着下巴啧啧感慨,看宇文钧拿他那把佩剑朝着淮生手腕的铁环用力砍了几下。
“噌噌”一串脆响,火星四溅。
陈文君在旁有些心悸,还是怕伤到女孩儿的皮肤:“当心一点。”
他显然很克制自己的手劲了,鬓边上深刻的蹦出青筋。奈何数剑下去,那铁环上也不过就只多了几道伤痕,于事无补。
秦征像是早有预料,“不行的,我试过。”
“这环足有两寸之厚,便是寻常的熟铁也不易斩断,更别说精铁了。”
宛遥伸手去垫了两下,“真沉……这岂不是得戴一辈子?”
秦征抱着怀,无所谓地笑笑:“可不就是得戴一辈子么。”
宇文钧眉头紧锁地端详着那块厚重的铁料,似乎并不打算轻言放弃,反倒是淮生不以为意地提醒:“将军,当心你的剑。”
他轻叹着摇头,又不好再多言,只能先将佩剑收起。
上一代的奴隶正是因为这个铁环,老来几乎抬不起手,等同于废掉一条胳膊,宇文钧到底是想帮她把这块枷锁卸掉。
陈文君见状,低头若有所思地沉吟。
“……这精铁是舅舅当时就地取材,用西北附近的铁矿冶炼而成的。据说为了以防万一,也同样做过一柄能够斩碎此铁环的重刀。”
她毕竟是袁傅的外甥女,武安侯将战俘带到了中原,作为他的家眷,陈文君倒也知晓几分其中的内情。
“对了……”宛遥险些快忘了她的身份,紧接着问,“那刀呢?”
她遗憾地耸耸肩,“舅舅投奔燕王,侯府自然被抄了,我们家为了避嫌不敢去收拾东西,最后大半财务都落到了杨岂手里。”
“那柄刀他好像也留下了,兴许是觉得好用,就连上战场都是随身带着,要拿到估计不容易。”
“很简单啊。”项桓摊开手,“反正迟早有一天我们也是要跟姓杨的决一死战,届时再把东西抢回来,不过顺手的事。”
宇文钧深觉有理地颔了颔首。
余飞便拿手肘去不怀好意地捅捅秦征,“喂,这么说来,咱们打胜仗,对你而言好处最多了。要不给个彩头,谁先帮你抓到杨岂,你付一百两黄金的报酬如何?”
项桓:“一百两?!黄金!你可真能狮子大开口啊。”
他涎皮赖脸地谄笑:“找找乐子嘛,成日里和那帮恶心巴拉的怪物火并多没意思,是吧,秦征?”
后者倒是大方,垂眸一笑,“行啊。”
这群小年轻聊得正高兴,季长川用切羊肉的刀往碗沿上轻敲了两下,一嗓子喊道:“孩儿们,吃年夜饭了,赶紧的过来。”
漂泊了一整年,也就今时今日能有片刻的宁静祥和。
同桌的有宛延和项南天两座大山,项桓于是只在远处看了一眼,近来这一对老兄弟不知怎的冰释前嫌,反倒一致对外,针对起他来,数落的时候简直一唱一和,好似以自己为祭品给二老架起了一道友谊的桥梁。
一个项南天已经够人受的了,项桓吃不起两道唾沫星子,抢羊羔子连轻功都用上了,眨眼便从铁架子上顺了两只,拉起宛遥迅速躲到石亭子里头吃独食。
“这臭小子!”季长川好气又好笑地骂道。
幸而剩下的口粮多,还不至于为他这几块肉落得众人不能饱腹。
大将军举杯之后,这桌羊肉宴算是开席了,项宛两家的老爷今日不知因何兴致颇好,倒凑在一块儿行起酒令来。宛夫人素来是个娴静温慧的性子,只坐在一旁安分的品茶,不时尝上几片,便要用帕子细细的擦一回嘴。
相比之下,对桌而坐的项圆圆全然是随了他哥的模样,上蹿下跳,停不下来。
“大将军我能不能吃那条羊腿啊?”
“外皮还是烤得酥脆些更好吃……陈姐姐,你若不用辣酱,可否借我刷一刷?”
“秦征哥哥……”
她嘴巴甜,满场叔叔姐姐哥哥叫了个遍,吃得满嘴流油,偏偏还往宛夫人跟前凑,“宛姨,你吃里脊肉吗?味道可好啦!”
后者看她那吃相,忙避之不及,十分嫌弃地朝旁边躲了躲:“不、不必了。”
好在项圆圆也就礼貌性地问一句并没打算继续纠缠,见她推拒,也就蹦蹦跳跳地寻别人折腾去了。
宛夫人眼见着这姑娘疯得没个定性,内心忍不住哀叹:项府果然是京城最大的染缸!
在座的人三五成群,很快便分作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上了年纪的,互相感慨人生,对酒当歌,聊着当下的局势,未来的走向;而年轻一辈则图个“人生及时须行乐”“明日愁来明日愁”,不是插科打诨就是谈笑风生,纵然战事依旧遥遥无期,却能凭借今日之酒,将那些家国天下短暂的抛诸脑后。
秦征吃不惯羊肉,但又不好缺席,于是只坐在那里就着一碟花生米下酒。
陈文君环顾四周,悄悄地在桌下拉他的衣袖,继而捧出一个两层的盒子。
“什么?”他唇角微扬,带着好奇。
“我知道你今天肯定吃不了多少东西,所以偷偷去厨房做了一点小点心。”她语气献宝似的,却又有几分小心翼翼,“你尝尝看。”
“你做的?”青年的眼中黑白分明,有诧异与一丝丝意味不明的笑。
“是啊。”身旁的姑娘心思单纯,目光里隐含期盼。
他很配合地捡了一块放进口中,嚼了两下之后,唇边的笑意却再也掩饰不住。
“……怎么了?”陈文君试探性地问。
青年笑着说没什么,“你做完了,自己吃过没有?”
“还没……”
他闻言便不再追问,仍旧轻描淡写地一块一块慢悠悠的品。
陈文君不大服气的瞪了瞪眼,夹起他吃剩下的点心浅尝了一口,糕饼刚刚入口,她气定神闲地表情顷刻土崩瓦解,默默地将盒子收起来。
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何曾下过庖厨做过粗活。秦征跟她那么久,对这一点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他倒是不在意地一笑,摁住她的手把食盒接走,“下回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就是了,犯不着这样麻烦。”青年极纵容的宽慰,“倘若真的要学,不妨去向宛遥姑娘请教一下。”
陈文君也不反驳,与他四目相视,听话地点点头,“嗯。”
余飞坐得离他俩最近,冷不防被塞了一嘴的粮,有苦没处说地端着酒杯换了个地方。
他举目一望,左边是秦征和陈文君,右边是淮生与宇文钧,到处成双成对的,简直能瞎了自己这一双灿若星辰的眼!
“太过分了。”他最后只能选择往项桓待着的这片小亭子走来,一路愤愤不平,“我最讨厌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的,这不是欺负人么!”
话音刚落,就见好兄弟切了一块羊肉递给宛遥,再何其自然的顺手给姑娘擦了擦脸颊沾上的一点油。
余飞:“……”
他一时语塞,觉得自己这肚子里的气,下一刻就能原地炸掉。
“喂,项桓。”余大头苦哈哈地往他身边一坐,“兄弟我还单着呢,你就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后者慢条斯理地吃肉,“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余飞揪着一把草思考人生。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很“机灵”地开口:“诶,你们家圆圆元熙十年生的吧?明年就该满十四了,我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项桓已经冲他臀部踹了一脚,直接把人踹下了台阶,简明扼要:“不能,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