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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嘴角抹过一丝不经意的笑意,又上前走了一步,冷冷道:“那可不行,我得还谢大小姐的人情,你不是为了这个上吊吗?”
“不是!不是!”谢娴仿佛抓到了什么,怕常青真的冲上来,死也落不得清白,忙解释道:“我是觉得……哦……我们待了多日子,若是一起上去的话,一定会……”说着,说着,那绝望又淹没而来,眼泪蜿蜒而下,抽泣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好?”
让谢大小姐说出“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话来,可十分不容易,常青停住脚步,沉默片刻,转过身把那衣服穿上,盘腿坐在谢娴对面,道:“未来的皇后娘娘就为了这个去上吊?”语气里全是讥讽。
谢娴在余光里见到他穿上了衣服,吁了口气,转过眼珠来,望着那俊朗深邃的冷笑,不由生出几分希望来,道:“常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常青不答,扬头望了望万丈高深的悬崖,道:“你也别小看这悬崖,若是真的上去,可能需要好几日。”
“好几日?”谢娴吃惊道:“这么久?”
常青“嗯”了一声,见少女脸上多少恢复了些气色,不忍心她再为此忧心,直言道:“上去的时候,我先出去,你在半山腰上等着,我会在山的另外一头出现,瑞王和谢府一定会找你的,到时候我跟着瑞王一起来找你,把他们引到这里就是。”
谢娴眼眸一亮,道:“原来如此!”忖了忖,觉得常青这主意并没有了不得,自己若是心绪平静,自然也能想到的,可惜当时被他看了……心思混乱之际,便向窄处想,越想越窄,便做出这等糊涂事情来……
如今有了解决之法,那求死之念便放下了,缓声道:“常大人,那您的腿什么时候可以好?我们上去需要多少日才行的?”
常青听到她这柔声柔气,脸色忽然一沉,闭上眼冷冷道:“不急。”。
谢娴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只能瞪着眼干看着他,见他盘腿调息,一动不动,有些着急道:“常大人,那您是不是给我解开穴道?”
常青不答,亦不理。
谢娴咬了咬嘴唇,又把声音放缓道:“常大人,既然已经找到了出谷之发,我再也不会寻死了。”
常青不动,脸色越发阴沉。
谢娴动弹不得,只能一脸晦气地望着常青,月光如水,扑撒在那俊朗的面容,他是长得很好看,可是因为五官太过深邃,眉目太过磊落,不是自己熟悉的那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而带着生猛彪悍气息,无端地让人畏惧三分,发起怒来,有时候连那麒麟官服也不能笼住那可怕的气息……
“看什么?你看上我了?四皇妃?”常青忽然睁开眼冷冷道。
谢娴脸上“腾“地红了,否认道:“当然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确实不是,又道:“我只是觉得……哦,常大人,您似乎跟朝廷官员不大一样呢。”
“哦?”常青听到谢娴这么说,似乎有了几分兴趣,挑了挑眉,淡淡道:“说说看。”
谢娴知道此人此时得罪不得,又想哄着他尽快为自己解穴,认真忖了忖,道:“朝廷官员大多出身世家,常大人却感觉象是……哦……”
“像是下等人?”自从谢娴对缓声,常青脸色就十分阴冷,此时更是面沉如水。
谢娴暗道不妙,忙解释道:“自古寒窑出良将,常大人万不可为此妄自菲薄。”
“我从来不为此妄自菲薄。”常青冷哼道,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问问她是不是瞧不起他的穷人出身,可是却又怕被她伤着,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谢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感觉自己莽莽撞撞,本来不想得罪,却忽然又捅了个窟窿,为了弥补这窟窿,又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常青听了这话,眼角一跳,讥讽道:“你们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哪里知道得穷人的苦楚?”
谢娴不答。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常青闭上眼,重新调息,可不知为甚,心情再也不能平静,脑海里全是谢娴那解释不及的神情,这个女人总是在算计,算计,如今知道用着自己了,又来算计自己……
她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甘心去做穷人媳妇的,想到这里就越发恼怒憎恨,也不知道恨什么,眼前又浮现出出瑞王的身影,清秀夺人,王者气度,又想起宋濂的摸样,玉树兰芝,公子翩翩,那颗心宛如结了伤疤,被扒拉开,便怎样也合不上了……
“我们家很穷。”许久许久,常青忽然开口,冰冷的声音带着绝望道:“穷的两天才能吃一顿饭,三个兄弟只能喝水过日子。”
谢娴“哦……”了一声,她能感觉常青此时很愤怒,却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便不敢多说。
既然被谢娴撩开伤口,索性全扒拉开,让这位高贵的,书香门第的大小姐看看,看看他的……
“我七八岁的时候,因为穷得实在要饿死,爹娘把我卖了,卖给了一个……太监!”常青说起最后那两个字,带着森森的冷意。
谢娴忽然打了个寒战,她是听说过这些事情的,穷人家若是真的吃不上饭了,便会卖儿卖女,若是女孩子,卖入青楼最贵,若是男孩子,卖给太监最值,只不过都是亲生爹娘,大多数不会狠心到这程度,常青的父母这是……
“那太监本来要待价而沽,等我长到十岁便阉割入宫,后来发现我有学武天赋,便送我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待了六年,出来之后,回到太监身边,入了禁卫……”
“那个太监是不是……哦……”谢娴小心翼翼道:“魏公公?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
常青谈起此事,原来半明半暗的脸庞,忽然整个人化入了黑暗,哗啦啦站起来,一步步走到谢娴跟前,摁住谢娴的肩头,俯□来,月色照耀着那冰冷的面容,透出阴冷生杀的气息,一字一句道:“大小姐,那是世间最邪恶,最可怕的地方,从那里出来的人,都会被训练成最无情最可怕的恶魔。” 说着,把谢娴的下颌撩起,道:“是你这种养尊处优的人一辈子想象不到的地方……”
谢娴的脸被他捏得生疼,想甩开,却又动弹不得,不由皱眉。
“你很嫌弃,是不是?你很嫌弃我,是吗?”常青的语气越来越激奋,黑暗的气息在夜空中浓烈地散发开来,让人不寒而栗:“你一直很嫌弃我,是不是?”最后那句“是不是”几乎歇斯底里,嘴唇激烈发抖,那双墨玉的眼眸,隐隐泛起涟漪,便是海啸之前的濒临。
谢娴不知他这是发的什么疯,道:“常大人,不是……”
“就是!”常青恶狠狠地捏着她的脸,道:“你自从见到我,就瞧不起我,瞧不出我的出身,瞧不起的我身份,如今知道了,更是瞧不起我的经历,是不是?”说着,猛烈把谢娴的身子一晃,因为用了内功,倒是把谢娴的穴位解开,只是力道太大,晃得谢娴五脏移位,她挣扎着把他一推,忍不住怒道:“你发什么疯?”
只听“撕拉”一声,衣襟被撕出一块雪白,谢娴浑身一震,终于想起当时一心自尽,竟忘记换上自己的衣服,如今里面赤果果的不着寸铝,吓得每个毛孔都炸开了,缓了语气道:“常大人,我没有……”
常青的面色已经化成一片疯狂的潋滟,狞笑道:“没有?可为什么我一碰你,你为什么就皱眉呢?大小姐……“
“刺啦”一声……
☆、第75章 大哥
“常青!”谢娴大喝一声,道:“我没有瞧不起你!”
这清脆的声音宛如当头棒喝,一下震醒了暴怒的常青,常青怔了怔,却没有放开谢娴,而是摸着她的眼睛,冷笑道:“又在算计?”
“这次不是算计……”谢娴的声音带着颤音,见常青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脖子,渐渐向下……再也不顾什么,一字一句道:“你听着,我也是穷人的孩子!”
“什么?”常青眨了眨眼,手静止不动。
“想必你很早就知道吧,我不是谢家的孩子,我是……是……”提起内心最大的伤疤,谢娴眼泪渐渐染上了睫毛,可硬是忍住不让它掉下来,咬着嘴唇道:“我灵儿娘捡来的。”
常青忽然松开了手,低下了头。
谢娴既然说出来,就不在乎了,恶狠狠道:“这总行了吧,我连你都不如,你还知道爹娘是谁,我都不知道他们……”说着,忽地低下头,眼泪点点滴滴掉在了袍子上,染成梅花的摸样。
常青忽然把那袍子撕裂的部分给她盖上,转过身向洞里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住脚步,沉默了许久,终于转过身来,道:“对不起……谢……”
谢娴不说话,低着头,与月亮的暗影融为一体,仿佛白日里那个神采飞扬的谢家大小姐只是个恍惚的影子,恍惚里,让人看不清的影儿……
常青知道自己闯了祸,却也不知该怎么做,想离开舍不得,想说话却又不敢,只愣愣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两人就这样默默对立,默默对立。
夜色渐渐入到了浓烈之处,纤尘无染的天空上,只挂着一轮明月,清风哗啦啦吹动着树林哗哗作响,山间的空气里荡漾着一股别有的清新,还有静寂到极处的寒凉。
“冷不冷?”常青忽然开口。
谢娴不说话,只低着头,这个人化作了一座雕像。
“你做得……很好。”常青的声音比往日要温柔许多,道:“那日若不是你,你的家人恐怕早就遭了我们的毒手。”
谢娴听到这话,才缓缓抬头,脸上浮出苦涩的笑容,道:“谢谢。”她心性平和,不是那钻牛角尖的人,虽然一下子会爆发,可是很快又会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的妹子……被你保护的……很好。”常青仿佛要弥补什么,拼命找话要说。
谢娴沉默片刻,摇头道:“这个你恭维错了,她被我惯坏了,从前不觉得,那次终于发现了,这个还要谢谢你的提醒。”
她的声音没有平日里的沉着镇定,而是带着淡淡的哀伤,还有几分嘶哑,可是常青喜欢,他喜欢这样一个真实无伪的谢娴,因为这样的她,让他觉得无端地安心与安然下去。
“小孩子在外面磨练些就会好。”常青找了个块石头,坐了下来,没有盘腿,脸上也没有往日凌人的气势,反而带着异样的亲切,缓声道:“锦衣卫里也有许多贵家公子,年纪小,自幼便是丫头婆子围绕,老太太当宝贝宠着,到了我们这里,被我们欺负的要死,天天挨揍,大部分熬不过都跑了,能挺得住的便是大才。”
谢娴万万没想到常青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吃惊地望着常青。
“是真的。”常青见谢娴看他,脸上一红,结结巴巴道:“马方就是忠勇将军的儿子。”
“啊?”谢娴有些惊讶了,她接触过马方,印象里也不过是个粗鲁的汉子,没想到竟是将军之子。
常青点头道:“锦衣卫里有个好处,不论出身,只讲功劳,而且大多跟公公们有些关系,爬到高位世家子不多,马方算是异数了。”
“哦……”谢娴听到这话,又低下头。
两人一时默默,只是这一次不是从前的敌对,也不是互算心计,因为不知不觉卸了盔甲,都袒露了真实的面目,因此反而更舒服自在了。
“你放心,若是你妹子到我们这里来,说不定也会很厉害的。”常青话音未落,忽头见佳人嘴角弯弯,那凄然的脸色变成春光烂漫,不由一怔。
“灵儿可当不了锦衣卫。”谢娴笑道:“她是个姑娘啊。”月光如水,笑颜如花。
“哦……”常青望着这样的景色,几乎痴了,过了许久,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讷讷道:“我想错了,不过……锦衣卫里确实有女子呢。”
“女子?”谢娴见常青的眼色,低下头,转移话头道:“怎么会有女子……”
“是。”常青点头道:“锦衣卫侦缉天下,很多事情需要女子来做,男子不方便去的,只能找女子。”
“就是象凤姐那种?”谢娴忽然想起元福提起的“凤姐。”
“你也知道她?”常青有些惊讶,忽然又失笑道:“若是你也知道了,她也该换了。”
“不是,是听到一个丫头提起过。”谢娴怕自己无意中给人家添堵,忙解释道:“那个丫头本来是官家小姐,后来做了官奴,到了我家,说……认识常大人呢。”
常青不答,许久才道:“看来我的孽还挺多。”
抄家是害人缺德的事情,常青竟然自己这么说,证明内心并不认同,谢娴想起遇到常青的种种,吁了口气道:“常大人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常青见谢娴居然替自己说话,忽然对从前种种十分后悔,恨不得把前缘旧债都抹杀了,重新再遇到谢娴一次,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又怎样?
他眼前浮出瑞王的身影,心中苦笑。
两人又默然了下来,
“明日我们便准备登崖吧。”常青开口,没有往日的冷峻,只是带着几分遗憾,几分萧索,还有几分决然。
谢娴忽地抬起头,望着那万丈悬崖,一言不发。
“出去之后,你不用担心,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的。”常青唯恐她再想窄了,又解释道:“只要做得天衣无缝,瑞王爷不是那拘泥不化之人。”
“我知道。”谢娴截住常青的话,语气忽然变得硬邦邦的,。
“你怎么不欢喜?”常青问道,在这种时刻,他更愿意坦然地对待。
“很……”谢娴本想说很“欢喜”,忽然又止住口,在这种时刻,她不愿意再伪饰对人,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也算不是不欢喜,山外有灵儿,阿爹,老太太,有我必须做的事情,可能是习惯了,所以也觉不出多欢喜了。“
“嗯……”常青非常喜欢这样的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谢娴,真希望留的久一些,久一些,因此也坦诚道:“跟我一样,做锦衣卫时日长了,变成了习惯,没什么欢喜不欢喜的,反正要一直做下去的。”
“我们都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情,不是吗?”谢娴抬头望着常青,微微一笑,问道:“常大人,你说吧,要我准备什么?”
常青望着那悬崖,眯起眼,道:“我估计要三日左右,所以我们要准备三日的食物,你还要给你自己准备两日的食物,等我出去之后,单独住的时候,你要自己吃的东西,另外……”常青指着悬崖的一个凸出的巨石道:“我看好了,那里有些枝叶,你在那里等着倒是好,瑞王是个仔细的,若是找一块没有树果的地方,他会怀疑你这些日子吃的东西从哪里来。”
谢娴这才知道常青早把一切都筹谋好了,想到他的尽心,心中感激,道:“谢谢常……哦……大哥。”
常青本来站起来要回洞,听到这句“常大哥”,忽地一下又坐下来,浑身微微发抖,颤声道:“你叫我什么?”
“谢谢常大哥。”谢娴是个明白事理的,常青若是有意加害,自己清白早就不在,这个男人虽然粗鲁,可并非坏人,又加上身居高位,足智多谋,深受皇家器重,无论对于自己还是谢家,都没必要与之纠结为敌,若是善于引导,说不定是一大助力,因此鼓起勇气道:“常大哥救我性命,早该这么称呼的。”说着,又是一笑,算是彻底化敌为友。
常青脸上风驰电掣一般变化许久,忽然灰暗下来,淡淡道:“我知道了。”顿了顿又道:“明日准备食物,准备登崖。”说着,转过身,很快消失树林中。
谢娴望着他背影怔忪许久,忽然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