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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盛很幼稚地说:“我爸不管我,你告状也没用。你赶紧叫他别哭了,把人东西弄坏了他还敢哭,我们还没叫他赔钱呢。”
墨洁犹豫了,弄坏人家东西要赔钱是理所当然的,说起来的确是冬冬没理。她小声说:“那你也不能打人呀,你那么大个儿,冬冬这么小,你欺负小孩!”
墨北说:“冬冬,你知道你得赔多少钱吗?你跟小丽今天拿的红包加起来都不够。要是他们找你妈去要钱,你妈得把你屁股打肿了。”
冬冬傻了。
墨北:“你现在别哭了,小丽也别哭了,把眼泪擦干净,我就跟他们说不管你们要钱。我数一二三,你们要是再哭一声,就把钱都拿来。”
冬冬和小丽赶紧闭紧了嘴巴,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珠儿,小脸蹭得灰一道黑一道的。
王盛嘁了一声,说:“小财迷。”
这么一来夏多也没有再玩下去的心情了,让万小酌他们帮忙把电台带回去,自己领着墨北他们回饭店。到饭店的时候正好婚宴也结束了,冬冬和小丽的父母正有点着急地在门口等着,见俩孩子眼圈通红的样子不免要问上几句,可在路上又经过墨北的恐吓,他俩什么都没敢说。
婚宴结束后,新郎新娘要回新房休息,处理后续的杂务被交给了丑燕子和奎八。像卫屿轩、冯望南、逢春这些跟新郎新娘关系亲密的年轻人,还要跟到新房去再热闹热闹,晚上再一起吃个饭。反正这一天新人是没什么私人时间的。
墨北不想跟姥姥回家——父母今天不回东滨,也是要住姥姥家里的。以墨北现在跟母亲的关系,一旦回到都是自家人的地方,难免要有些不快。不管是被孙丽华无视,还是被她责骂,都不是墨北愿意接受的。
可是他也不想去新房,那边是自在,但也太热闹,长时间地待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中,墨北会觉得越来越乏力。
于是,墨北跟姥姥说自己会去新房那边,跟小姨说自己要回家,然后他悄悄地溜了。
初秋的云边已经褪去了夏日的炎热,天空愈发高远明净,空气里都是一种生气勃勃的万物成熟的味道。
可是这味道感染不了墨北,他沿着河堤走着,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心里巨大的空洞无法填满。有种渴望叫嚣着他需要爱,任何爱都可以,哪怕一点点;他需要拥抱,任何人的拥抱都可以,只要有温度;他需要一个人耐心而安静的陪伴;他需要一个清浅温柔的吻;他需要一场细致而有力的爱抚……
他太孤独了。
☆、暴力
一进入1989年,墨北就很紧张,这种紧张的情绪直接反应到了他的生理上。
从入春开始,他的咳嗽就常犯,吃止咳糖浆的数量都快让他上瘾了也没多大作用。夜里他睡不好觉——还好在小姨出嫁后,她的闺房就归了墨北,不然他这样失眠、多梦、一夜要醒来好几次,肯定会让姥姥担心。
墨北很难静下心来,不论是阅读还是写作,往往用不了几分钟他就会发起呆来,各种负面的想法在脑子里横冲直壮。这导致他作品的数量急剧减少,张晓光以为他陷入了瓶颈,还写信来邀请他去旅游散心。
在与人交际上,墨北也产生了厌倦,夏多来找他出去玩,十次倒有九次被他拒绝,久而久之夏多也就不来了。对此墨北很理解,没有人会一直有耐心去热脸贴冷屁股的。卫屿轩现在当了副主编,工作很忙,墨北也不主动去找他,只有在他来孙家蹭饭的时候两个人才见个面。
有时候孙五岳都说:“小北现在的脾气真酸,跟他说不了两句话就发脾气,跟吃了枪药似的。”
墨北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不对劲,惹人厌烦,可他又纠正不过来自己的行为,只能尽量避免和别人接触。他故意用写作这个借口,让自己吃饭的时间和姥姥小舅岔开,平时不是反锁了门待在房间里,就是一个人出去散步。他能在河堤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呆呆地看着流动的河水、看着对岸的绿树、看着天边的白云,看在眼里却进不到心里。可是这虽然减少了他和别人的摩擦,但是同时也让他更加孤僻起来,越孤僻就越难与人打交道,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他知道这样不好,他知道该做出改变,可他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尽量多做些运动,不让自己的身体跟着垮掉。有时他会对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说话,他扮演着医生和病人两个角色,倾诉,倾听,抱怨,开解。
“只要撑过这个夏天,一切就都会过去。”
“我愿意改过自新,我愿意放弃所有愚蠢的坚持,我愿意从内到外都做一个和过去不一样的自己。”
“没有什么不可能,只要你去做,不可能的事只是需要你多花一点时间,多一点努力。”
“一切都会不一样,一切都会不一样,一切都会……”
“我能做到。”
在这一年的初夏,华夏大地上发生了一件重大政治事件,以致于在后世的很多网站上89这个数字都被神奇地和谐掉了,它变成了端方无比的口。经历过的人像是失了忆,不记得那些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不记得那场始于期待却终于血腥的运动,就连那些曾处于政权顶峰的名字都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而没有经历过的人却又找不到可以正确、完整的说明。
但是,让墨北从紧张逐渐发展到恐慌的不是这个事件,那离他太远了,而他又太缺乏忧国忧民的情操,看惯后世的种种潜规则之后,自私如他甚至连愤怒的火星都懒得奉献出来。
让墨北不安的,是前世就在这一年,墨向阳永远离开了他。
正当壮年的父亲不幸去世,不论是对墨北姐弟,还是对孙丽华来说,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这场事故不仅终结了墨北天真快乐的童年,同时也终结了孙丽华幸福和美的生活。
那时候没人告诉墨北父亲为什么会去世,他连父亲的遗容都没有看到,记忆中只有母亲哭到几度昏厥的模样,还有姐姐凄惶无助的脸庞。他记得跪在棺材前烧纸,火焰燎焦了他的额发。摔盆请父亲上路的时候,盆里的纸灰呛得他睁不开眼睛。去坟地的路很颠簸,他站在大卡车的车斗里扶着父亲的棺材,隔着又硬又厚的棺木,他难以想像里面躺着的人是自己的亲人。直到泥土覆盖了棺木,他仍然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过了很长时间,他都还在幻想着父亲会和平常一样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会把他举起来,笑着说:“乖儿子想爸爸了没有?”
很多年后,墨北才从别人零碎散乱的叙述中拼凑出真相。
墨向阳遭的是无妄之灾。
一个姑娘要跟男朋友分手,男朋友不答应,把这姑娘给打伤了,这男人也被派出所给拘留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姑娘家没起诉这个男人。
那天墨向阳去查房,病房里还有几床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而刚从派出所被放出来的男人也来了。原本大家都以为男人是来道歉的,可没想到他在身上绑了雷管……
后来,墨北去过那间病房,经过重新修整的房间看起来和其他病房没什么两样。墨北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看了许久,可怎么也没看出来别人说的溅满鲜血、残肉的情景是什么样子。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想起父亲,可是,那个同样有着消毒水气味的胸膛再也不会拥抱他了。
墨北是个执拗的人,相隔多年后他还是挖掘出了当年那个男人的名字,尚勇。
墨北拜托龚小柏帮忙,根据一些模糊的信息和这个名字,找到了一个他确信是罪魁祸首的人。可是让墨北觉得意外的是,尚勇的女友,那个不幸的姑娘,居然他也认识,就是曾一同在夏丞玉家学英语的那个侯英。
侯英当初喜欢卫屿轩,可是尚勇这个人却是和卫屿轩完全相反的类型。
他个子不高,身体健壮,五官平凡,气息悍然,一望可知是个“社会人”。
什么是“社会人”呢?
孔二狗在《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中有过这样的描述:“那就是本文中的这个时代,全市的年轻人中80%都没有工作,即使有工作每个月也就是500块钱,而且没有其它生财的途径。为了有口饭吃,几乎大部分男性年轻人都投入了混社会的洪流中,各个都自称‘社会人’,混的好的留在本市继续混,在本市混不出名堂的就去广东、北京混。”
是的,和有正式工作、积极上进的侯英不同,尚勇在家待业,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和形形色色的“朋友”出去混日子。也许是因为有着“社会人”的胆量和厚脸皮,尚勇对侯英的追求猛烈得让这个年轻姑娘感到难以招架,开始的时候她连理都不想理尚勇,后来有一次尚勇为了等她,数九寒天的在她家门外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侯英她爸开门出去,看到一个冻僵了的雪人,被吓得不轻。
侯英对爱情的理解主要来自琼瑶、岑凯伦之类的台湾言情小说,尚勇这种“奋不顾身”的追求,让她觉得自己被他当成了最珍贵的宝物。她感动了。
但是度过最初的甜蜜之后,不论是家人、朋友,还是侯英自己,都对她和尚勇之间的不合适看得越来越清楚。侯英几次想分手,尚勇都不同意,从苦苦哀求到后来的暴力伤害,愈演愈烈。
在墨北查到尚勇的时候,他和侯英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侯英对他避而不见,尚勇就天天去她单位找她,不然就去威胁她的家人。侯英被尚勇折磨得苦不堪言。
侯英的家人都是老实本份的人,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和别人有矛盾,除了劝侯英赶紧分手之外就没有别的有建设性的意见。
侯英受不了尚勇这种紧迫盯人的方式,她还想保持风度,于是约尚勇在公园见面说清楚。她挑的地方是公园深处的一个凉亭前,地方有点偏,周围都是树,只有一条小路通过来。
墨北向龚小柏借来了奎八和丑燕子两大利器,三个人一路缀在侯英后面,到公园里借着树木的遮挡,他们能看到听到侯英那边的情况,侯英却不容易发现他们。
在等尚勇来的时候,侯英显得很不安,不停地咬指甲,在原地走来走去。
丑燕子评价:“挺漂亮个姑娘,怎么愁成这样?”她和奎八只知道要来陪墨北办点事,但具体情况完全不知道,心里都还在纳闷,能陪个十岁小孩办什么事啊?这倒也不怪龚小柏没跟他们说清楚,因为连龚小柏都不知道墨北在搞什么鬼。
奎八粗声粗气地说:“漂亮吗?我瞅着也就一般。”
丑燕子咧咧嘴:“你那是看丽萍看多了,瞧不上别的女人了。”
奎八骂道:“少他妈胡说,那是柏哥的女人。别当我跟你似的,光会盯着美女瞅。”
丑燕子哼了一声:“你还不如我呢,我有妞儿,你没有。”
奎八这个单身汉被戳了心窝子,骂骂咧咧地不想搭理丑燕子了。
墨北看到尚勇走向侯英,忙说:“别吵了,盯着。”
奎八和丑燕子对望一眼,都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尚勇过来就想搂侯英,侯英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说:“你别这样。好好说话。”
尚勇不高兴地说:“我说你又闹什么脾气?还有完没完了?”
侯英咬着嘴唇说:“尚勇,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说我们俩真不合适,还是分手吧。”
尚勇眉毛一竖,勉强露出个笑容,“以前都是我不对,我的错,我给你赔礼道歉,行了吧?别耍性子了,老拿分手这事威胁我。我可跟你说啊,一次两次就得了,次数多了,就跟狼来了似的,不管用。”
说着去拉侯英的手,侯英挣开,说:“尚勇,你别装糊涂!你明明清楚我是认真的!”
尚勇还在好声好气地商量:“怎么就不合适了,咱俩多般配啊。我妈都说了,抽空跟你爸妈吃个饭,咱就把婚订了。你看,多好的事,我妈也喜欢你,以后婆媳关系不难处。”
两个人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会儿,侯英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尚勇的脾气也越来越按捺不住了。侯英喊了一句:“你别缠着我了!”尚勇猛地一巴掌扇了过去,骂道:“给脸不要脸!”他一边对侯英拳打脚踢,一边不停地骂着:“不治治你这毛病你还反天了!动不动就拿分手吓唬我!分个屁!你他妈的是老子媳妇!老子哪点对不起你?惯得你臭毛病!”
侯英被打得摔倒在地上,尚勇就拿脚踢,她爬起来想跑,尚勇就拽着她头发把她揪回来,耳光扇得侯英鼻孔窜血。
丑燕子骂了一声就想过去阻止,墨北却拽住了她,说:“再等等。”又对奎八说:“你去盯着,别让别人过来帮忙。”
奎八和丑燕子都愣住了,墨北厉声道:“照我的话做!”
奎八皱眉道:“可是……”
墨北说:“龚小柏叫你们来帮我,要怎么做我心里有数。快去!有人来就说是夫妻吵架,正劝着呢,别他们别添乱。记住了吗?”
奎八和丑燕子对望一眼,犹豫了一下,奎八还是从另一侧绕去会有人来的小路上去了。丑燕子低声说:“小北,你这是要搞什么鬼?”
墨北说:“别急,看着。”他紧紧地抓着丑燕子的手,却浑然不知自己有多用力。丑燕子困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向侯英和尚勇。
动静越闹越大,侯英哭喊着救命。墨北记得他前世打听到的消息,说在公园里有人听到了侯英的呼救声,及时赶过来帮忙,所以侯英的伤并不严重。这或许也是后来侯英没有起诉尚勇的原因之一,只要事情不是逼到了极点,小老百姓就不想把事办得太绝,总要留得一线日后好相见。
可这一次,墨北就是要把事情闹到不能善罢甘休的地步。
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着尚勇越打越兴起,管不住自己的手劲了,一张脸因为狂暴而显得扭曲。丑燕子忍不住挣开墨北的手,不悦地说:“小北,你叫我们来就是为了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挨打?”
墨北没去在意丑燕子的口气,他的眼睛紧盯着尚勇和侯英,说:“差不多了。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奎八那边,听到我的叫声你就出去拦住尚勇。千万别叫他跑了。”
丑燕子愕然。
墨北跑到小路上,果然看到几个游客正被奎八拦住,男女老少都有,个个一脸疑惑和好奇。奎八是个交待他什么事就会照原样去做,不太懂变通的人,明明听到侯英的声音都变了调,而且越来越弱下去,他还按照墨北的指示重复着:“小夫妻打架,正劝着呢,别过去添乱了。”
还真有人被他这么给劝走的。
墨北跑过去,一把拽住奎八的胳臂,仰着脸,眼泪汪汪地叫道:“不好了!尚叔叔要把侯阿姨给打死啦!我燕儿姨劝不住他,你快去拦着他呀!”
奎八愣了愣,被墨北拖着往小凉亭那边跑,其他人也都跟着跑过去看热闹。
此时丑燕子远远听到墨北的叫声,便一个箭步窜出去,猛地一拳揍在尚勇的鼻梁上。尚勇因殴打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而激起的戾气和兴奋正处在最高情绪点上,虽然突然挨了一拳,可完全不觉得害怕,他很愤怒,大吼一声跟丑燕子打了起来。
墨北等人跑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两个男人(丑燕子的发型、打扮都太像男的了,不熟悉的人都会错认她的性别)扭打在一起,地上还趴着一个动弹不得的女人。
墨北尖叫:“侯姨!侯姨你别死呀!”
奎八冲去帮着丑燕子制服发了狂的尚勇,跟过来的人中有几个男人也都赶紧上去帮忙,其他的则围到侯英身边查看她的情况。
尚勇被扭住手臂按在地上,还在不停挣扎,大叫:“这老子家务事!你们管他妈什么闲事!”
一个大妈扶着侯英的头,拿手绢擦着她脸上的血,怒道:“有你这么打媳妇的吗?这是个人!不是沙包!”在场的女同胞看到侯英惨不忍睹的那张脸,都是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骂尚勇,还有人张罗着报警。
尚勇好像这时候才回过味儿来,他叫起来:“小英!小英你怎么了?你要不要紧?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趁着闹哄哄的无人留心,墨北悄悄把丑燕子和奎八带到一旁,低声吩咐:“奎叔,一会儿你去尚勇家里,看看他家里是不是藏着雷管,要是没有,你就让它有。别让人看见。”
奎八吃惊地看着墨北。
墨北又说:“燕儿姨,等一会儿尚勇被警察抓起来,你要做两件事,第一,不能让尚勇家花钱托关系把他弄出来;第二,设法让他在拘留所里跟人起冲突,让他打伤个人。需要用钱就找我小姨父。”
丑燕子问:“柏哥知道这事?”
墨北斩钉截铁地说:“知道。”
奎八和丑燕子只好满怀疑虑地走了。
墨北对那个气得浑身哆嗦的大妈说:“奶奶,我听尚勇叔叔说,他不想跟我侯姨分手,要是我侯姨坚持要分,打都打不服,他就拿雷管炸死她,跟她到地底下去当鸳鸯。”
老太太吓得不轻,警察一来就赶紧报告了这事儿,可是要找那个小孩来做证的时候,却发现孩子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