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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唐沐周三下午再次来到杨家祖宅,进行授课,折磨杨小晚的时候,他在那幢兼具现代与古朴的大宅子门前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远远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短暂地呆滞之后是遭逢故人的欣喜。

“杨傲!”

詹杨未傲脸上不受控制地浮出点惊异,原本对着管家下达指令的淡然神态霎时碎裂无存。仿佛强行被拽出贝壳的蚌,柔软的蚌肉暴露在阳光下瑟缩无措。

他扭过头,看向那个迈步跑来的人影。分别后的八年间,他无数次在暗处凝望着那个洋溢自由生气的友人,却是第一次与他面对面,在白日阳光下相遇。

“好巧。”詹杨未傲绽出抹柔和的微笑。

大学毕业后,他便被迫扛上了家族继承人的重担。

修炼、社交、谈判、经营,年轻的学生哪里会做这些,可责任压着他前行,终日疲于奔命,把原本还带着书卷气的青年塑成了所谓世家少家主的模样。

可在唐沐面前,他毫无障碍地重新拾起了柔软的书卷气,随手便把历经数年锤炼出的什么气场、威势全抛到了脑后。

“诶,穿得这么正式啊。不愧是家里有家产要继承的人,这股夹杂着金钱气息的帅气要让人睁不开眼了。”

熟悉的人用着熟悉的语气打趣自己,詹杨未傲浅笑着解释:“下午约了人见面谈点东西,就穿得正式了一些。怎么样,看起来不奇怪吧?”

说着他在身后做了个手势,暗暗挥退了身后的薛远忠,薛远忠略微颔首,向跟在唐沐身后的薛远诚做了个眼色,兄弟两人便默契地离开这里留出了空间。

唐沐略显浮夸地左右打量着他:“唔……没毛病,还是咱们的帅小伙!”

“你这衣服乍一看还挺像古装的,这些都是手工刺绣吧。而且你还留长发,唔……”唐沐沉吟,詹杨未傲摸不清他的算盘,愣神间就看见唐沐扭捏作态,捏尖了嗓子:“杨公子,许久未见,未曾想还是那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那千回百转的语调不说销魂,肯定是惊魂的一把好手,假使录下来,放在门前镇宅也不在话下。詹杨未傲被唐沐逗乐了,难得放肆地笑到发抖。

“说起来,你不是下午给小晚上课吗,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詹杨未傲好半天才缓过气,询问境况。

“我有个合租的室友嘛。他下午有事要出门,我也没空收拾,索性就没做饭,让薛叔早些过来接我了。”

“你还没吃午饭?”詹杨未傲皱了下眉,在心里又给许越岳记了一笔。从唐沐家驱车过来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现在杨家人也都已经用过了午餐,但是后厨随时都有佣人待命,开个小灶还是不成问题。

“要不要我去让后厨帮你做点吃的?”詹杨未傲提议。

唐沐本来想说自己在来的路上吃了点面包垫肚子,虽然不是正式的饭食,但也算不上饿。可詹杨未傲的提案让他把解释的说辞咽进了肚子里,甚至脑子里已经开始报菜名了。

“好耶,走走走,吃饭!”现场没有外人,唐沐也不作收敛,拽着詹杨未傲欢呼出声。

近在咫尺的灿烂笑颜让詹杨未傲愣了神,对方手掌温热的温度透过并不算厚实的衣物传递了过来。他已经许久没与他人有过这样的接触,哪怕与家人亦是如此。充斥着社交任务的日子里,礼仪、礼节这些东西楔进了骨肉,人与人间的交往成为了冰冷机械的活动。

他垂眸盯着唐沐攥住自己胳膊的手,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回到了年少岁月,没有忧虑,没有责任压着他喘不过气,他只需要默默地跟在心上人身后,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由家族、责任构筑的囚笼里,他竭力地喘息。詹杨未傲无数次想要用自己的手去握住唐沐伸来的手,无论过去、亦或现在。但他不敢,从来都不敢,于是他把渴求的手缩回牢笼,只余灼灼的目光。

詹杨未傲对唐沐的喜好一清二楚,出自他手的菜单自然符合唐沐的胃口。唐沐捂着鼓出来的肚子幸福地瘫在椅子上,詹杨未傲支着脸,默默享受着岁月静好,眼底是几乎溢出来的笑意。

可快乐的时光永远短暂。

薛远忠悄然出现在不远处,对着詹杨未傲点了点腕间的手——时间到了。

詹杨未傲站起身,抱歉道:“不好意思,本来好不容易碰次面我该多陪你好好聊聊。但是我点事要忙,只能失陪了,想找我的时候随时联系。”

“没事,你忙吧。”唐沐挥挥手,忽地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我听说大学那帮人年底想搞个同学聚会,这次你会来吗?”

詹杨未傲一怔,心下涌出点抗拒,但……

“你叫我,我一定到。”詹杨未傲凝视着唐沐的双眼,给出了承诺。

“好啊。”

唐沐扶着凳子站起身,在他耳边轻语:“我知道你不想去,但做四年了同学还是去捧个场吧。到那时候如果你真待着难受,千万别直接甩脸走人,过来找我,我陪你一起走。不管发生什么,别老是自己忍着,我都可以在你前面顶着。”

唐沐让开了身位,将詹杨未傲送出门外,目送着他走向薛远忠备好的车辆。

詹杨未傲神情恍惚地坐上了车。

车辆疾驰,风声呼啸,可耳边的低语迟迟未曾消散,他捂着自己通红的右耳努力平复着心情。

驱车的薛远忠极有职业操守地忽视了詹杨未傲怀春少女似的作态,如平日里一般理智地同他对话。

“城郊别院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佣人备好了今年的新茶。照您的吩咐,半小时前我已经让人都离开了,到时只能麻烦您事事亲力亲为。你们交流的时候我会开启别院的结界并守在外面,确保周围无人。”

末了,薛远忠的声音低沉了些许,略显严肃的问道:“您待会要佩剑吗?”

“当然。”詹杨未傲抚平衣料上的褶皱,“对方也是用剑的,我可不信他会空手前来。”

薛远忠嘱咐道:“剑匣在后备箱里。昨天杨家那边被您劈坏的家具已经换上了新的,但别院的速度可没这么快。希望您能在顾好自己的安危的同时,为我们减少一点工作负担,不要冲动行事。”

詹杨未傲有些尴尬的别过脸:“我尽量。”

薛远忠从后视镜里瞄着后座的人,话语里听不出一丝恳求,反而全是威胁。

“拜,托,了。”

詹杨未傲怂了:“是……”

“还有,那天听许先生所说,那位魔修先生似乎也不是个好相于的。希望二位能心平气和的聊下去,特别是在关于唐先生的话题上。”

詹杨未傲不再搭腔,在这件事上他有自己的坚持。他阖眼轻念出即将见面的魔修的名字,冷意于面上浮现。

“顾苡谦……”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不会允许任何不可控的威胁出现在他身边。

城郊别院大门前。

许越岳面色苍白的扶着棵树,把刚吃的午饭吐了个干净。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顾苡谦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擦着自己的剑。

“现在的修士怎么如此脆弱,不过是御剑飞行一盏茶的时间。你吐得已经比我们飞得还久了。”顾苡谦冷嘲热讽道。

许越岳呸呸呸了好一阵,把嘴里的酸水吐干净了,才开口悲愤地控诉:“现在哪有什么御剑什么飞啊!而且就算我没见过,也知道载人飞行哪里有拎着人,把人吊在手里飞的!再退一步讲,就算你没违规驾驶,你他喵的肯定超速了吧!”

刚才的经历许越岳一想起来就脊背发寒,“开车上内环高速都要用一个小时的距离……只花了十几分钟,我现在竟然还活着。”

他哆哆嗦嗦地抱住身旁没有被自己吐过的另一颗树,双腿止不住的发软,原本就对顾苡谦产生心理阴影的他,现在脑子里全是阴影没有一滴理智,已经基本属于放弃思考了。

于是在詹杨未傲到达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快爬到树上去的许越岳,以及站在道路旁打量着别院内部的陌生男人。

那人看了过来,紫色的眼睛与詹杨未傲对视。

顾苡谦褪下了之前从唐沐那里暂借的现代装,它们现在安静的躺在他的藏得最深的储物法宝中,与曲宁留下的遗物放在一起。

此刻,他穿着属于自己的装束——左手攥着带鞘的长剑,月白色的繁复古装一尘不染,长发却并未用发冠束起,只是随意的披散在身后。他站在那里,便仿佛与世间隔绝,格格不入。

薛远忠牵走了战战兢兢的许越岳,把人塞进了车后座,向詹杨未傲躬身示意,便驶向停车场待命了。而詹杨未傲也提着自己的剑,走向了顾苡谦。

詹杨未傲率先问候道:“顾苡谦,你好,先前聊过但这还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幸会。”顾苡谦微微颔首。

詹杨未傲并不过分靠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领先半步在前面引路,“走吧我们进去聊。不必有什么拘谨忌讳,这里没有旁人,你大可以畅所欲言。”

“我听说过你来自于遥远的过去。想必你对现今的世界有很多疑惑与不解,而我也正巧对过去的信息很感兴趣,若你不愿意把我当做新交的朋友看待,那就把这当做一场信息交易。我唯一的诉求,就是希望今天下午我们之间可以存在隐瞒,但不要有假话。”

“杨公子果真是世家出身,言辞妥帖。我没有拒绝的理由。”顾苡谦跟随着詹杨未傲踏入这座偏僻的屋院。身后不可视的结界升起,顾苡谦随意一瞥便不再在意,比起那在他眼中脆弱如纸的屏障,他对于眼前古今结合风格的建筑兴趣更大。

“这片房屋是归于阁下名下?”

“没错。”

詹杨未傲将人领向后院。精心设计的仿古庭院中横跨这一道人造溪流,流水旁矗着一座小亭,待客的茶具、点心一应俱全。

詹杨未傲请人入座,自己则走到桌边亲手为来客泡茶,“时间略有些仓促,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顾苡谦也不客气,径直坐下任由主人家伺候。他拈起一块新鲜的桂花糕,也不吃,只是盯着手上忙活不停的詹杨未傲,“你开先说今天要坦诚相见,在下深以为然。但……”

“你只告予我一个假名,我如何同你说真话?”

詹杨未傲动作依旧,低垂着眉眼看着手中茶壶,“你怎么知道的?”

“家族之物通常带有家纹,直接用姓氏作为主体更是常见。虽说古今文字差异甚多,但这家纹里用的还是更近古体字,如果我没眼拙,那应该是个‘詹’字。”

顾苡谦手指捻动,翻转过手中的桂花糕:“招待客人做的糕点自然是要用特制的模具印上家纹,你藏藏掖掖,但厨房里的下人可坦诚得很。”

“你说这是属于你的房产,外姓子弟拥有本家的馈赠也不奇怪。但这种规格和待遇,可不是一个外姓人能拥有的。我猜你是本家嫡子,甚至……”顾苡谦打量着詹杨未傲身上做工精细的仿古正装,“是继承人。”

“严格来说,那不算假名。”从善如流地解释,“作为家族的继承人,我的名字是詹杨未傲。但私下里,仅作为我个人,我更喜欢用杨傲这个名字,虽然这样叫我的人并不多。”

詹杨未傲俯身斟茶,娓娓道来:“我母亲姓杨。在我七岁之前,用的也是杨傲这个名字。世家子弟,年满七岁则会被带去测试灵根天赋。现在的世家不管长幼嫡庶,只要天赋足够就有资格成为下一任家主,换言之,只有单灵根能够拥有继承权。”

“七岁,我被测出了雷系单灵根,从那一天我就被改了名字。杨家同样是世家,世家结合产生的继承人名字里会带上两家的姓氏,长辈卜过卦,说我命格担不起一个傲字,我不愿改母亲取的名字,他们便加了个‘未’字来压住它。”

年轻的詹家少家主沉默了一会,他望向天边的飞鸟,语音渐轻:“天赋不够就会被夺走权利,无数世家儿女恨透了这条规则。可再换个角度看这件事,如果家族子弟中出现了一个单灵根,他甚至没有拒绝的余地,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只能被迫走上家族继承人这一条道路。”

“古代无意争权的皇子都能够主动置身事外,当个闲散王爷。而在这里,若是想要权利那自然欣然受之,而不想要的呢,名为继承人,但和囚徒又有什么区别?”

顾苡谦接过盛满茶水的瓷杯,轻抿一口,水液微苦末了却有回甘。他顺着沉默的詹杨未傲视线看去,庭院中几簇山茶绽放,他无声笑笑悠然品茶赏花。没有人再开口,周遭安静了下来,只余流水潺潺之音。

“你莫不是想让我宽慰你几句?”杯中茶水已尽,顾苡谦把玩着手中白瓷杯,笑问道,眼中却尽是冷漠清明,“你若是只想找个人倾诉愁思,不必找我。”

“我当然明白……”

詹杨未傲终于落座,为自己斟上了茶,“没有倒苦水的意思。我讲这么多,一是介绍我自己,二是告诉你现代对于修为传承的执着。”

“我是詹家的继承人。我的未来只有一种选择,接过家族事务,并且……娶妻生子、延续血脉。我成人的那一年,家族已经给我定下了未婚妻,只不过被我一直拖着罢了,订婚宴至今也没办成。”

詹杨未傲捧起茶杯向后靠上了椅背,微烫的茶杯将他的手指灼红,他也不曾放手。将脸侧垂落的长发捋到耳后,詹杨未傲露出点从未在外人面前展示过的腼腆笑意:“你先前问过我与唐沐的关系……”

“我倾慕于他。”

“作为詹家的少家主,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他,甚至还必须去碰另一个女人。我没有资格从他那里奢求些什么,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看着。”

詹杨未傲话锋一转,柔和低垂的眉眼倏地扬起,他黑沉的眼睛凝视着对面的人,“所以你,顾苡谦,身为魔修,你要么向我证明你于他无害,要么就滚远一点。”

“如果二者你都不想选,那就拔剑吧,你死或我亡罢了。”

顾苡谦望着面前的年轻人,一时间竟回忆起了自己曾经认识的一些人。雷灵根的修士,刚直暴烈,情感浓重而执著,一旦与他们结仇,结果便是不死不休。

詹杨未傲伸出双手,右手执瓷杯,左手擎灵剑。一谓和,一谓战。

“来,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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