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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是曹魏故都,城西北有铜雀、金虎、冰井三台。

高大的夯土筑台上,是恢宏的宫殿建筑,台阶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密密的天梯,通向需要仰望的楼宇。

勾心斗角的深远的出檐,两侧连接的是邺城厚重的防御城墙,拱护着邺城正西门,金明门。

长明渠引自漳水,清澈甘洌,自铜雀台和金虎台之间的城墙渠洞穿过,流入铜雀园。水系穿邺城而过,在正东建春门而出,供邺城皇宫居住的贵人使用。

邺城三台承的是秦汉高台阙楼大殿式建筑的遗风,邺城的主人,就是黄河以北的主人,可以在此独享王族宴饮游乐。

庭院春寂、梧桐深锁,扶光在主公的书房读过关于铜雀园的记载,与眼前的景象一一重叠。

前一个去之不远的乱世,无数枭雄竞相争霸,那是大汉三百年积攒的菁华人物,一时间投放在华夏星空碰撞百年,绽放最后的光辉。

那个时代,纵然都是有出身的有教养的军事贵族,作为战胜之方的首领,依然可以将手下败将最珍贵的收藏纳入怀中,尽情享用。

更何况如今的天下,余晖已尽,没入黑暗,得势的人出身皆是异族草莽。

百年前可说礼崩乐坏,而如今礼已不在,乐更加不复,秩序荡然无存,暗夜之中,所有的厮杀较量都如野兽一般,无所顾忌,不择手段,你死我活。

筑起华丽阴沉的囚笼,燃起蛮荒扭动的火把,镣铐锁的是胜者的猎获。

这种炫耀,是对胜利者的犒赏,任何一个逐鹿天下的人都抵御不了这种对战利品操控、支配,和强行夺取与占为已有的快感。

尤其是这战利品格外精美绝伦、稀有珍贵的时候。

冰冷华丽空旷的铜雀台,在扶光眼中,就是一个牢笼,活生生的张着饕餮之口,提示着失败的下场。

看着守卫在其上的兵甲森森的将士,扶光知道,经过这个月的休整和补给,玄甲军必须离开邺城,按照既定的目标达成使命,绝不许败。

石崇在赵国的地位超然,已经被封为度支郎中,他穿着文士袍服,手摇便面劝扶光:

“张氏娇女放话出来,她这样的士族女,不嫁武王是三生有幸,武王不娶她,是有眼无珠!天下没有百战百胜的军队,武王得罪了丞相张宾,后勤补给岌岌可危之下,贸然仓促出兵,是明知不可而为之。”

扶光正色看着这个自诩儒雅,已晋身士大夫的商贾:

“石先生既然讲圣人之说,那我问你,明知不可而为之,是什么意思?”

石崇一时语塞。

扶光端坐在马上,背后是整齐肃穆的玄甲军战阵。

清晨薄雾之中,他眼里仿佛寒冬冰薄消散,一瞬又仿佛春江水暖,甚至带了一点淡淡的温柔。

石崇当然知道这温柔不属于自己,应该是武王回忆中,泛起来的思绪,或许关于某个夏天的始末。

“大丈夫行事,不论能不能,但论该不该。我要做我该做的,无论生死,不计得失,这才是明知不可而为之。”

眼前人分明是胡人血统,武将身份,明明白白;却给人一种正统汉魏士人的风骨认知,不可摧折。

士为知己者死,光明磊落,潇洒飒沓,风流人物。

匐勒皇帝銮驾,浩浩荡荡带着赵国的大臣们,登台相送大军。

石崇退到不显眼的地方,掩饰着内心对扶光的惊叹和赞赏。

金明门外,玄甲军乘船开进漳水,顺黄河而北上荡平幽州,踏着沿途段部鲜卑的尸骨,来到辽西的迁安。

段部鲜卑世居辽西郡,都于迁安。攻下迁安,就可以穿过狭长的辽西走廊,直达辽东。

玄甲军不仅仅是一支骑兵了,他们已经达到了三万人,可以在城外就地取材,制作投石车、云梯进行攻城厮杀。

迁安之战,鲜卑垂死挣扎,死战护城,遭到绝杀。

扶光命令将士将砍掉的头颅堆成山,在迁安城外的焦土狼烟里,垒起一座又一座血淋淋的京观,震慑龟缩在城内的段部鲜卑单于,段疾陆眷。

玄甲军从未杀过这样多的人,但在密集的征战中,这支军队愈发像一柄淬火的剑锋,彪悍骁勇的撕裂一切挡在前面的阻碍。

段疾陆眷被俘,不过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后赵的这位武王殿下,夺城而不屠城,言而有信,师出有名,可谓英雄。

段疾陆眷交出晋海西公的印信,归附后赵。

但他只来得及觐见后赵皇帝派来接守迁安的文士和军队。

惊鸿一瞥的匆匆交汇间,深深震慑他许久的武王,已经离开辽西,直接出关奔赴辽东郡,剑指徒太山主峰,白山。

山海之间,山岛竦峙,海涛澹澹。

凛冽的海风在汹涌的浪花之间,卷携着腥咸的气息。

扶光在血与火的厮杀中,心如擂鼓,仿佛催促着他,必须要尽快完成目的,时不我待。

解毒的灵草仙芝,就在白山。

辽东郡本就贫瘠寒荒,实力远弱于辽西。且辽西郡前车之鉴犹在,辽东不敢抵御,望风而降。

扶光终于在九月,穿过浓密的林海,来到白山脚下。

人间四月芳菲尽,可是这里的整个高山上,却有无数的奇花异卉争芳斗艳。

成片的高山坡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花毯。

在这花海簇拥之上,山坡逐渐陡峭,层层叠叠的花卉渐次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积雪千山。

白山得名于夏日积雪不化。它的山顶有神秘的巨大天池,如同镜子一般,嵌在其中。

峰峦的顶端高耸入云,皑皑白雪盖在山巅。

肉眼可见忽晴忽雨的天气,让传说中的天池之巅的所在,笼绕在烟雾之中,如同仙境。

孔苌不计手段千辛万苦找来的向导,是当地长年深居白山的东胡族。

那东胡人看样子是不情不愿的被捉来的,双手被缚,背着弓箭,围着兽皮简单缝制的衣衫,是当地的猎户。

一通比划翻译之后,孔苌面色难看的给扶光禀告:

“将军,他不愿意带我们上去。他说,如果山神发怒,会降下灾祸。”

扶光坐在树下,连日的奔波,让他来不及打理自己的仪容。

卷曲的黑发搭在额边,下巴冒出密密的胡须,遮住了利落的下颌线。

遥远辽东的林海枝叶间,透露洒下细碎的微微光点,落进他浓密的眼睫和干燥爆皮的嘴唇。

“告诉他,我不信什么鬼神,如果真的有鬼神,那鬼挡杀鬼,神挡杀神。让他带路,不然就一根一根手指砍,直到砍了他的脑袋。”

魏锋一脚把人踹倒,把刀插在那人手指间,刀锋压下,寒光逼人。

那东胡人趴在地上,涕泪俱下,叽里咕噜的朝这个面庞俊秀的汉将祈求着仁慈。

直到刀已经割到了他拇指的骨头,他大声重复嚎叫着一句话,翻译东胡语的将士朝扶光说:

“将军,他答应了。”

扶光站起身,让人给那东胡人包扎伤口,一边抬头望着看似宁静的山林,耳边仿佛听见林海之中猛兽的呼啸,脚下似乎有大地低沉的震颤与咆哮。

孔苌立在他身边,大巫可通天地自然的血统,让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更加觉醒与敏锐。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看着扶光,欲言又止。

檀济绍的匈奴骑兵一边从轵关和太行陉压迫上党,一边在风陵渡想方设法建造了船只,军队渡河小股的袭扰河东。

禹州俞府。

俞羲和望着沙盘,听青莘细细推敲粮草后勤过后,对父亲投过一个安慰的眼神:

“虽然四面大军压境,可凭借山河阻挡,未必不能一战,必要的时候,我也会亲自带兵押运粮草去抗胡。”

俞羲和病后精力不济,她说话的时候越来越短,慢慢的也不想开口,隐隐有了些清冷孤高。难得像今天这样说了长长一段话。

这种孤傲气质本是时人所推崇的男子风气,可放在病弱的她身上,却让她看起来有一种易碎和坚定并存的脆弱感。

虽然她对很多人笃定的说着,我们一定会赢,但实际上她也不知道会不会赢。

河东唯几的将领,都派出去驻守在各个要塞。俞炳之带兵去了蒲城,俞近之在上党,李愈在轵关。俞玄之日以继夜的在工匠坊里,监制各种武器兵甲。

她睡不着,前方战报,每天都在死人,不仅仅是兵士。

还有被劫掠屠戮的普通百姓,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被匈奴人洗劫。

她不知道自己的、河东的坚持是否是对的。

河东原本十三万户,逃散的,被屠杀的,被掠卖的,人口锐减至八万户,这是河东仅存的人口,还包括老弱妇孺。

在河东的田野阡陌里,她目送一支新训练好的援军,出发去蒲州城,支援俞炳之。

她也想过,不抵抗,会不会就可以少死一些人。这念头折磨着她,几成心魔。

“孩子们来,吃点东西再开拔吧……”

一个老妇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老妇捧着吃食,对着路过的军队招呼,那些年轻人,都是她这样的老妇的孩子。

青萍在俞羲和身畔,低声说了句:“这个阿媼的两个孙子……前日捎回来的阵亡铭牌……都死了。”

俞羲和从见到一批一批送回来的铭牌之后,她眼中再无欢欣与笑意,而是代之以忧愁思虑。

大军已经走了,徒留一地尘烟。

俞羲和望着老妇佝偻的身躯,慢慢踱过去,扶着她颤颤巍巍的手臂。

“战士们死了很多,有的都还没记住同袍的名字,就已经战死……阿媼,你会不会怨我?”

老妇抬头看看她,无比混浊却包容慈爱的的眼睛,布满皱纹的眼角,朝着俞羲和眯起一个宽厚朴实的眼神。

“怎么能怨女郎你呢,怨这世道,怨这老天,怨那些匈奴人!若是女郎一身安社稷,那么不知何处用将军?这些男儿汉,应该保家卫国,上阵杀敌……”

“女郎做了太多太多了,我们能吃上饭,吃上盐,能有太平安稳的日子。多亏了你啊!这本是天大的责任,你一个人想担,又怎么可能轻易担的过来……”

一老一幼两个相携相扶的身影渐渐走远。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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