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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我河东之地所产盐,因是自然结晶,纯度高、颗粒大,故而被世人称为,大盐,流通于世,举世皆知,乃属上佳。”
青莘广闻多识,早就对俞羲和说过盐池产出,乃河东郡重中之重,定要留意。
河东郡之所以据方寸之地,而引多方觊觎,也在于盐。
之前青莘核对盐账,就发现了前宗主做手脚的端倪,向俞羲和汇报。
但农时不可耽误,所以她一直忙于田间地头,没有机会亲自来看看,这春播已经结束,终于有时间来查看盐务。
“蒲州辖夏县,春秋时在中条山东部,凿有虞坂古道专往中原运盐,古道两侧山峦竦峙,地势险峻非常、开凿不计物力,可知其中厉害。”
“主上可知,自汉以来,天下盐产,均为民制、官收、官输、官销,独我河东之盐官制、官收、官输、商销,与世大不同,是为何也?”
青莘微微站定,拢着双袖问了俞羲和一个问题。在别的士族高门,这种景象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他是一介仆从,怎么可以这样对郎主说话。
但在俞羲和这边,这种景象太寻常了。青莘的博学,使得他在实际上,几乎充当了俞羲和夫子的角色。
所以在很多时候,他和俞羲和之间,往往会给人一种微妙的压制与被压制的感觉。
这种感受,俞羲和却毫无所觉,她作势撸撸袖子,满是跃跃欲试的气势:
“考我啊?嗯哼,我可是聪明得很,你一提要来盐池,我就知道肯定得问这些。我也是做了一些功课的,难不倒。”
她扬起下巴,气势看着很足,不过话锋一转,又在骄矜中透着一点点怂:
“但是书上说,当主上的,要集思广益,广开言路,要给下属发表意见的机会,不能独断专行。所以呢,你先说,我听了,再补充补充你说的不全面的地方。”
青萍在一旁笑得打跌:“主上,别怨婢子拆台,我看您是心虚了,大概是功课还没做到这一块吧。”
“闭嘴吧,坏丫头。”
俞羲和羞恼的涨红了脸,举起拳头威胁青萍。
青莘微笑,并不戳破她的借口,反而贴心的递过一个台阶:“女郎说的是,属下自当有义务向主上献策。”
他振振衣袖,谦卑气度一变,转为沉静淡然道:
“差别在于一始一末的不同,一始,民制或官制;一末,官销或商销。”
“民制,是因为天下制盐,无非几种方法:蒸煮晾晒。此等方法都需要极多的人工物力,听说东海之滨,晒盐、煮盐者数十万众。若是官家雇佣人手,开销花费不知几何,所以历朝历代大多由民间制盐,官家集中收购。”
“但我河东之盐,只在此处盐池出产,便于掌握控制,而且天然日晒风吹便可结晶打捞,不需过多人手。所以都是由河东郡府衙来进行官方制盐。”
一向内敛的青莘,展现出掩饰不住的成竹在胸。
纵然俞羲和临时恶补了汉代许多关于盐铁的典籍史书,现在听青莘深入浅出的娓娓道来,仍然感受到一种震撼的感觉。
她亮晶晶的眼睛中,欣赏之情快溢出来了,仿佛在无声的拼命鼓掌,尖叫着:青莘真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古今,什么问题问你就问对人了,区区盐业而已,我家青莘没有在怕的。
随侍的长明在一侧,看着她这副样子,不由得对青莘那张容长隽秀的脸,和侃侃而谈的模样,暗暗腹诽。懂得多一点,能说会道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我再为主上解惑,为何其他地方进行官销,而河东进行商销的原因。”青莘继续道:
“官销的好处是盐可以由官府定价,但运输到每一个官销仓的成本巨大。其他盐区地处开阔,而我河东地理封闭,官销成本更是成倍增加。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与盐商交易,我们负责运输到盐商的仓里,由盐商分销各地。”
俞羲和乖乖举手,打断他的演说,并切合实际地表示疑问:
“那问题来了,我们做着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为何府库里穷的只有那点库金呢?盐商买我们的盐不给钱吗?”
青莘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道:“主上英明,一针见血,立刻发现了其中的症结。”
咳,还是老样子,每每觉得青莘好帅、好拽,充满学识的男子就是不一样的时候,他就冷不丁的会拍一记她响亮的马屁,把得出的结论归功给她。
俞羲和想说,大可不必哈,咱几斤几两还是拎得清的,是嫉贤妒能的那种主上吗,不能够,不是说你,拍马屁之风不可取啊。
但是让他夸奖了,毕竟心里美滋滋的。
“主上可还记得,我们当时在前任宗主大人那里,曾发现一封疑点重重的书信,信是写给蒲州城的盐商的,提到了关于河东盐流入陇右的私秘。这代表着,他很有可能是通过某个商户,与陇右汉国暗中进行着千丝万缕的勾结。”
青莘一双秀目眯了一下,望着脸上满是崇拜的俞羲和,微微笑了:
“所以主上,多年做府上度支中郎的经验告诉我,看账本苦思冥想也看不明白的问题,不如去实际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羲和恍然大悟,陡然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充分领会了他的意指:
“咱们可以以此为由,向大郎君申请出去转转!嘿,你小子可真是个假公济私的天才!”
两个月前,因部曲人数众多,青锷资历深厚,为人稳重,所以俞羲和让他去管五百部曲,负责操练。
而统率人数较少侍卫营的任务,她交给了长明。
侍卫营地。一阵哗然之声。
“凭什么让我们绕着营地跑,美其名曰训练,明明是折腾人,你是胡人,受过汉人欺压,于是就挟私报复,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侍卫中一名高壮的汉人男子高声喧哗抗议。
这汉人男子叫武季,他看长明这个胡奴不顺眼很久了。武川是汉人,在侍卫中是资历比较老的。
他的不顺眼,开始在长明还是卑贱的奴隶刚入死侍营的时候。他的眼里,奴隶出身的死侍,往往冷酷无情,不可相交。
后来主上取消了死侍营,混编成为侍卫营,竟然让这个他往日踩在脚下的胡奴当了首领,生生压自己一头。
“我不服,你凭什么当我们的头。你不就是仗着日日侍奉主上身侧,除此之外,何德何能?”武季不服气,瞪圆了眼睛,面目赤红大喊道。
支雄身强体壮,选入侍卫营后,就奉长明为老大。一开始碰面就是他还是流民,试图截杀主上车队的时候,长明一刀砍了他们胡人流民头子的脑袋,让支雄畏惧地心服口服。后来他经许叔云大夫引荐,从佃户又选入侍卫营。
他们胡人总是尊崇敬畏强者。
听见武季的咄咄逼人,支雄一撸袖子,破口大骂道;“你不服?不服打一场!看看谁的拳头硬!”
长明未发一语,只是甩掉外衫,紧了紧腕间的护膊,灰蓝色的眼睛冷冷盯视着武季,仿佛在说,来战。
“打就打,我们老大怕谁。”支雄挥舞着拳头,看见长明活动手脚,兴奋地嚷到:“老大,狠狠教训教训他们。”
侍卫营胡汉混杂,迟早要有这样的冲突。
主上钦定的首领长明,遭到挑战。
长明解下腰间佩刀,扔在支雄怀里。支雄一接,嚯,好沉。
长明和武季缠斗在一起,他力气惊人,反应极快,在这种不比武器的赤膊搏斗中,他草原民族骨血里的武力天赋凸显无疑。
他和武季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拳拳到肉,招招迅疾,直到把武季牢牢摁在地上,再也反抗不得。
“你说我能不能当你们的头儿?”
一番搏斗,他却只是喘息微微快了些。这种压倒性的武力,让武季为首的汉人侍卫,再也无法吐出一句反驳。
“任凭首领责罚。”
武川黧黑的脸上沾了泥土和血迹,他愿打服输,任凭长明压制着他,闭眼等罚。
长明却骤然松开他,站起身来。
武季讶异,只见长明又伸出手。武季试探性的把手伸过去,一股大力,一手拉他起来。
长明灰蓝色眼睛看着众人,他身上有一种强者的劲,强者,而非只是上位者。他沉声道:
“我知道你们都有一样的心,为主上效死。你们不服气的,无非我是个胡人,却受主上器重而已。我告诉你们,不论汉人还是胡人,临阵脱逃、怕死畏战的鼠辈才卑贱,才应该让人看不起。”
“主上减免佃户租调,待治下百姓,待我们这些侍从好,没有分胡汉,因为主上心中没有胡汉之分。是汉人还是胡人,都不重要,都是人命。而我们的命都是主上的,要侍奉的,只有主上一人。”
“记住了吗?”
长明爆发一声大喝,侍卫们不由得肃然,回道:“记住了。”
“没吃饱饭吗?再说一遍!”他如猛虎咆哮,威严尽显。
“记!住!了!”
五十人不由得挺直脊背,更大声喊出来,士气高涨,震耳欲聋。
“好,那全体去绕府二十圈,跑吧。”
体能训练开始。
营门处只见一个侍女迤迤然走近,是青梅。
她严整持重地对着长明微微躬身道:“主上有要事召见,长明首领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