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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夜里,宋枯荣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窗纱太薄,所以稀零零透进来些月光,她侧卧躺着,脑下枕着陆庆归的胳膊。
她睁开眼睛发呆,月光照得她能看清周围的一切,一切陌生的布置,陌生的桌椅摆件,陌生的窗橱,陌生的衣架上挂着她跟陆庆归的外衣,陌生的枕单床褥,就连月光也是陌生的。
从前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想东想西,把心里所有的委屈事都掏出来。但此刻她虽然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她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却莫名觉得无比的安心。
只因为陆庆归躺在她的身旁。她的鼻尖充盈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耳边是他熟睡中轻微的鼾声。她慢慢翻过身,仰着头端详他的脸,昏亮的月光下,他的脸呈现一种宁静的银灰色,她轻轻伸出手去触摸他唇周新生出来的胡茬,他浓黑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怎么看都是那么好看。
她真想就这么陪他一辈子。
“哼……”
陆庆归被她迷迷糊糊弄醒了,但仍闭着眼,弓起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怎么不睡啊,哪不舒服么?”
她摇摇头:“睡不着。”
他困倦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她:“睡得不舒服么?”
“嗯……”他翻了个身,跟她面对面:“这床是不是太硬了。明天让人换个软一点的。”
“不是不是,我睡得惯。”她摸摸他的头:“快睡吧。”
他额头向下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你不是睡不着么?陪你说说话。”
她笑笑:“不说了,你快睡吧,累一天了,我也睡了。”
他确实困得睁不开眼了。
“嗯,有什么话,明天说,反正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她没答话,沉思了一会后,才闭上眼睛。
第二天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见陆庆归不在,她忙下床穿上衣裳下了楼。
刚走到楼下,就远远听见厨房里哗哗的流水声,和乒乒乓乓碗筷相碰的声音。她继续往里走,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他只穿了层单衣,腰上系着围裙,手上不停忙活着什么。
“干什么呢?”她问。
他转过身:“醒啦,洗洗东西,这些以后都要用的。对了,你想吃什么?家里现在什么也没有,我带你出去买一些。”
家里?宋枯荣一阵恍惚。她也答不上来想吃什么,可能是自从怀了孕,嘴就变刁了。
“吃什么都行。”她够着身子看了看:“你还要多久?”
“马上好了。”他将洗干净的碗朝槽内滴了滴水,就转身解开围裙:“香港的东西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要是不行,我就买点食材回来做给你吃。”
她很好奇他堂堂一个少爷,会做那么多家务事:“你还会做菜?”
陆庆归哼了声:“嗯……在英国的时候想吃上海菜,就自己学着做了。”
她假意嗯了一声,接着转过身边走边说:“噢,我哪知道是不是,保不齐是为了寻新鲜花样讨哪个英国小姐欢心。”
陆庆归被堵得哑口无言,他……确实这么干过。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他不会老实交代,便故意顺着她的话接:“是是是,你说是就是,不过呢,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人能吃到了。”
宋枯荣其实并不在乎他曾做给谁吃过,就算陆庆归在爱上她之前,是全天下最风流的男人,她也不在乎了。人要是一直追着过去不放,就永远都看不见柳暗花明。她深知自己并不是一块完璧,如果要说从前,或许她更在意陆庆归是否在意她的从前。
两个人都换了件长长的风衣,宋枯荣还戴了帽子,陆庆归本想说开车,她却偏要步行。她好像很喜欢走路,这一点陆庆归已经有所感受。
走在荫庇的梧桐路上,宽大的树干和绿叶过于茂盛,只在风吹时露出些缝隙,折射进金黄的天光,整条路面像铺落着星云。走到树和树的中间,阳光便从外洒在他们的身上,一双手紧紧地握着,两双黑皮鞋匀速踏着,缓慢而同步。
她虽喜欢晴天明媚,却不知为什么更期待日落黄昏,天将黑未黑时的景色。她边走边说:
“以后吃完晚饭就陪我走走路吧。”
陆庆归笑了笑:“要求这么低?我家太太真好养活。”
她总是会被他这种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话惊喜到,就好像他们真的结婚了,过上了琐碎、杂乱无章的日子,洗碗、散步、上街,原来生活是这么复杂的简单。
走着走着,路过一家服装店,陆庆归随眼一瞥,忽然瞥见一件淡绿色印花旗袍,其实在那许许多多姹紫嫣红的颜色里它并不怎么显目,但却偏偏被他一眼瞥见了。
因为那晚他在梦里梦见的,就是这样一身旗袍。
清水碧色,莞然而笑:“庆归,我只有你了,你可得好好活着。”
他停下脚步,驻足在门前。
“怎么了?”她也停下来,转身问他。
他愣了愣,笑着看她:“没什么,想给你买条旗袍。”说完他就拉起她的手往里走。
“买旗袍?”
宋枯荣有些愕然,她的旗袍多得都快穿不完了。“这有什么好看的旗袍?我衣服多着呢。”
他回击道:“多的又不是我买的。”
她抿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两张脸走到店内,任谁都得放下手头上的事看过来。那二人却自顾自站到那条印花旗袍下头,陆庆归仔仔细细打量下来,确定了这件跟他所梦见的一模一样。
宋枯荣不理解,她指着眼前这条旗袍问:“你喜欢这样的?”
他点点头。
“我很久都不穿淡颜色的衣服了。”
话刚说完,就走过来一位女售衣员,两眼带光盯着他们:“先生,太太,喜欢哪一件?”
陆庆归不假思索,指了指:“这个。”说完回过头看着她:“你试试?”
宋枯荣真的很久没穿过淡颜色的衣服了,在她看来,年纪一大,就不适合配这样年轻的颜色,否则就会有种油锅里扔饭粒,无地自容的感觉。
不过陆庆归不这么想,别说年纪大,依他看,宋枯荣这么多年跟白活了似的,傻没她更傻,善没她更善,哪像三十一岁的女人,倒过来说还差不多。
“我……这好看么?”
女店员立即答应:“好看!怎么不好看!太太长的这么美,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不过…这件着实是太素雅了些,不如太太看看那边的,都是时新的料子花样,华丽着呢!”
宋枯荣正放眼去看,就被陆庆归打住:
“先试试这件吧,那边的你要是喜欢,一起买了就是。”
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心系这件印花旗袍,明明样式颜色都是旧款。不过看他满脸期待,她就勉为其难了却他这桩心愿吧。
陆庆归在外头等得着急,他实在迫不及待想看见她穿上那件旗袍的样子,也不是为别的,就是觉得神奇,难道一切是注定好了的么?
布帘展开,宋枯荣从里面走了出来。
确实是一样了。就只差一头黑长直发,陆庆归想,他梦见的大概是许多年之前的她。
“多好看,你说,好不好看?”他像个孩子似的冲那女店员炫耀。
确实好看,再素雅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也出奇的好看,艳是玫瑰,素似白兰。女店员连忙点头笑道:“好看!好看极了!这件旗袍都是旧款了,居然能被太太穿得这样好看!”
陆庆归撇撇嘴:“那是。”
宋枯荣在镜子前看了许久,仿佛看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只是一头直发变成了推卷发,素面朝天变成了浓妆艳抹。
“那,那边的太太还要么?”
女店员心心念念想多赚点钱。
陆庆归问她:“去看看,喜欢哪件。”
宋枯荣摇摇头,在镜子前又看了看:
“就这件,够了。”
·
回去的路上,陆庆归提着大袋小袋,宋枯荣觉得这样下去他肯定要累死,就提议说雇个仆人来家里,别的做不了,起码买买菜做做饭什么的不用他们来操心。
陆庆归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就一个劲儿的表示不想有人来打扰他们二人生活,还搬出了从前小梅在的时候总打搅他们的那一桩子事。
“你都不知道,从前我想跟你多说几句亲密的话都不敢,小梅跟你的影子似的,哪哪都在。”
“她是我身边最懂事的丫头,待我最诚心。”
“我知道。”他说:“不过我还是不高兴,我告诉你啊,我可记仇了。”
她笑,瞪着他说:“噢,随你记着呗。反正我是一辈子当太太的命了,做饭洗衣服什么的,我一个也不做哦。”
“好好好,我的姑奶奶,谁敢让你做啊,都是我来做,不行吗?”
“嘁,你要是做的不好吃呢?”
他故意逗她:“不好吃你也得吃。得吃一辈子呢,怎么办?你能怎么办?”
她假装生气,越走越快,陆庆归提着一堆东西在后头追,边追边哄,浑身没一处是闲着的。
好不容易到了家,宋枯荣最先愣住了。
她停在原地,傻傻地不敢再向前。陆庆归赶上来,累得气喘吁吁:“走不动了吧,叫你跑这么快。”
话刚说完,他就看见门前停着一辆车,车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庆归一怔: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