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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在张家遇见卢修月,回来后,陆庆归这心里就一天都没安生过。如今他也是当老板的人了,妓院那地方去的是少之又少,一边要替张太太帮忙看着些饭馆里的事,一边也要自己做生意。
忙的时候倒不会多想,一空下来他就满脑子都是那天回头见卢修月上楼的情景。他也说不准,甚至连是否看得真切他都无法肯定,但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个午上要和张太太一同去赴苏家的宴,陆庆归早早就起来拾掇。穿戴整齐后下楼吃早饭,屁股刚挨到板凳上,就被陆鸿华逼问道:
“一大早的,又要去哪啊。”
他满不在乎,夹了个馒头说:“中午苏太太请客。”
陆慕林笑笑说:“爸,你问他呀,他总是有去处的,不是这个太太,就是那个太太,全上海的太太,哪家请客不得给陆少爷送个请帖啊。”
“吃你的包子吧!”陆庆归冲她道:“我可不熟,人家是看在张太太的面子上,不过,要说熟呢,也是早晚的事儿。”
陆慕林翻了个白眼,乖乖吃她手里的肉包子。回国快一年了,吃早饭也不再浓妆艳抹穿礼服,面包果酱也许久没再拿出来了。
陆鸿华一直对他在外面做些不三不四的生意耿耿于怀,尤其是那个什么不正规的赌场,赌来赌去,跟吸大烟的没什么两样。陆鸿华不仅仅是怕他丢陆家的脸,还怕他万一有个闪失,赌场开砸了,把自己都蚀了进去。
他冷冷说:“上次跟你说的话,我看你是全忘了。”
赌场刚开没几天,有一回夜里闯进来几个泼皮,抢钱不说,还打人,差点闹出了人命,要不是徐良正赶来得及时,这赌场也要成了凶宅。陆鸿华知道之后,当即发话,让他把这祸害趁早关了,否则就不认他这个儿子。这话自然是吓不住陆庆归,他甚至已经快忘了有过这一段。
“关不了。”陆庆归说。
“关不了也得关!你那破地方,多开一天都是危险!你以为你赚了不少钱,可要是哪天惹到了不该惹的,指不定要搭进去多少!听到了没有!”
陆鸿华这闷葫芦老头,一辈子干稳妥事干惯了,那些关于钱啊命啊的事,但凡吹点风,他都觉得会被吹下山来跌得粉身碎骨。陆庆归不一样,他是过坏日子过久了,死都不怕了,还怕那些?再者……
陆庆归心里想:“惹到不该惹的?有张太太在背后撑腰,还有谁是不该惹的?”
他说“关不了。你也不看看,现在去我那破地方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他的话没说干净。他的意思是,如今去他那赌场的,是有一些下层地痞赌钱混世来的,但那是在楼下。而楼上,却是另一层光鲜亮丽的名利场,他陆庆归,正是需要这样的名利场。
只是这意思无需让陆鸿华明白个干净,陆鸿华对他糊涂了大半辈子,那不如就让他一辈子都糊涂下去。
陆鸿华气得拍桌:“你!”
却无可奈何。
陆慕林瞪着眼睛看这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一时插不上嘴。
吃完饭没过一会,陆庆归就要出门,陆慕林从后面跑过来,追了上去:
“陆庆归!”
他回过头:“怎么了?”
“我…我问你件事。”陆慕林吞吞吐吐。
他转身坏笑着看她:“哟,陆大小姐,还有事要问我啊!”
“少来!我!我……我就只是好奇。”
陆庆归:“行了行了别废话了,说。”
她眨眨眼:“孙哲穆在你面前有没有说过我什么?”
陆庆归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大小姐突然这么问,一定是有什么想法了。看来孙哲穆这小子,快了。
“我……凭什么告诉你啊!”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门去,陆慕林气得直跺地:“陆庆归!你!切!我还不稀罕听呢!你你你看你穿得这一身!丑死了!真是给张太太丢脸!”
陆庆归仍洋洋自得走着,毫不在意。直到上车,他才神情凝固,怅然若失。
车开到张公馆门口,他没下车。开门的丫鬟走上前,凑到车窗旁说:“太太出来还有一会儿,陆少爷进来等吧。”
“不了。”他冷冷应道。
半个时辰后,张太太终于走了出来,小梅替她开车门,她坐进来,没吱声。陆庆归见小梅坐上了后头那辆车,故意讥讽:
“哟,小梅今儿个倒是懂事,怎么?降级啦,配不上跟太太您一起同坐了?”
张太太听他阴阳怪气的很,不知又是谁得罪了他。
“小梅感冒了。再说,她坐哪关你什么事啊,开你的车!”
陆庆归:“嗯,我自然是管不着。她资格老,不像我,才跟了张太太一年,做个司机都是抬举我了。”
“我说你抽什么风啊,不想开滚下去。”
陆庆归不说话,开了好一会还是不说话。张太太瞧他一副没精气神的样,又似乎是在赌气,便不得不放低了姿态,和声和气地说:
“从前是我允她时时跟在我身边的,我麻烦事多,有人在旁边应着不是很好么。小梅心眼实,又规矩,不像旁的丫头。”
“有我在的时候,不需要她。”陆庆归嘟嚷道。
张太太一听他这么说,也没再回声。只是觉得他今天好生奇怪,说话也异常的认真。
到了苏家,陆庆归跟在张太太后面进门,苏家上上下下都出来迎接,陆庆归心里暗暗感慨,张太太的派头真是大,再过个十年八年,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总之他这辈子很难达到这样的派头了,也只能跟在张太太后头狐假虎威。
从前还觉得没什么,如今一想,他倒真是个标准吃软饭的货。
苏太太穿得年轻漂亮,那一套裙子甚至把她显得像个偷穿了小孩衣服的大人,不太相宜,可她自己似乎不那么觉得。那些有钱的女人,总是觉得把自己打扮得越年轻就越好看。除了张太太,可能是因为,她本就年轻。
苏家好热闹,原是请了好多人,不止陆庆归认识的那几家,还有许多生面孔。
张太太坐在哪,哪就是人潮聚集地,就是焦点。很多时候连一口茶都没时间送到嘴里,光顾着和人讲话了。那些人,全像没说过话一样,左一句右一句地问着,陆庆归能挡得都尽量去挡,让张太太歇歇,好在这种场面,他们配合得已经相当熟练了。
有人唱歌有人跳舞,苏家倒是不嫌麻烦,也舍得铺张,场子推得热火朝天的,只为了给那些人创造一个和张太太说话的机会。陆庆归看来看去,想不出别的因由,嗯,估计是收了不少钱。
聊着聊着,没想到聊来了他。
陆庆归眼一瞪,是卢修月。他是认了好一会才认出来的,原是因为他换去了长衫,穿上了一身秀气的西装。那家伙,穿上西装还真有点姿色!陆庆归气得牙痒,他又来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找张太太。
“张太太,又见面了。”他走近说。
张太太:“咦,卢公子!你也在啊,换了身衣裳,嗯…这身西装很衬你呢。”
卢修月笑笑:“太太谬赞。不过是来见太太,想穿得正式些罢了。”
陆庆归:???
张太太:“噢!是卢老板在。”
是药行卢家。卢清聂走过来,坐下说:“小侄这两天学校休假,正好闷在家里哩。我这接了苏太太的帖,便想着带小侄过来看看,这孩子整日研究那些画儿书儿的,就学着咬文嚼字了!那样可不行,时间久了,就成书呆子了!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张太太回笑:“卢老板多虑了,卢公子才华横溢,将来也是能成大器的。”
卢清聂:“嘿!快,还不快谢谢张太太赏识。”
卢修月:“多谢太太赏识。”
陆庆归在一旁看他们聊得欢快,心里是生足了闷气。他闭上一只耳朵都能听得出来,这姓卢的老头子,明摆着是想跟张太太攀关系,人家不过是随口夸了一句,就成赏识了?真是好厚的脸皮。还有那卢修月,言语间一股子居心奉承的味儿,那个蠢女人不会听不出来吧?
他插了句:“婶婶,我们……”
他话到嘴边,却忽然被卢修月打断:
“小辈想邀太太跳支舞,不知张太太肯不肯赏小辈一个脸。”
张太太看了看陆庆归,看他那张脸已经臭出了天际。
“卢公子还会跳舞呢?”陆庆归说。
卢修月:“噢,呵,”他低头笑了笑:“为了这场宴会,临时特意去学的,现学现卖罢了。”
陆庆归:“现学现卖,那就是跳得不好咯,跳得不好,还敢邀张太太?”
“庆归。”张太太叫了他一声,接着说:“卢公子既然早有所准备,那我怎好推辞。”
陆庆归瞪圆了眼,就这么看着那小子牵起张太太的手往中央舞台子上走去了。他气地咬牙,这卢修月分明就是想靠才华勾引张太太,说来真是好笑,脸长的不行,还要靠才华!呸!他有个什么才华?
他噌地站起来,看那二人跳得倒十分默契,低头举手间都像排练了好久般默契!她宋枯荣常混酒宴舞会的不足为奇也就罢了,他卢修月,一个土鳖大学生,现学现卖能卖到这种地步?也是神了!
他看不下去,一个人去另一边喝起了闷酒。
心想:宋枯荣啊宋枯荣,你还真是,逮着个小白脸就不松手,那卢修月哪一点比得上我?要脸没脸,要钱没钱,我好歹也是个少爷啊!他哪比得上我?除了比我干净些……不!他也未必就比我干净!男人,都会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