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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们一听陆庆归说心有所属,一个个就更来了劲儿,张太太睁大瞳孔盯看他,苏太太更是夸张,立即伸头去问:
“是哪家姑娘?你说出来,我替你去说媒!都不用你爹操心,我定给你把这门亲事说成了!”
他忙支支吾吾应付道:“她……她是名门贵女,庆归自知高攀不起,说出来定要贻笑大方。”
太太们默了声,若连陆家都要说成是高攀不起,那想必确确实实是真正的膏腴贵游,在座的便极少有人能去说得上媒。苏太太尚且能试试,但假使是权杖军籍,她就要失信傻眼了,因而也不好再去充英雄。
她憨笑了笑,不尴不尬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噢!话是这么说,但这种事说到底还是讲究个两情相悦,你若跟她情投意合,如今你也是有张太太撑腰的,纵使是什么一等一的勋爵世家,也多多少少得给张太太一份薄面的!”
见苏太太将话梢引到了张太太的头上,陆庆归觉得更加难为情,一时间不知道要再编一个什么样的由头来搪塞过去。
好在张太太及时替他圆话:“好了呀,难为人家小孩子做什么?脸皮薄不愿说就算了罢,这件事又不急,倒是你们,麻将还打了伐?”
话刚说完,白曼冰忽然出了声响。
“呕…呕……”
她低头捂着嘴,似吐又未吐,总之表情很是难受,陈太太忙转过身子去宽她的背,询问说:“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吐起来了?”
苏太太像见怪不怪,似乎已经对来龙去脉完全知晓了一样,歪着嘴笑道:“还能是怎么了?有了呗!你们没瞧见,方才她是一滴酒都没碰呀!”
众太太们都满脸惊喜,她们对婚嫁孕产之事都尤其的感兴趣,方才还怯怯生生不敢怎么吭声的白小姐,这会儿就成了太太堆里的焦点了,她们纷纷嚷嚷的,逮着她说这说那,贡献出自己或多或少的育儿经验,就好像这是冯家头一胎似的。
只有张太太,闷坐在那,一句话也讲不上,如今她是真真变成了所有人中唯一膝下无子的太太。
陆庆归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一直好奇,为什么她跟张傅初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孩子,虽说她如今仍然年轻,往后有很多的时间,但他低头望向她时,她神情之间的落寞、蒼然,却骗不过他。一定不是那样简单。
王太太道:“怀了呀!那可当真得小心些!不过你家老冯会疼人,你自是要比我们轻松些!”
陈太太道:“是的了呀!什么时候的事呢?我看着肚子倒还是平平的!”
白曼冰俯眉浅笑:“才刚刚一个多月呢,还看不出什么。”
“嗯,不过这会儿就更得仔细着,许多夫妻俩出意外啊就出在这时候呢!”陈太太叮嘱她。
白曼冰有些羞赧,点点头,脸已经红了一大片。
太太们纷纷笑起来,年长一点的女人说话总是会开敞些,听起来难免像是在调侃。就这样还不算结束,更加开敞的苏太太又要添几句:
“老冯身体也是好呀!老当益壮,可是名不虚传呢!”
“哈哈哈哈哈……”
太太们啼笑皆非,白曼冰羞地站起身往里头走,她们便笑得更起劲了,场子十分热闹,先生们的目光便全投了过来。投着投着,一个个都投到了张太太的身上,至于原因,美丽惊人十分显眼是一说,一堆人中只她一人不在笑也是一说。
张傅初看她那副模样,应该心里有些数。而冯义围瞧白曼冰跑去里头,却并没有任何举动,而是着眼看向张太太。
就在这时,陆庆归出来打岔:“太太们不是要搓麻将么?庆归已经派人在里院准备好了,太太们随时都可以移步内堂。”
“唉,这个好,走吧,张太太。”苏太太拎起披肩站起了身。
其余太太也都纷纷站了起来。
唯独张太太仍然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苏太太又叫了她一句:“张太太?小来来!”
她冷着脸,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一群人看她脸色不对,心里才都后知后觉起来,但事已至此,她们又不敢再多说些解释的话,以免火上浇油,适得其反。于是便各个拎起包,麻溜地走进去了。
另一边的先生,回头的回头,远望的远望,总之一并朝她看过去。张傅初见她孤零零坐在那,面色幽怨,已经完全猜出了其中的缘由。
陆庆归站在一旁陪着她。看她一杯接着一杯地给自己倒酒,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一饮而尽,执杯之姿势,饮酒之姿态,是难喻的清冷、优雅、风致。
她那么美丽,那么尊贵,却为什么还那么忧伤。陆庆归思来想去,想不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他不敢上前劝阻她,连她的丈夫都只是坐在一旁无动于衷,他又有什么资格。
不过她自己知道分寸,在醉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之前,她停下不喝了。
她喝多喝少又有什么分别?她不像白小姐,她到什么时候,都是可以喝酒的。
她站起来,转过身朝外面走去。两颊绯红如火,额间带几滴汗珠,走起路来踉踉跄跄,陆庆归想伸手去扶,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毫不在意身旁的那些目光,那些财门老爷、权贵之亲,那些富少、阔太,包括她的丈夫。她目中无人,容色庄严肃穆,醉醺醺地独自向外走去。好像那一刻,陆家宅子里的每个人都与她为了敌。
陆庆归看她走路摇摇晃晃,一直跟在她后头,生怕她头晕跌倒。
“庆归!”
张傅初叫住了他。
“你送她回去。”
陆庆归点点头,随即走上前搀她,她却用力一推,将他推开几尺远。
张傅初不再说话,也不上前去管,就端端坐在位置上默默看着她走。其余的人见状,不敢多问,只装做看不见。
她不胜酒力,醉的其实已然十分厉害。扶着墙撑着柱,走两步斜一步,头昏沉沉的,好似天光照进了脑袋里,地转风旋。她猛地倚靠在月洞门旁,抬起头来看白茫茫的苍天,烈日骄阳,没有一片多余的云。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那样不矜贵的事,她可干不得。
小梅在外头老远看见她,立刻着急慌忙跑过去。她只允小梅搀扶。陆庆归傻愣着站在她后头。
“太太这是怎么了?醉成这样?先生呢?”小梅问他。
陆庆归一五一十地答:“喝多了,醉得厉害。宴会没结束,先生还在里头。”
却也没答出什么。
“先生让我送太太回去。”
小梅嗯了声,就将太太扶进了陆庆归的车里。
一路上他都想问问题,但那些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只能乖乖地看张太太在后面耍酒疯。
“你放我下来!你凭什么把我送出来!你们陆家,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你把我放下来!我要回去!”
陆庆归说:“是你自己走出来的,不是我让你出来的……”
“放我下去!你有什么资格给我开车!你跟他们,她们,都是一伙的!”
“太太,我……”
陆庆归不知道怎么安抚她,小梅也是一句话不说,只顾拉拽着她防止她真的打到陆庆归。
到了张公馆,小梅将她搀下车,瞬时间公馆内一股脑跑出来许多丫头,张太太却全都不要她们碰。最后仍是小梅扶着进去。
陆庆归刚想随她们一起进门,张太太就发了怒:“你不许进来!”
“好好好,我不进来,我不进来就是了。”
陆庆归后退一步,退到大门以外,眼巴巴瞧她们一群人走进去,小梅很是吃力地扶着她,她却干脆整个人都靠在小梅身上,两个人歪歪扭扭的,其余丫头围成一圈,急地张开双手,就等她俩一并倒下时麻溜接着。
一进到大楼,她便从小梅手上挣脱开,倒在那张偌大的真皮沙发上。张家上下没一个人敢靠近她。
突然间,她发了疯似的爬起来,将面前桌子上的缸瓶瓷碗一并甩了出去。
“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她哭起来。
“是我错了!是我的错……张傅初!你为什么欺负我!”
她将客厅里的呈物摆件能砸的都砸了个遍,挂在墙上的相框字画也不放过。碎瓷片跟玻璃渣混在一团,七分八裂的纸画,满地狼藉。
“都欺负我!贱人!白曼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我难看!冯义围!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卑鄙小人、假仁假义、虚伪龌龊!”
“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口是心非!欺骗!抢夺!你们都是混蛋!张傅初!你就是个混蛋!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跟着他们,那样的无耻之徒,你跟他们一起欺负我!”
“你……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生活,富贵荣华……无忧无虑……这就是你说的爱……”
她抽抽噎噎,止不住的饮泣。因为是一边哭嚎一边说话,吐字含糊不清,不知所云。最后她哭累了,也喊累了,就不顾一切倒在地下,身上许多地方都被尖利的玻璃渣和碎瓷片刮伤。
下人们躲在外头,许多话都听得不真切,只知道她骂了许多人,甚至骂了张先生,一个个都吓得不敢吭声。
陆庆归一直都没有走,他站在门外,一纵修长的孤影,上海的秋末冬初,就连繁华一世的张公馆,盛夏翠绿茵红的门外,如今也分外萧条。里头的动静他只能奄奄听得一丁点,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发了很大的怒。
他不知道下次再见她,她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打扮,穿的是什么颜色款式的旗袍。也许她天生会伪装,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就连忧伤也要用怒意去掩盖。
她怒斥他不要进门,大概是不想让他看见她的样子。可是陆庆归好奇,她不想让他看到的样子,该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