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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时韫速度很快,回到村子里,和吉大娘说了来意,吉大娘也很大方,也没有让他去山泉打水,直接把自己家里的水分给了他,怕他们不够,还把自己家里的一个水囊也给了谢时韫。
谢时韫向吉大娘不停地道谢,吉大娘只摆摆手说:“结个善缘罢了。”
谢时韫也向吉大娘说了要去覃州的意思,他问吉大娘:“您儿子叫什么?长什么样子?说不定我们可以遇到他呢?”
吉大娘抬手在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说:“大概这么高,中等身材,有点黑,说话稍稍有些结巴。耳朵这里有一道疤,月牙形的,小时候贪玩,摔在农具上磕的。”
谢时韫一一记在脑子里,心里挂念着穗岁她们,便向吉大娘道别,临走时摸了摸院子里小黑的头。
的确如他所说,谢时韫只用了两天便完成了易城到村子的往返。他进城之后用了些功夫,藏在屋顶上,摸回了地窖。
地窖里,几个孩子加上穗岁都在睡觉,穗岁睡得轻些,她听到地窖上方传来搬动石头的声音,她推醒少女,两个人拿着刀来到地窖口。
直到看清谢时韫的面容。两个人才放下心来。谢时韫把水壶递给穗岁,让她收拾好行李,等到天黑,便离开易城。
这两天,言言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身上的红疹已经渐渐消了,也恢复了力气和精神。
少女问穗岁:“姐姐,我们能和你们一起走吗?”
穗岁看向谢时韫,他本以为谢时韫会果断地拒绝,会说带上她已经是累赘了,更何况再带上三个孩子。
可这次谢时韫却破天荒的没有拒绝,也没有说任何刺痛人的话,反而是轻轻点了点头。
像是看懂了穗岁眼里的疑问,谢时韫靠在墙角,闭着眼睛休息,却张口解释了句:“外面那些人已经少了一半了,你辛苦救活他,他们不走也活不下来。这易城很快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穗岁叹了一声,低头收拾着自己的包袱,谢时韫把带回来的吃食分给了她和少女,把吉大娘送的水囊也给了少女。
少女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两块布,一块包上了他们的衣物和家里剩下的一些银子,另一块将墙角的草根和树皮包了大半,最后把缸底的水舀尽,装到水囊中,两个水囊宝贝一样,藏在包袱里,贴身放着。
她给弟弟妹妹换了身衣物,将他们抱在怀里,静静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是夜,谢时韫率先爬上地窖口,趁着四下没人,将穗岁和几个孩子拉上来。
少女一个人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穗岁看的难受,便主动拉过了言言的手。
言言看看姐姐,并没有哭闹,看向前方,小手紧紧拉着穗岁的手。
谢时韫在前面探路,少女也时不时地给谢时韫指路,几个人尽量避开那些难民,可是在拐过一个街角时,穗岁突然听到一声惨叫,随之而来的是小狗不断地哀嚎。
声声惨叫叫的穗岁心慌,她循声望去,却看见远处的那些人正举着石头,重重地向地上砸去。穗岁仔细一看,却发现他们手里正按着一只小黑狗。小黑狗十分眼熟,对着穗岁的方向,叫的更加激动和惨烈。
穗岁突然意识到什么,把言言推到少女身边,就想朝那边奔去,谢时韫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她。
“你疯了!”
谢时韫捡了几块石头,朝着那些难民扔了过去,那些难民看到他们放下了手中的狗,都举起棍棒,像森森鬼影,踏着月色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近。
谢时韫又扔了一块石头过去,他声音冷静:“我知道你们饿,向东走到头,右拐再向前走第二家,有一个地窖,里面有很多草根还有粮食,你们现在去,去得早的说不定能抢的更多。大家都是难民,我们没理由骗你们,谁都不想死。”
那些人听了这话,瞬间作鸟兽散,纷纷向地窖跑去。这狗太小,几人分食,谁都分不了几块肉,不如快去抢些粮食藏起来,足够他们支撑很多天。
等到那些人散去,谢时韫和穗岁快步走上前,拾起地上的小黑狗。
穗岁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嘴里不停地念着:“小黑,小黑。”
小黑睁着一双眼睛,看着穗岁,身上满是鲜血,已是奄奄一息。穗岁把自己身上的药喂给了它,可那些人下手太重,小黑歪着脖子已经吃不进任何东西,连水都灌不进去。
穗岁抱着小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她虽然只和小黑有一面之缘,可是那天早上和第二天的早晨,小黑都很亲昵地粘着她,跟在她的身后跑来跑去,它就像早就认识她一样,明明是第一次遇见,却无比的信任她,喜欢她,那是她在家里出事以后,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天。
小黑呼吸越来越慢,它在穗岁怀里努力地挪动了一下,将自己的嘴巴凑到穗岁的拇指边,轻轻舔了舔,用它尖尖的小牙摩挲了一下,然后又努力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穗岁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样子永远地记住,最后慢慢地闭上了那双黑黝黝,清亮干净像澄湖的眼。
言言趴在姐姐的腿上,用姐姐的裙摆擦了擦眼睛,他小声说:“姐姐,狗狗死了。”
少女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拭去眼角的晶莹,轻声道:“是啊,狗狗死了,这人间究竟是怎么了。”
谢时韫算是最冷静的,他带着穗岁和几个孩子快速地出了城,走了很远,寻了一个偏僻的位置,挖了一个坑,和穗岁一起安葬了小黑。
穗岁坐在地上,眼睛空洞无望,脑海里全都是那些难民高高举起石头,重重砸向小黑的模样,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那天,爹爹被高高举起的剑,斩落头颅的模样,满天的血光,遍地的鲜血,满耳的哀嚎和哭喊。
少女最先发现穗岁的不对,她蹲在穗岁身边,伸手摇了摇她:“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穗岁在她碰到自己后,却突然惊叫了一声,不停地躲避,看着眼前的人就像是陌生人。
谢时韫蹲下来,抓住她的手,想让她平静下来。他在穗岁耳边轻声地念着心经,努力将穗岁从她的噩梦中带回。
穗岁感觉到手腕上的温度,慢慢回了神,眼睛里也慢慢变得清明。她扒着谢时韫的手,哽咽地说:“大师,小黑。”
谢时韫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微叹,他低声说:“我知道。”
谢时韫心里也不好受,他一路上都在想,如果那天没把小黑带回吉大娘家就好了,如果没有遇见小黑就好了,如果没有摸小黑的头就好了。
他不是没听到小黑的哀嚎,也不是没看到小黑去世时流下的那行泪,他亲眼看着一条无辜的生命,以如此悲惨痛苦的样子在他面前流逝。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什么煞星吧,自己身上的罪孽又深了一重,其实这里面最伤心的不是穗岁,是谢时韫。
谢时韫也坐在地上,他为小黑超度,为小黑祈福,他努力想要为小黑做的更多,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这只是他能给它的仅剩的东西了。
谢时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听着穗岁的哭声,缓缓开口说道:“你说我们今日算救了小黑吗?”
穗岁摇了摇头,抹去脸上的泪说:“可它还是死了。”
“但它并没有被人分食。你说如果那些人去了地窖,在那里争抢草根大打出手,出了人命的话,我们算不算害了他们?”
“我们救了小黑,却也带走了他们维持生命的食物,到底是救了,还是害了?”谢时韫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
漫天的星辰像是珍贵的宝珠,镶嵌在天空黑色的裙摆上,天是那样的美,可它覆盖的大地上,却满是疮痍,尽是悲痛。
是啊,到底是救了,还是害了?这世间万物都有两面性,一环扣着一环,看似挣脱却实为枷锁。
少女抱着熟睡的妹妹,身侧靠着同样入睡的弟弟,她低着头回想着那些画面,也只能留下深深的叹息。
穗岁这一夜梦里嘈杂混乱,她梦到了爹娘,爹爹说他是冤枉的,却被砍掉了头。娘一头撞死在家里的柱子上。他梦到了哥哥衣着破烂,戴着镣铐被官兵抽打,梦见姑姑在军营里受尽□□。梦到小黑舔着她的手指说:“你来的好慢。”
穗岁从梦里惊醒,她想起那句“你来的好慢”,猛然发觉,距离离开家已经活过了大半年了。如果照这个速度前进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报仇,什么时候才能救哥哥和姑姑。她看向一旁熟睡的谢时韫,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等了。再这样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惨痛发生,今日的遭遇只是开端。
谢时韫耳尖轻动,听到她轻喃的那句,不能再等了。终于要忍不住了吗?
去覃州的路上,路边也有许多尸体,有的尸体肚子鼓鼓的,言言有一天夜里不慎踩到,问了很久。
少女给她解释,那些人的肚子又鼓又硬,是因为吃了观音土。
“观音土?”谢时韫和穗岁都不甚明白。
少女只得继续解释说:“观音土是一种黏土,可以饱腹。但是这种土吃的多了,就会堆在肚子里结成硬块,无法排出,最后人就会被活活涨死。”
谢时韫望向那些尸体,喉间微滚,他默默地走到一旁,他很难想象,是在什么情况下,百姓才会将土作为食物,用来饱腹。他们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吃下的呢?明知吃了会死,却仍然渴求那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