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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夫人见是他,神色不动,只见了他手中令牌,道:“我已力不从心,况如今落个善妒无能的名声,府上下人多有不服,人心涣散,实在料理不得侯府偌大家族之事,这令牌是为妻辜负侯爷重托,如今还给侯爷谢罪的。”
萧侯耳中仿佛还响着夫人昔日的戏谑“嫁你这么久了,一些府上小事,为妻还是操持得过来的”,才不过短短数月,夫人憔悴至此,力竭不起,萧侯那句“是我对不住你”从喉咙里顿了顿,滚了出来。
他不是不爱她,也不是薄待她,俩人不知为何走到今日这一步。
嬴夫人认了,“侯爷不必自责。过往是我善妒使性,怠慢侯爷,从今以后我不再插手侯府家事,侯爷如恐无人托付中馈,可以停妻另娶,只要记着弋舟便行。”
萧侯哽塞无言,愣愣地说道:“我……”
“我也不贪你们萧家的几块坟地,凤姨娘为你我而死,我愧于见她,哪日我死了,便将遗骸烧成灰,秘密遣返祖地耒阳,找一处极高的山坡撒了。”
萧侯心痛如绞,扑上去将夫人抱住,“不会。说什么傻话,你不过就是风寒,会好的!会好的!我日日问着耆老算着你的药方,怎么会一直不见好!”
“谁说你善妒使性,娶你是我萧旌一世的福分!”
“春庭,莫气恼我了,我娶谁去,年轻时我就该明白了,只得弋舟一个儿子,是我之过,不是你的!我若早知道,不会有凤姨娘和何姨娘,也断断不会有今日!我是心里痛恨着自己!我对不住你们任何一人,你若还要弃了我,我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琅嬛轩静谧得没有人声。
嬴夫人轻轻说道:“我以为,侯爷要一世不见我了。”
“谁说的!”萧侯闷闷地将脸埋在嬴夫人颈窝处,死也不肯起来的架势让人瞠目结舌。
嬴夫人淡淡一笑,将他推了开。
“侯爷,和离书我写了两份。”
她顿了顿,萧侯已呆住了。
“休书也写了一封,侯爷诸事压身,想必操劳过甚,些许小事,我恐烦劳侯爷动笔,便自己写了,侯爷若是答应了便盖印。”
萧侯愕然道:“春庭,你要休我?”
“非我休你,是我恳请侯爷,放我离去。”
“至于弋舟,若是侯爷忧心,我可暂时瞒着他,待他成就大业,再说不迟,这中间便只道我身子不好要搬到别院去养病。原本,为了弋舟我也该继续隐忍下去,但事已至此,我自知福薄,久留惹人非议,反倒累及侯爷和弋舟名声。”
她话中之意萧侯听出来了,“有人在你跟前嚼舌?”
他暴怒起来,“是谁?”
难道是先前秋葵斋几个跟着凤姨娘的旧仆?
只是凤姨娘已魂断香消,她们惦记旧主是人之常情,却怎么敢搬弄是非,将这些话说给夫人听见?
“绿瑚,将我的放妻书与和离书取来。”
她支起羸弱的身子朝屋里唤道。
萧侯血液都为之凉了。
第63章 还恩
嬴夫人身边随侍婢女绿瑚取了一叠纸出来, 嬴夫人接过之后摊呈于萧侯眼前,“侯爷想定了, 便签了吧。”
萧侯仿佛还戳在原地, 眼眶血红。
他双目发直地抬首, 撞见嬴夫人不容转圜的果决神色,心咚地猛跳,“夫……夫人?”
他的喉咙干涩, 几乎说不出话来。
然而嬴夫人仍旧将和离书与放妻书都交到了他手中, 萧侯低头扫了一眼,忽然咬牙起来,将纸条取出撕成了碎片。
本以为嬴夫人会发怒,但她没有。
萧侯长身而起, “我不和离!更不休妻!”
嬴夫人淡淡道:“想是我的字写得不好, 碍了侯爷双目,侯爷稍待, 我托人去写。”
话毕,萧侯扭头就往琅嬛轩院门外冲出去了, 绿瑚呆了呆, 道:“夫人, 侯爷……侯爷逃了。”
嬴夫人满脸病容, 倚回了竹榻, “我倦了, 晚间再写, 多写一些, 琅嬛轩人手一份,谁见了侯爷便送他一份。”
“是。”
绿瑚心下惊疑,但终究不敢作声。
不出三日,萧侯收到了十七份和离书与十九份放妻书,不堪其扰的同时,阖府上下传遍了侯爷欲与妻和离,夫妻不睦的消息,萧侯抱头崩溃,连夜着人打点行囊,率飞骑前往边关为儿助战去了。
*
萧弋舟从嬴妲托人送来的信中得知府中情境,只是行军途中,连夜奇袭,席不暇暖,他为妻回信的功夫都挤不出来,静不下心,全然无法思量府中状况,只知母亲受了委屈,托人去问候了。
跟着,他又得知萧侯领兵东至的军报,一时更是头痛。
夏侯孝驻守屠陵,久攻不下,守城借地利之势,固若金汤。
他们在头疼不得攻入之时,夏侯孝也渐渐心急如焚,本以为萧弋舟会如没头苍蝇乱窜,但至始至终西绥军军心稳固,坚如磐石,毫无可乘之机。除此之外,几度规模小的交锋之中,夏侯家都没有讨到便宜,致使萧弋舟十战九捷,气焰嚣张。
谋士谏言,不若围魏救赵,先借刀杀人,暗取淮阳?
夏侯孝以为有理,连夜托人向官海潮传信,信使才走,忽然又传来消息,发现一支鬼鬼祟祟的穆家军往琅琊山后来,欲偷袭我营,夏侯孝大笑,“来了!等着西绥军自投罗网!”
星夜无风,将白日的燥热的暑气赶走一空,萧弋舟走出雪白的营帐,萧煜匆匆走来,“世子,情势不妙。穆红珠未得军令,擅自领兵偷袭夏侯孝去了!”
萧弋舟猛然侧身,面露怒容,“你们没拦着?”
他抓起披风往拴马的旗杆走去,萧煜亦步亦趋跟着,边走边解释:“拦了!可那穆女心气之高世子也是明白的!她说穆家出兵相助,是给萧侯的恩惠,穆氏可从未宣布过对萧家俯首称臣,世子、世子调不动她!”
“呵。”萧弋舟冷笑两声,脚步忽然顿住。
萧煜有些拿不准世子心意,彷徨又问:“世子,还……还搭救么?”
穆红珠走了许久了,若是能力不足,此时早已落入夏侯家的口袋之中,焉有能活命之理?
萧弋舟步子顿住良久,他沉默地劈手斩断拴马绳,沉声道:“救。”
虽说此一去必中夏侯孝埋伏,但萧弋舟对待友军从没有见死不救,何况穆氏不是穆红珠一人说了算,穆老英雄和穆公子再宠溺穆女,也断然不会因为她的骄纵,便失去了一个得力盟友和靠山。
萧煜点头,同萧弋舟点齐兵将,星夜驰骋飒沓而去。
连夜大雨之后,山路泥泞,穆红珠一路疾行,闯入琅琊山,眼见得驻地空虚,犹入无人之境,下人劝说,让她不如鸣金罢手,越是安静,越是显出一种不妙来。
穆红珠知道下人所言在理,但一股傲气撑着她来到琅琊山下,此时几句揣测之语,不足以让她灰溜溜无功而返,“我如拿下琅琊,窃取屠陵,明日之后萧弋舟也要乖乖来求我献城。我并非贪一人之功,我已让大兄在屠陵西面矫作攻城,夏侯孝阵脚一乱,我们便可趁机取道杀入。”
时辰将至,穆红珠的人马等了少顷,一支穿云箭射上黑漆漆的穹苍,烟火崩裂,宛如花雨洒落。
巨大的响声一落地之后,穆红珠便举剑跃马,“动手。”
轻叱一声人潮涌动,而在这八百人手被策动之后,他们忽然惊闻峰顶之上有人摇旗呐喊,一声放箭之后,穆红珠的人马皆惊怔住,随之千万箭雨疾飞而来。
下人惊呆了,拦腰抱住穆红珠滚落一旁,此时身边传来无数箭矢入肉、战士连片倒下的声音,下人将穆红珠裹着推到一旁,贴着山壁避险,同时暴喝一声,让人都贴着山壁暂避锋锐。
穆红珠的胸脯急促剧烈地起伏,脑中眩晕不止,“怎么会——”
难道兄长欺骗了我?按理说不会,难道兄长嫌我手中兵多将广,阻碍了他的路?她不断在脑中质问,一阵恍惚,宛如被制住穴道般不得动弹。
可那支穿云箭射上天之后,的确等到的不是屠陵被攻城的消息,而是夏侯孝埋伏已久的弓弩手!
下人将她抱住,焦急地不住摇晃,“将军,您醒醒!”
穆红珠如梦初醒,拔剑欲杀出去与狡诈的夏侯孝同归于尽,被下人拼死截住。箭镞少了之后,连着山壁一阵隆隆滚动之音,巨石贴着山体气势雄浑地砸下来。
“不!”
嘶哑的声音甚至来不及呼出口,已有无数跟随穆家,信任穆家的将士被巨石碾成肉沫血水。
飞爪钢索探下,此时穆红珠的人马已经不剩一半,夏侯家的军队开始跃下山坡,如鬼魅般于暗夜陡峭的山体之间穿梭,人一下,穆红珠就知道自己完了,她张口欲喊,让人退出战圈,收捡兵器迅速撤离。
正此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力道之大,那箭矢带起的疾风直刮得穆红珠脸颊一阵钝痛。
跟着身边如盘着一条蟒蛇的身影,被箭矢射中,乖张惨叫一声,倒落下去。
她惊愕地望去,映着暮风迷雾,萧弋舟的玄色身影,犹如天降神将般,以势不可挡之姿凌空出现。马蹄惊尘,扬起飞沙走石,满地狂舞。
身后更是浩荡数百骑兵杀将而来,顷刻之间,战局扭转。
他们所到之处,夏侯家军士人仰马翻,下人欲将穆红珠搀扶起,穆红珠去一把将其推开,咬唇怒道:“谁要你救!我死也不稀罕你救!”
萧弋舟想用救命之恩,还她人情!不能这么便宜,不能。
萧弋舟领兵杀来,手执利刃仿佛连风都能劈开,人挡杀人,不消片刻,马蹄下已倒满尸首,他疾驰冲到穆红珠跟前,将手递给她。
“领了这一恩情,从此都是兄弟。”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
犹如俯瞰蝼蚁,还在施加恩惠时说什么让她领恩。
穆红珠咬了咬唇,不甘心地瞪着他。
“小心!”萧煜夹紧马腹驱策上前,将一支奔到萧弋舟跟前的箭头挥落。
形势紧急,穆红珠顾不得了,一跃上了马背。
翻上马背的同时,她咬紧了齿关。明知这一夜至此已算是脱离险境,不再九死一生,可心里却是一片寒凉。
随着一阵颠簸,马蹄冲出包围圈,将数十支羽箭抛在身后。
*
萧弋舟从十余岁时第一次上战场,至今已背负上千条人命,即便是军神,**凡胎穿梭于刀兵之中,也不可能不受伤。
这一次又是以少胜多,除去穆氏伤亡之外,萧家军损失不过百,而折辱夏侯孝军士七百,又一次小捷。
夏侯孝气得嘴歪眼斜,七窍生烟之际,闻说萧弋舟已身负重伤,终于忍不住挤出笑容。“到底不是一无所获,萧弋舟负伤?先试探他伤重到了何种地步。说不定,真是我们反击的机会来了。”彭城虽是他拱手相让的城池,可夏侯孝让出彭城,是为了以光明的、流血的手段将其重新夺回,将萧弋舟屹然不倒的不败神话终结于己手。
萧弋舟的左侧肩膀至右侧胸腹,被一柄长刀砍中,血流不止,军士轮番上前为其医治,这并不是致命伤,但也足以让萧弋舟至少要休养月余,不得再上战场。
上一次能让世子打得如此艰难的,还是北漠最剽悍的王庭之师,夏侯家实力不容小觑,诸将商议之后,劝诫世子暂回彭城休养。
连夜东方先生命人抬了担架将萧弋舟暗送彭城,萧煜随行。
直彭城郡丞家中时,萧弋舟支起眼帘看了眼周遭,空寂的院落阒然不见人踪,积灰甚重,他皱眉道:“怎无人打扫?”
萧煜笑话了一声。
“世子,这是城主的家,要打扫也是人家主人的事,您要是在此落脚,只能是入赘。”
萧弋舟脸色僵了僵,哼了声倒下来了。
“穆红珠伤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