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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仍僵着一张脸,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江浸夜笑着揽过她肩膀,对摄影机比出v型手势,轻咳两声,说:“这里是屿安国际机场,陶禧小朋友即将开始她人生的第一次远行。她现在紧张得眼睛只能看着我,双手只能抓着我,心里只能想着我,所以我只好勉为其难地……”

“我才没有只能看你抓你想你!少在那里乱说!”陶禧气恼地拿爪子拍他。

拍两下,不经意觑到摄影机竟然没有掐断,她赶紧收回手,期期艾艾地掉过眼睛,盯着摄影机的镜头,说:“嗯,我……我是陶禧。这是我第一次去英国,目前距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旁边这个讨厌鬼叫江浸夜,比我大九岁,但是时常让人觉得,他只有九岁。我现在……”

江浸夜矮身蹲在她背后,小声念叨:“只能看着他,抓着他,想着他……”

陶禧神思被扰乱,摇摇头,重新说:“嗯,我现在只能看着他,抓着他,想着他……”

“……江小夜你死定了!”

冷冷绷直的嘴角终于翘起一点弧度,他手中的摄影机忠实记录着候机大厅里,少女奔跑的倩影。

光可鉴人的镜面地砖上,映出一对不顾四周惊异的目光,恣意嬉闹的情侣。

*

江浸夜订的是头等舱。

陶禧在行李架上放妥小箱子,学着他的样子换上拖鞋。

等到所有人都登入客舱,她又担心起洗手间和睡觉的问题,把空姐叫来几次,以至于担心对方不耐烦,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

起飞后,陶禧始终扒着舷窗,向外俯瞰。

她不停摇晃江浸夜的胳膊,持续爆发小规模的欢呼:“我看到电视塔了!那一片好像是南桥公园!那里是屿湖!哇!江小夜,原来屿安这么大!我都看不到边际!”

直至飞机进入平流层,窗外景致变换,铺开一眼望不到头的云海。

陶禧关上遮阳板,心满意足地靠上座椅,感叹:“屿安一定比你们北里大,不仅大,还美。”

江浸夜坐在旁边轻声笑。

陶禧毫不在意他笑里的含义,偏头靠在他肩上,拱了拱,“江小夜,我们屿安那么好,你留下来一点都不亏。不要走好不好?”

相处那么久,陶禧自认了解他,便抢在他之前开条件:“你要是答应,我就亲你一口。”

“嗯……”江浸夜手指搓着下巴,点头,“要再加一条。”

“啊?”

“很简单的。”他凑到陶禧耳边,低声说,“夸一句‘小夜叔叔你好大’。”

“……”

一小时后,陶禧打了鸡血一般的精神终于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声音慢慢变小,眼皮愈发沉重。

江浸夜帮她调节座椅靠背,向空姐要来一只蓬松绵软的大枕头。等她睡着后,又给她盖上毯子,关掉顶灯。

他随身带了一本王世襄的《锦灰堆》,合上书页,想起陶禧刚才的问题。

其实心中早有了解答。

*

抵达希思罗机场是下午四点半,陶惟宁的师姐林远珊亲自来接机。

她一袭松绿色长风衣,短发或许染过,泛着健康的黑色光泽。面容清癯致使颧骨微突,却不怎么显老,整个人素净得好像一丛经雨洗过的竹子。

她张开双臂和江浸夜礼节性地拥抱,随后与孟庆依及团队一一打过招呼。

视线最终落在陶禧身上,“这位是……”

江浸夜看陶禧一眼,两人在眼神的交换中无声地达成了某种一致,他朗声说:“她是陶禧,陶老师的女儿。”

说着,他握住她的手。

陶禧不敢看林远珊,心跳快得堪比飞机起飞前那一段加速。

他们这次来伦敦,陶惟宁专门和林远珊联系过。如果得知陶禧也在,陶惟宁和丁馥丽想必很快就能知道她跟江浸夜在一起。

林远珊微讶,随后和蔼地笑:“你爸爸还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夜叔不要脸,哈哈哈~

☆、40.

陶禧过去只在旧相册里见过陶惟宁的这位师姐, 并没有留下多少特别的印象,仅仅集体照里众多面庞中的一张。

却听爸爸无数次地提起。

林远珊第一次去大英博物馆是在八十年代末, 参加业界的一场学术交流会。

她看到博物馆里虽然收藏了海量的中国古画, 但一直由日本修复师主持工作,致使许多画的装裱形式照搬日本, 失去了中国传统的特色。

更令她痛心的是, 一些国内出土的文物,经西方技术人员的修复后, 反而加速了损毁。

于是辗转找到博物馆馆长,提出让她展示中国的古书画修复技术。

当时大英博物馆的文保科学研究部正对一幅被火烧坏的古画, 头疼不已。林远珊镇定自若地用排笔蘸取开水, 向古画正面泼洒, 完全洇透纸张后,又吸水拭干。

反复几次,直到胶水与画面分离。

在场观看的所有工作人员都目瞪口呆,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修复方法。

每每讲到这里,陶惟宁就停住, 和陶禧卖起了关子。

眼下见到真人,陶禧难免记起往事,紧张缓和了不少, 笑着说:“他挺好的,这些年也很想念阿姨你……还是应该叫师姑呀?”

“哈哈!别叫师姑,就叫阿姨。”林远珊热络地牵起陶禧的手,询问她的近况。

一行人缓步走出机场。

坐在车上, 孟庆依不失时机地向林远珊确认这几天的拍摄日程。出于预算的原因,时间比较赶。

林远珊和陶禧坐在中排,亲亲热热地相互挽着胳膊。

“你们这次出来不是为了玩,去不了什么地方了,不遗憾吧?”林远珊略有惋惜地说。

窗外的天空堆满积云,灰蒙蒙的蓝色,有了落日的征兆。

陶禧不错眼地追着晃过窗外的塔桥,摇头说:“不遗憾,以后还有机会,大不了度蜜月的时候再来。”

前排的江浸夜正仰头喝水,闻声呛了几口。

听到他的动静,陶禧纳闷地瞟去几眼,想起陶惟宁卖的那个关子,趁机问:“林阿姨,所以你是用开水洗画征服英国人的吗?”

追忆过去,林远珊笑了笑:“只是一部分,但我就有机会告诉他们,我们修复一幅书画作品,少说也有二三十道手工工序,洗画只是其中一项。还顺便展示了全色和接笔的技能,因为西方的观点是不赞成接笔。不接笔看似方便,但根本原因是他们做不到。中国修复古画的手艺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所以我就按师傅们传承下来的方法做,英国人很惊奇,也很佩服。”

后排的冷冷换成了专业摄影机,一刻不停地记录车内的谈话。

陶禧想起江浸夜,连忙问林远珊:“林阿姨,小夜叔叔过去来你们这工作,是什么样子?”

“他啊,拽拽的……”林远珊想起什么,眯起了眼睛,随后扬声说,“小夜,你大概不记得alan了吧,他心心念念要找你再比试比试,还堵着一口气呢。”

“随便。”江浸夜的语气毫无起伏,倒是明明白白地在说不屑。

直到林远珊进入大英博物馆的东方书画修复室,馆内一千多幅中国古画才有了修复展出的机会。二十多年来,她以一人之力修复了三百多幅画作,让中国的古画修复技术在海外站稳了脚。

十年前,林远珊成立了自己的团队,收了几名学生。

alan是其中一人。

一个年龄身高与江浸夜相仿,在卢浮宫做了三年油画修复,自称受到东方文化感召,决定投身于中国古画修复的,奇妙的美国小伙子。

五年前江浸夜见到他时,那双湛蓝的眼睛还充满了轻蔑。

可自从江浸夜回中国,alan就开始苦练中文,现在和林远珊交流基本用普通话。

林远珊兀自笑了:“随便?不久前,我们在库房找到一幅唐代的绢画,过去被博物馆截为两段,按照日本的装裱方法,把画幅固定在木格纸板上。年底要举办丝绸之路的中国展,必须尽快修复,不过遇到了一个难题。听说你也算业内大手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江浸夜面色无澜,“看看再说。”

*

第二天上午去到大英博物馆的东方书画修复室,陶禧见到alan。他一头柔软的褐色卷发,眼睛很漂亮,纯净的蓝色,让她想起林知吾关于大海的纹身。

原来美是相通的。

他穿着卡其色法兰绒衬衫,歪头注视江浸夜向其他人问好,环抱手臂,一脸的高傲骄矜。注意到陶禧的视线后,他沉寂的双眼骤然亮起,默默靠过来,问她:“你和他们是一起的吗?”

陶禧点头,“是的。”

“你有什么不懂,尽管问我,这里除了林女士,数我最资深。”

他的中文确实流畅,毫无滞涩感,柔缓的音色让人想起春天的溪水。不过他把陶禧当作江浸夜的助手,或是随行的学徒了。

陶禧不做辩解,笑的弧度扩大:“好。”

他们微小的动静倒是叫江浸夜飞快捕捉,后者眉毛微拧,稍微提高了音量:“我听林老师说起你们目前正在修复的绢画,还请wilson先生介绍一下遇到的难题。”

alan双手一摊,“no,no,没有难题。我们已经放弃重新装裱,因为那样大概率会造成画的不可逆损坏。至于浆糊,一个小事。”

江浸夜点头,面无表情地对摄影机说:“明白了,他们的难题是浆糊。”

alan:“……”

修复古画的过程中,几乎每一道工序都会用到浆糊,它的质量直接关乎修裱的结果。打糨,也是每一个学习修复中国古画的人,做学徒时必经的步骤。

alan没辙,只好承认:“夜,我们的浆糊总是调不出最适合这张画的。实在太神秘了,夜,全凭目测、手感和经验,怎么都不对。”

他口中的“夜”是“yeah”的发音,听着有种错位的喜感,工作室里原本严肃的气氛,因此松动了不少。

而江浸夜绷着脸,向林远珊要他们的修复方案。

那么快就进入工作状态的他,陶禧看得有点着迷。

绷着脸并非故作姿态,相反焕发出了一种奇异的神采。预示着,他大脑正在梳理过往的修复经验,思考的齿轮开始咬合。

江浸夜在陶家修画的时候,陶禧曾经偷偷趴在窗台上看过,她屏住呼吸不敢惊扰。

那副沉浸与专注的面孔,仿佛真如陶惟宁所说“身涉时光的长河,与古人对话”。每一次的修复,画的寿命得以延续几百年,他们手中的纸或绢便不再是死物。屋中不见神佛,修画的人却有了自己的皈依。

陶禧悄悄退出房间。

博物馆正门是仿照古希腊的帕特农神庙,八根罗马柱气势磅礴。她跟着人群乖乖排队,还租了一个讲解器,塞进耳朵边走边看。

早晨下过雨,空气中凉意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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