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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终于明白,临别之前他为什么对我说,“如果瑶妹妹改变主意了,记得回来找我”。他甚至问都没问我出了宫打算去哪里,因为他知道,我很快就会回去,跪在他脚下求他留下我。

邵东亭告辞而去,我等到申正时分,晏少卿从城外回来,垂头丧气一无所获,看到我像见了救命稻草一般:“齐瑶姑娘……县主,你来了就好了!明日你有没有空?陪我去一趟永兴渠码头吧!那些人明显心里有鬼串套说辞,可惜我也找不到证据……你去一定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一会儿他又皱眉喟叹:“重锐做事确实太激进,只求效果不循章法,我说过他好多次都不听,才叫人抓着漏洞死抠不放。”

我对他说:“效率与章法难以兼得,若事事循规蹈矩,很多事就做不成了。”

“说得也是。”晏少卿叹气道,“我去查了才知道,河堤所用的石料,确实有三分之一都是没有开山许可的散户黑户所供。当时连月下雨河水暴涨,只能加紧修筑河堤。洛阳周围的采石场,大多掌握在京城贵戚或其亲眷朋党手中,价格高昂,又借着下雨停工抬价,国库预算有限,供应严重不足。重锐就收了黑石场的石料来应急,价格也压得很低。手续是不齐全,但这些采石散户冒雨劳作,就赚个辛苦钱,还保住了黄河大堤让京畿免遭水患,至少也算功过相抵吧?我查到了其中几家的账本,别说中饱私囊了,这生意你求我去干我都不愿意!但是漕运那边有些记录找不到了,明日你陪我去,只要把这段补上,前后呼应闭合成链,这证据就算齐了……”

我点头轻声道:“好。”

他做得是没错,证据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

我问他:“能让我进监牢……看看他吗?”

晏少卿道:“陛下有旨……眼下府衙内人多眼杂,待晚上下值人散,我再带县主进去。”

第106章

大理寺的监牢与我想象的不尽相同。真正穷凶极恶、怕他闹事越狱的罪犯, 会押入刑部天牢严加看管,大理寺只是暂行收监待审,牢内大半都空置着,差役也不多。

有晏少卿的照顾, 虞重锐得以单独住一间清净的监舍, 与其他人相隔甚远,内有一床一桌一椅, 配面盆灯盏书籍等物,还算整洁干净。我进去时, 他正坐在床榻上,背靠墙壁就着床头的烛台看书, 模样居然有些闲适。

晏少卿取钥匙打开牢门,对我说:“进去吧,我在外头候着, 你们慢慢说。”

我瞧见虞重锐暗暗瞪了晏少卿一眼, 晏少卿没理睬他,关上门转头走了。

瞪什么瞪,这种时候你还好意思瞪晏少卿, 怪他把我带进来吗?

我也鼓起腮帮子瞪他。

虞重锐放下书起身走到桌旁, 但那里只有一张椅子, 他又回到榻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处:“过来坐。”

我抱着匣子站在门口不动, 继续瞪他。

他叹了口气, 张开双臂道:“过来让我抱抱。”

——好吧, 看在你坐牢挺惨的份上,先不跟你计较了。

我走到他身边,他把我连人带匣子一起拥进怀里。

九月的夜里已有些寒凉了,牢房又设在地下,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他身上却是暖的,缱绻温热,一如从前我在他怀中的每一刻。

我以为这怀抱一辈子都会属于我,但仔细数一数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一个月而已。

虞重锐低下头来看我怀里的木匣:“这是什么,抱着都不肯放?”

“我姑姑的灵位。”

“从宫里带出来的?”

“嗯。”

“陛下终于放你出宫了,”他把手覆在我手背上,“颍王殿下呢?”

“改迁归安郡王,已经赴藩了,上午我刚去南郊送他。”

“上午才走,那你现在追过去还赶得及。”他贴在我颊侧道,“归安我去过,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左近挨着苏州、梁溪、毗陵、金陵等地,皆坐船可达,你不是都想去么?可与郡王结伴同行。”

“现在我不想去了。”

“那就去沅州,风貌独特,你没见过的。子射跟你说了没有?他找到那种药了,虽不能根治,但可以克制你身上的蛊毒毒性,减轻损害,你就不必为一点小伤担惊受怕,寿命也会更久……”

如果余生只是浑浑噩噩地苟活,那再长久的寿命有何意义?

我转过去看着他说:“虞重锐,我哪儿也不去。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若是死了,我一刻也不会独活。”

搭在我腕间的手微微一紧,他低声斥道:“别说傻话,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那你就活下去呀!只有你活着,我才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

他目光微闪,垂下眼说:“我不会有事的。陛下有中兴之志,新法未成,百废待举,他不会现在就杀我。朝中诸多同僚与我同气连枝,亦会全力搭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我相信信王不是非杀他不可,但前提是,他能得到他想要的。

“‘不会现在就杀’的意思是,将来等你为他铺垫好了一切,该得罪的也得罪光了,陛下坐收齐成,你来承担后果吗?”

他曾经跟我说过,这个宰相之位本就坐不长。凤鸢说在沅州时,因为想杀他的人太多,他自己去拜江湖高人为师学了剑术防身。或许从他接受陛下征召入京的那刻起,就已经准备好了未来会有这一天。二十几岁破格提拔,从太守直升宰相,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进一步是荣光,退一步是深渊。我们都是天子手里的剑,开山辟地,斩杀异己,为他们的江山稳固铺路。至于剑会不会崩碎断裂,并不重要,再换一把便是。

我想着要追问他,当初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说不想娶妻,为什么让我伤心,现在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你跟着子射,去沅州或者辰州等我,好好养病。我答应你,不管用什么方法,明年九月之前,我一定会来找你,好不好?”他收紧双臂说,“你好不容易才从皇宫脱身,千万不要再回去了。”

看,其实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

“不管用什么方法,是指先帝陛下堕马时,你打算把我送走的那种方法?”

他轻笑了一声:“若真到万不得已,也是一条退路。”

那是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退路。

但这不该是他应有的结局,我也不会让他用性命去冒险,赌一个说不准的、颠沛流离的将来。

我们没有到万不得已,还有……其他退路的。

“如果明年九月,我等不到你呢?”

他又垂下眼睛不看我了:“那你就……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

我挣开他噌地一下站起来:“好,那如果明年九月见不着我,你也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把凤鸢娶了吧!”

“齐瑶!”他跟着起身拽住我的袖子,“听话。”

“我最不听话了,连祖父、陛下的话都不听,你不知道的吗?”我回头瞪着他,“虞重锐,是你教我的,看人不能只看他说什么、怎么想,要看他怎么做。你现在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以前还说不喜欢我呢!”

他沉默半晌,语气软下来:“……我没说过。”

这句话终于让我的眼泪迸了出来。我什么脾气怒气怨气都没有了,转身想扑进他怀里抱住他,手上却还拿着装姑姑灵位的木匣,只好换到一只手里搂着,另一边单手去抱他,鼻尖还在匣子顶上撞了一下。

“小心点,别又磕流鼻血了。”

“你还笑我!还笑我!”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真想打他,手伸出去又被他抓住,环到自己腰上,再将我紧紧拥住。

“虞重锐,”我埋头在他胸口闷声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想知道吗?”

“嗯。”

“明年九月,成亲的时候,再告诉你。”

--

我没有立刻回宫去找信王。

第二天,我按照和晏少卿约好的,与他同去永兴渠码头调查。码头上的人说谎敷衍,在我这里自然是过不了关的。我们还用了一点不光彩的手段,才把他们藏起来但并未销毁的记录簿册弄到手。

之后几天,我都跟着他逐一寻查反证所需的线索证物,中间也碰到不少在为虞重锐奔走的同僚下属。这里头水部赵郎中是见过我的,但他只是疑惑地看了我两眼,没有多话。

我得沉住气,这也是我仅有的底气和筹码。

到了九月初八这天,宫里派人过来送请帖,说陛下邀请县主入宫赴重阳宴。我这几天居无定所,一时住邓子射店里,一时留宿城外驿站,一时又回北市客栈投宿,他们居然也能找到我,看来我的动向都在别人掌控之中。

永嘉公主见我才离宫几日就又回来赴宴,惊讶地张了张嘴。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隔着设宴殿堂,温柔而怜惜地望着我。

宴席乏善可陈,少了三皇子,平静得连意外都没有了。倒是宫里酿的桂花酒不错,我多饮了几杯。晏少卿终于答应安排凤鸢去探监,此刻说不定他们也在监牢里同饮桂花酒、吃重阳糕呢。

虞重锐到底会不会娶凤鸢?我一想到他们两个成亲的画面,心里就醋得厉害;但他若是娶别的陌生女子,我又觉得还不如便宜凤鸢算了;那邓子射又怎么办呢?

我好像想的有点太多了,还是再饮一杯消愁解忧吧。

宴后信王将我召去宣政殿。从前我最讨厌甘露殿,现在我连宣政殿也一起讨厌了。我还讨厌紫宸殿、延福门、清宁宫,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瑶妹妹才离开几日,朕就有如隔三秋之感了,甚是想念。”信王道,“听说瑶妹妹在宫外居然投宿客栈驿馆,这怎么行呢?还是回宫里来住得安稳些,身边也有人伺候。”

我问他:“陛下曾允诺我入主燕宁宫,酒后戏言,不知是否当真?”

他面露惊喜之色,离座起身:“当真!自然当真!”他走近来拉住我的手,语声也低下去,“酒后所言,才是朕的真心话。你肯留下来,朕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给你最好的。”

我把手抽回来,退后一步:“陛下知道我和姑姑为什么能看到别人心里的念头吗?”

信王望着我没有言语,只是眉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血脉相承,跟贺家也没有半分关系。”我把手放在心口,“是因为这里有一只蛊虫,姑姑死后阴差阳错寄生到我身上。蛊虫阻塞心脉,使血中带毒而难凝,宿主寿难及四十,轻伤微损皆可伤及性命,不能行人伦之道,不能怀孕生子。即便这样,陛下也愿意立我为后吗?”

我瞧见他收在腰侧的手握成了拳,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柔声道:“自小瑶妹妹在朕眼里就是冰清玉洁、不容亵渎,只要你愿意留在朕身边,朕不在意这些凡俗之事。你不生养也无妨,后宫嫔妃无论谁先生下长子,朕都让你抚养做你的嫡子,保你一世地位稳固、尊荣无忧。”

“这对陛下而言确实不是什么难事,”我抬头看着他说,“陛下对我本也没有男女之情,何必故作情深呢?是不是装得久了,连自己也信了?”

他终于收敛起柔腻的神态,凝眉正色。

他知道我能看见人心恶意,所以在我面前总是克制心念,不让我窥伺他真正的想法。但是他却不了解,喜欢一个人,不是光靠掩饰就能假装的。

他并不喜欢我。即使是那次酒后故作轻薄之态,我也没有看到他心里有任何邪思绮念。

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喜欢别人是什么样的心境和感觉。

“上回我查出家中杀婴罪证,致使祖父削爵、众叔伯贬官,陛下说天底下没有我想治而治不了的人。不知哪里可以为陛下效劳?下一个是太师,还是太尉?”

信王看着我,半晌不曾言语。

“臣女都已经坦诚直言了,陛下还不能对我开诚布公吗?”

他终于转开脸,缓声道:“太尉自朕微时便已追随,劳苦功高,且过两年再说吧。”

“臣女听闻下月太师六六大寿,亲眷朋党应当都会赴宴拜寿,不如陛下驾临太师府恭贺,带臣女同去。高门大户,人多口杂,谁家背地里没有点见不得人的事呢?”

太师将矛头对准了虞重锐,我若此时让他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兴许能让虞重锐面临的压力小一些,为他解围——我这么想,心里大概能坦然好受一些?

我终究还是沦落到对人不对事、以党争立场来划分敌友的窠臼中。某个人做过哪些事、过往有什么功绩不重要,我只管窥伺他有无私心歹意,是否忠诚不二;若皇帝看哪个人不顺眼,不必明着撕破脸皮、找正当的理由压制,只需让我去挖他背后的私德错处,让他阴沟里翻船,就像他们现在对虞重锐做的一样。

这些想着就让人恶心的鬼蜮伎俩,就是我从今往后的作用和使命。

“瑶妹妹若是为朕办成了,朕答应你……”

“陛下不必给我任何允诺,”我打断他道,“直接做就可以了。我想要什么,想必陛下清楚得很。”

天子金口一言九鼎,就能当得真吗?反悔有很多种方法。信王确实履行了承诺,废除婚约、放我出宫,是我自己回来求他的;先帝陛下也从来没有说过要收回传位给兄长之子的话,他只不过想找个别的理由杀了信王而已。

他说什么、怎么想,我都不在乎,我只要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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