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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孩子发烧最难搞。
你去冰冻层把排骨拿出来,一会儿我再卸两根下来,你给送到对面去。
许益清说,去之后说话客气点儿,人以后一个月都是你袁老师。
裘禧最喜欢做这类走家串户的闲事,笑嘻嘻地满口应下,蹦哒着去客厅角落开冰箱。
裘榆不知道啥时候起的床,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卧室,现在拎着一瓶可乐和一个玻璃杯在冰箱旁边站着等她。
他一边低头拧盖儿倒饮料一边问:我刚听见你吼说袁木生病了。
裘禧:我没吼!
你听谁说的?
袁茶啊,她去买药被我碰到了。
裘禧说,你让让,我拿排骨。
裘榆挪开几步,边走边喝,一杯可乐仰头几口灌尽。
视线投去阳台,对面二楼窗户没开,黑色帘子紧闭着。
待会儿我去送。
他说
裘禧愣了:送啥?
排骨。
她纳罕且警觉:今天啥日子啊,你跟我抢活干?
我要扔门口的垃圾,顺路。
裘禧愤然:平时垃圾也都我丢啊!
裘榆挠了挠下巴,把开了盖的2升可乐瓶杵到裘禧怀里,再从她手里接过排骨,转头朝许益清说:妈,我来砍,给他家剁成小段的再送过去是吧?
不对劲,有鬼,是诡计。
裘禧急忙追她哥身后喊:就算你今天帮我送去了也别想赖掉昨天洗裤子的五块钱!
裘榆抬着排骨下楼,穿过马路,进到对面的楼梯口,爬了二十三阶到二楼。
水泥砌的百叶窗漏不下多少阳光,楼道晦暗,墙面斑驳。
每户闲置的家具和蜂窝煤堆在层间的凹槽里,偶尔还有烟头、痰、塑料袋,挤在一起生霉发臭。
这里每栋楼的楼道景观都长这样,大同小异说不定全世界的都大同小异,方方正正的盒子罩下来,人困在里面,眼睛被蒙去大半,其余感官跟着蒙灰失灵。
裘榆起先没动,盯着面前这扇墨绿色的铁门干巴巴站了一会儿。
一梯两户,来之前裘禧特意嘱咐他,袁木家住左边。
故意贴倒的福字把猫眼遮得严实,红纸边缘翘起,风一过就抖晃。
脚步声响起,有人正从楼上下来。
他举手敲门,把失去黏性的胶带重新压下去。
袁茶原以为是方琼回来了,结果打开门看到了裘禧的哥哥,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三分之二。
你一个人在家?裘榆问。
不是,我哥也在。
袁茶和他说话时嗓子很细,小心翼翼。
是这样,我家今天炖排骨,我妈匀了点儿让我送过来。
裘榆没提袁木生病的事。
袁茶惊愕,随后换成另一种客套又热络的笑:真是麻烦裘榆哥了,谢谢许嬢。
她马上退开几步,招呼裘榆进家里坐。
按道理不必进门,递肉过去再讲几句场面话就应该转身走人。
但裘榆今天没有按道理,他老神在在立在门口,袁茶弯腰在鞋架上拿拖鞋,他还给人提建议:就那双黑色的吧,谢谢。
袁木家房子的户型和裘榆家的截然不同,面积不大,隔间多,显得逼仄。
进门之后左手边有一个房间,很小,门大敞着,一眼能扫尽所有。
裘榆撩起眼皮看过去,却扑了个空,里面没有人。
你哥呢?他脱口问出。
他在厨房。
厨房门是推拉式的毛玻璃,合拢的,没留一丝缝隙。
厨房。
干嘛?
做饭。
裘榆停步,转头看她,没什么表情。
他指了指桌上有药房印字的塑料袋。
听说袁木高烧,多少度?
袁茶不常和裘榆接触,偶尔会远远地望见他,看他总是一副懒洋洋的作派,好像和谁说话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什么物都入不了眼,什么事都不值当放心上。
袁茶也就远远地想,裘禧的哥哥是一个没生气,没长心肺的活人。
现在裘榆笑着同她问话,情绪鲜明,很稀奇。
更稀奇的是问句抛出来,他不要答案,眼睛里有不易察觉,却偏被她察觉到的冷讽和嫌恶。
袁茶不明就里,被他的眼神钉在原地。
玻璃门年岁大,滑轮不滑,硬生生拉开,声音尖利刺耳。
我说了,这儿用不上你帮忙,你出去吧。
袁木手上在切葱,头也没回。
袁木咬字从小就好听,舌头、牙齿、唇似乎都是玉做的,讲起话来碰在一起,丁零当啷,字正腔圆。
清晰利落之余留绵糯的劲头。
大概玉是软玉。
所以裘榆没有当即接茬,等确认袁木没话了,才说:是吗。
袁木吓一跳,刀把挑高一截又掉下去,磕菜板上闷大一个响。
他转身看人,眼睛里的惊和惧散去,呆呆的。
裘榆本来就窝一肚子火,冲谁的都有。
等到看见袁木转过来,他脸更黑了。
不仅是病号,还成了个残疾。
你手怎么了?
袁木顺着裘榆的视线,一齐低头看挂在自己胸前的石膏臂,回:骨折了。
关于这个他不想多说,只问,你手里那是什么。
又是一阵艰涩的呲啦声,裘榆反手把门关上了。
他走去单槽碗池前,和袁木并肩站着。
排骨,我妈让我送来的。
裘榆说着话,手上没停,大碗反扣到锅里,拧开水龙头开始淘洗。
他又问一遍:你手怎么了。
你放那儿,我晚上再洗。
裘榆埋着头:凭什么你洗。
袁木偏头看他,没有说话。
袁木,我问你最后一次啊,你手怎么弄的。
袁木放低了声音:和人打架了。
谁。
不认识,一红毛扫把。
袁木知道他还要问,接着说,抢我钱,我不给,把他揍晕了,他小弟就都来揍我。
裘榆想起昨天的雨夜,难怪那么晚才等到人。
那个时候袁木的手就断了,他没看出来。
现在疼不疼?
袁木又看他了,裘榆迎上去,逼得他的目光立马滑走。
我只跟你说了,你别跟袁茶和我妈聊。
我上哪儿跟她们聊。
裘榆说,还有,为什么不让她帮忙,一没发烧二手脚健全,给切个葱能累死她吗。
在关你屁事和和你没关系之间,袁木选了句较礼貌的。
厨房不宽,天花板也低,此刻没开窗,一句话讲完了,剩嗡嗡的余音盘旋几秒,显得袁木的语调很空旷无情。
滤出的第一锅水是红的,肉渣从指缝漏走,血色的漩涡缓缓逃去碗池中央的洞底,裘榆从喉咙里哼出一声笑:哥哥当得不赖。
裘榆。
袁木叫他名字。
嗓音沉沉,玉不再是玉,成打不碎捂不热的石头。
裘榆把最后一块肉丢去沥水的篮子里,侧身面对他:行,那我说一个和我有关系的。
想我补课是不是,为什么拐弯抹角让袁茶来传话。
袁木眼皮一跳,语气却淡淡的:关我屁事。
第4章 妈妈
昨天袁茶完成任务后整个下午都在盼着袁木回来。
周三那天,住在对楼的许益清来家里找方琼聊天,说想请袁木补课。
她家的裘禧刚中考完,分数悬悬够到了一中,怕裘禧入学后跟不上高一课程,也怕整个暑假白白浪费了可惜方琼没等许益清再继续铺垫,爽快得很,眼皮眨都不眨一口应下。
我说多大点儿事,补嘛,他们学校放假了就喊小禧过来。
妈妈,哥还没来呢。
旁听的袁茶干着急,先不说袁木马上进入高三关键期,凭她哥不喜闹这一点就指定不乐意接这活儿。
方琼:我晓得,他来了我会跟他说嘛。
话音才落,袁木碰巧放学回家,他刚开门,袁茶赶紧凑上去把事复述一遍,征询当事人的意见。
袁木鞋脱到一半,得知暑假的安排即将被打乱,不知怎么的,嘴巴张开了但始终出不来话。
许益清看他背着身一言不发,以为是不高兴了,打补丁道:阿姨看看再帮你多招几个人,教一个是教,教一群也是教,你一人一月收个几百,几十天下来也小几千了。
话锋一转,笑得殷勤,不过也看你有没有时间,不耽误你事的话我明天就去给你张罗发广告,怎么样?
袁木想原因。
可能是因为厌烦,但点头和乖顺是他的本能,心口不一导致脑神经不能畅通无阻够到嘴巴。
临时这一番自剖,袁木觉得有道理,也觉得有些好笑。
便刚好顺着笑下去,他回头问:裘禧想补哪一科?
其实抱的是补全科的主意,但袁木这样问,许益清不好意思直接讲,只说:这个倒没所谓,小袁老师你觉得哪科补起来轻松些就选哪科,裘禧妹妹哪科都差点儿火候。
方琼假嗔:哎呀,那就都补嘛,没得事,我家袁儿哪科都好。
许益清笑起来:我巴不得!我当然晓得袁儿全能,我主要是想着他没时间,全部补太费心费力咯。
邻里邻居十几年了,你跟我还客气。
方琼嘴唇朝儿子的方向一努,那你看袁儿怎么说。
方琼的眼波递来一话筒,袁木适时发言:许嬢你不用替我操心招学生的事,人太多没效果,我专心给裘禧上课,争取每科都给她带一带。
哎呦。
两个女人欣慰地看向对方,许益清拍大腿,太懂事了,你咋教的?
从小就乖。
方琼美滋滋的,叫住了往卧室走的袁木,袁儿,那要不要干脆一道给妹妹看一下她的英语。
她对许益清说,刚好俩姑娘作个伴,学起来少点枯燥和紧张。
好。
这次趋于熟练,袁木答得很快。
没有失误,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
许益清越看越喜欢:真的太听话咯,我家那个裘榆,越长大脾气越古怪,有你家这个十分之一好我都抱着菩萨的脚烧高香了。
我记得他小时候挺乖的呀。
方琼不再把话题往袁木身上引,接道,诶现在不是流行说,每个孩子都有青春期嘛,正常。
什么嘛,那又不见袁儿有这
整个客厅都是她们说话笑闹的声音,房间的门锁已经拧开,然而袁木驻了足。
许嬢。
他转头叫人,音量不大不小,没有起伏。
那叫他也来吧。
三个人停下来看他,三脸怔愣。
袁儿是说裘榆吗?许益清最先赶上话,他那尊大佛可请不来,你呀教两个妹妹就行了,她俩听你的话。
谢谢袁儿啊。
本来正跟袁木在说事,她却立即把头摇向方琼,皱着眉头撇着嘴,要另一个当妈的共鸣她的苦处:我现在都不兴替他考虑这些啦,白瞎。
两个人拉扯开家长里短,又热火朝天地聊起来。
袁木回到自己的房间,盘腿坐去床边。
里层的窗帘是防蚊的轻纱,他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对面三楼阳台一直是空的。
有人敲门。
这个家只有袁茶会敲他的房间门,方琼从来是直接进,袁高鹏则从来不进。
袁木下床把门打开,缝隙只够自己站满。
什么事?
哥,你是不是想裘榆哥来补课?
袁木第一次听别人把他和裘榆放在同一个句子里,感觉有些奇妙。
袁茶接着说:我可以去试试把他请来。
袁木问:你就这个事吗?
袁茶使劲点头,殷切地看他。
不用了,谢谢。
我和裘禧的关系很好,如果我请不来,就去请裘禧和我一起找她哥哥。
以为袁木对她没信心,袁茶急忙补充。
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不是
袁茶搞不懂了,她知道袁木不会随口一说,内心秩序严密的人,历来一言一行都有依有据。
虽然不清楚这次的依据是什么,但她敢肯定这是袁木为数不多地在人前袒露所想所求。
如果我去把裘榆哥请来了,你可不可以,尽量不要再对我说谢谢两个字了,哥。
袁茶别无他法,只能一五一十交待自己的企图。
隔着一堵墙,此时方琼和许益清在谈论袁茶3岁骑单车冲到煤堆里的窘事。
袁木居高临下看着袁茶,默不作声听自己的妈妈叙述整个过程,绘声绘色,兴致高昂。
即将爆发一场大笑。
袁木把门关上了。
他没料到后来袁茶真去了。
袁木拖着一身伤回来,遇到袁茶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一见他就跳起来乐呵呵地邀功:我去跟裘榆哥说啦!他说他会考虑!
她总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夏季暴雨将他打得狼狈且疲累,裤管还在滴水,沿着袜子流下去,浸到运动鞋的鞋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