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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岌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书。

倒也考虑周全,知道提前买个丫鬟,遮掩路上艰辛。否则孤身而来,会惹人怀疑。

她撒谎向来很有一套。

有一日寒酥怔怔不说话,眼圈一直泛着红。原来那日是她贴身婢女的生辰,而她的婢女为了保护她们姐妹死在了路上。

铜盆里的火苗迎着她泫然欲涕的娇靥。

那是封岌第一次主动将人拉到怀里。

——怪可怜的。

封岌抬眼,看着出现在院门口的寒酥。

如今想来,倒也不确定她彼时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回兵书,闲然等着她来。

寒酥立在衔山阁外好一会儿,才提起勇气迈步进去。迎面看见长舟,她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说:“给将军做了些糕点,还请通禀一声。”

长舟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不必通禀,表姑娘请。”

寒酥眼睫轻颤,提着食盒的纤指也跟着发紧。

她抬步往前走,让每一步都走得稳些。她听着自己凌乱的心跳在心里劝解自己——

他是爱国爱民的赫延王心系天下宽仁大度,是尊者是君子。左右是她做错了,该去承认与承担。

书房的门开着,寒酥迈进门槛,脚步终是忍不住停了一下,才硬着脊梁继续往前走。

她一直走到书案前,将食盒轻轻放在案角,然后把里面的几碟糕点取出来。

“给将军做了紫酥饼、红豆酿、雪绒糕和年糕。”寒酥声音低而慢,尽量得体平静。

“表姑娘费心。”封岌未曾抬眼,语气也随意。

寒酥望着他,轻咬唇。他称她表姑娘,是在等着她去做先说破的那个人。

寒酥狠了狠心,低语:“路上多谢将军照拂。”

一道细微轻响,是封岌手中的兵书放在了桌上。他终于抬眼,打量着寒酥伈伈睍睍的模样。

寒酥却垂眸,不知该如何面对。

片刻后,封岌收回了目光,从桌上的几碟糕点里,先拿了块雪绒糕来尝。仔细品尝,吃得悠闲。

寒酥一直垂首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安。她心下浮着茫然,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她确实欺骗愚弄了他,对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来说,岂能容忍?

封岌将四种糕点各吃了一块后,便起身朝门口的洗手架走去,准备净手。他唤长舟来添水,然而长舟不知道去了哪里并不在院中。

寒酥略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提起铜壶为他添水——赔罪总要有赔罪的样子。

在水声哗啦里,寒酥眼角的余光瞟见院子里有人,她来不及分辨是不是长舟,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被人撞见了不好。这样一分心,她的手一抖,微斜的铜壶立刻倾偏,大量热水倒出来,又从盆底溅出,溅在她的身上。

她赶忙将铜壶放下,垂眼去看,见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

封岌也瞥见了。他随手扯过架子上的棉帕,刚伸手过去,寒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封岌探手的动作停顿,抬眼看向她。

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曾经她拉着他的手往她怀里送,今日已经不让碰了。

他放下手中的棉帕,朝寒酥一步步走过去。

寒酥脸色发白,望着他一步步向后退,直到后脊紧贴着门边墙壁。门外的脚步声让寒酥转眸,看见刚刚的人确实是长舟。

长舟意识到书房内情景,快步走来将房门关上。

“吱呀”关门声,让书房成了无路可逃的牢笼。

寒酥回过头,封岌已居高临下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迫使她仰望。

第6章

封岌视线下移,落在寒酥湿了一大片的前襟。

“烫吗?”他问。

“不,是温水……”寒酥声音轻轻的。

封岌不再言,却未移开目光。

寒酥小心翼翼垂眸望向自己的前襟。冬日寒冷,穿得多,溅过来的水虽不少,却并没有湿透,倒也不显露什么。寒酥悄悄抬起眼睛瞧着封岌,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她……

他不动,寒酥也不敢动,就这样被逼在这里僵持着,身后是发凉的墙壁,身前是连喘息也要轻缓的威压。良久,寒酥轻轻咬了下唇,鼓起些勇气来,诚恳道:“将军,我……我别无他法……”

经历时,寒酥已将自尊踩在了脚底。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没想到今日承担,却要将自尊踩得更碎。

她偏过脸,躲避封岌所带给她的强大的窒感,卑微又尽量维持着最后的脸面:“还请将军宽宥。”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蜷,指尖压红了手心。

封岌看向她转到一旁的侧脸,她脸颊苍白,睫跟已经洇了一点湿。

封岌向后退了一步,寒酥的压迫感立刻减轻了许多。她转过脸来,望着封岌走到一旁的洗手架前净手。

在泠泠水声里,寒酥忍不住去想他宽宥她了吗?她心里含着侥幸与期翼。

“那块玉佩呢?”封岌拿起棉帕擦手。

寒酥脸颊忽地红透,理应是她主动将东西归还,而不是由他先开口要。她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攒钱太慢,一边急说:“后日拿来还给将军!”

寒酥没说因为钱还没攒够所以不能立刻送过来,一方面她实在难以启齿,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担心他只要那块玉佩并不要她还钱。

她得还钱。

封岌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那块玉佩仍在她手中,毕竟他派人护送她时曾特别吩咐侍卫若见她典当了东西一律赎回。

可荷包里钱太多,她没用光,轮不到典当。

寒酥不说理由,封岌也不问。他将净过手的棉帕放回去,转身回到桌案后,继续翻阅着兵书。

寒酥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封岌的翻书声中,寒酥终于开口:“将军,那我告退了……”

封岌未抬头,问:“你就这样出去?”

寒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她身上的衣裳湿了。她垂眸望着自己打湿的衣襟,知道这样出去被府里的下人瞧见了很不好。

她抬眸望了封岌一眼,再看向一旁的火盆。略迟疑,她走到一旁去搬了一张椅子,椅子被她提抱在怀里,不让椅子腿磕地发出声响免得打扰了将军读书。她将椅子放在火盆旁,然后坐下来抻了抻衣襟,盼着衣裳快点干。再一抬头,发现封岌正看着她。寒酥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她刚欲说话,封岌却先开口。

他说:“你父亲是个很有风骨的人。”

寒酥愣了一下,不明白封岌为何突然这样说。他知道她的父亲?下一刻,寒酥略深思他这话含义,脸颊立刻窘得烧红。

父亲是个很有风骨的人,可她不是。

她不知廉耻出卖肉身,撒谎、偷盗,她是与风骨毫不相干的卑劣小人。

寒酥眼睫连续孱颤,立刻垂下眼去,免得被他瞧见眼里的受伤。

封岌瞧她如此,叹自己竟这般凶神恶煞将人骇成这样。

“求生不是错,变通更不是错。风骨在心不在迹。”他说,“你亦是。”

寒酥惊愕地抬眸,一双清亮的眸子里盈着刚刚险些压不下去的泪湿。

封岌在看书,故意不去看她眼里那一丁点意外的喜悦。

可是他猜得到。

半晌,寒酥轻声:“多谢将军。”

她垂下眼睑,纤指抻着衣襟,让火盆里的暖热一遍遍温柔拂来。她望着火苗,悄悄松了口气。

寒酥从封岌那回去,远远看见姨母在小院门前徘徊等着她。寒酥加快了步子。

“天寒,姨母怎么站在这里。”

三夫人仔细打量着寒酥的神情,见她脸色不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她拉住寒酥的手,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寒酥微抿唇。将军说变通不是错,她又做了撒谎的小人:“将军有事,我等了一会儿才见着人。”

三夫人点点头,拉着寒酥的手,和她一起往回走。她碎碎说着:“那个人啊,十几年都在战场上。这人身上都快没有人气儿了,大多数人第一次见了他都怕。姨母刚嫁过来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挺胆战心惊的。”

寒酥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冬至那天她的失仪,姨母在宽慰她。

“姨母,我都知道。”

三夫人拍拍她的手,两个人暂时不再交谈,先进屋去。翠微挑起帘子,两个人一眼看见寒笙正坐在书桌后练习写字。

“姐姐。”寒笙笑着转过脸来。她敏锐地听出还有别人的脚步声,却不确定是谁,她好奇地侧了侧耳。

“笙笙,是姨母。”寒酥解释。

“姨母。”寒笙整个身子也转过来,朝着门口的方向摆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三夫人应了一声,看看孩子纯稚的笑脸,再看看小姑娘小小的手指头沾满了细沙,三夫人心里一阵心疼。她走过去看寒笙练习写的字,夸了几句。

然后她又问了胡大夫的事情。

“秋初就回了老家,听说年底会回来。”寒酥道。

三夫人道:“胡大夫原先是宫里的太医,医术很不错。如今解职,也有不少人登门求医。笙笙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寒酥望着妹妹,眉眼带笑:“是的,笙笙眼睛会好的。”

寒笙仰起小脸蛋,朝着姐姐说话的方向弯着眼睛笑。

三夫人看着姐妹俩个,其实心里很不乐观。姐姐是个命苦的,这两个外甥女也是命苦的。就算笙笙的眼睛一辈子好不了,她也会替姐姐照顾笙笙一辈子。至于小酥……

“对了,”寒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上次您说赫延王是我表叔?”

当时情景,寒酥慌乱得六神无主,哪里还能仔细去琢磨姨母的话。后来再想,这怎么论,封岌也算不上她表叔的关系。

三夫人“哦”了一声,道:“是从你父亲那边论的。”

寒酥更是讶然。

“府上太夫人的父亲的堂兄的次子的养子的嫡次女和你祖母的……”三夫人的眉头拧巴起来,自己也缕不顺了。“反正上数个七八辈,是沾点亲戚的。你父亲又比赫延王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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