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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母后捂住他的眼,再睁开,她就已经被一群太监吊得高高的,红与黑在屋梁下晃来晃去,恐怖一辈子刻进脑海。
阿昭连忙转过身来抱沁儿,对赵恪比着手势道:“你不要蒙他的眼睛,他会记起他的母亲。”
“哦?莫非那个女人死相太惨烈嚒……男人这样胆小可不好,你要学会让他不怕。”赵恪语气微凉,偏生不让阿昭把沁儿抱走。
他真是有够恨自己,连死了都不忘戏谑。阿昭下意识拍开赵恪的手,狠心将沁儿揽了回来。
咬了咬下唇,指着不远处唧唧喳喳的一群女人:“以后你不要再来了,被她们看见,总是不好。”
晌午日头稀稀,阿昭站在赵恪的身畔,他的个子那么高,她却娇小。皱着眉头看他,中间还隔着个哭泣的小儿,怎生得竟生出些夫妻的味道?
这味道太陌生,遥不可及。赵恪有一瞬间恍惚,蓦地又想起从前阿昭模样——
那个骄傲的女人,她哪里承受得了被负情,又怎舍得轻易自尽?他虽没有见到她死前的挣扎,然而想想也知道必然是极尽狼狈。
她若没死,他所有的混世不羁还能找到依托;却没想到她这般轻易的就去了。她一去,他的心中便空,不知多年的挥霍何意。
蓦地将阿昭手腕一拂:“哼,早知如此结局,又何必当初绝情伤我?……她自己去便去了,还要徒然连累旁他之人,如今退无可退。”
竟没想到力气这样重,阿昭手腕一麻,整个人差点被拂倒在地上。
赵恪却已经走了。
他掂起沁儿的下颌,拭着沁儿嘴边的晶莹:“傻小子,本王不来,你可不要想我。”
言毕,一道清宽的背影便没入幽森树影之下。
有小风阵阵,隐隐药香吹来。
到底是吃了多少年的药,味道竟已这般沉淀?
“呜呜……”沁儿倚着阿昭的肩膀,泪眼汪汪地看着赵恪走远,怕他,又不舍得他走。
那脸蛋粉嘟嘟的挂着眼泪,身上的半旧小棉袄扭扭歪歪,倘若被皇上看到,不定会不会生出恻隐之心。
墙角背光的阴影里,姜夷安着一袭绯色宫装,腆着肚子立在暗处,脸上的颜色便有些不好看。
问嬷嬷:“那丫头是哪儿来的?孩子被她养得真好,看不出来一个哑婢还有这样本事。”
大嬷嬷姓徐,低声回答:“听说是当年司徒娘娘出宫游玩时候捡回来的,对她很是衷心。”
“这样嚒?……你让她来一趟。”姜夷安便对嬷嬷使了个脸色,掂着手帕离开了。
——*——*——
太监送来中午的饭食,是菜粥和红薯。
冷宫中的女人命不值钱,执事太监时常忘了送饭。昨儿个晚上没送,一堆女人早已经饿得饥肠挂肚。阿昭的手才伸向红薯,胖子立刻冲过来,想要抢去她的那一份。
沁儿抿着小嘴儿吧嗒吧嗒,他还小呢,经不起饿。阿昭瞪了胖子一眼,一狠心拽过来半个。
半个怎么够塞牙缝?
胖子龇着牙,冲阿昭抡起拳头:“想怎样,找打嚜?那妒妇的孽种饿死了活该,拿过来给老娘!”
太监伸出铲子在胖子脑门上一磕:“抢什么,抢什么,一个人一个,胖不死你!”
撸回去半个红薯,又扔给阿昭。
一旁石头上坐着的苏娆便啐道:“呸,一身骚狐狸味。什么样的主子带什么样的奴才,成天里勾搭男人。”
大伙儿都知道燕王爷常来看望沁儿,那燕王倜傥不羁,府中空旷,是多少世族千金倾慕的对象,不免个个心生嫉妒。
在这个荒芜的四方空间之下,哪怕仅是个侍卫,也让人艳羡。
阿昭低头喂着沁儿,并没有什么反驳——原是上一世造下的孽,不怪乎众人对自己的摒弃。
沁儿胃口很好,吃得很香,咧着小嘴儿对阿昭龇牙笑。
那小脸蛋粉粉嫩嫩,竟不似原先以为的萧条。
这孩子命硬,生命力太旺。
徐嬷嬷在门边看了,不免有些庆幸来了这一趟,攥着帕子,拨开众人走上前来。
阿昭正吹着勺子,准备吹凉了喂进沁儿的口中,一低头,便看到眼前多出来一双缎面镶金花平头履。
那脚面宽大,因是个中年妇人。蓦地便是一愣,不知来人何意,心中无底。
阿昭攥了攥手心,兀自平稳呼吸,不动声色。
那嬷嬷高高在上,低头俯视阿昭片刻,然后笑笑着蹲下-身来。
她的妆束雍容华贵,从衣襟里掏出帕子,擦去沁儿嘴边的饭粒:“真是不巧,扰了你们用膳。德贵妃娘娘要见你,请随我走一趟。”
……
穿过青苔满布的旧砖墙,一路弯弯绕绕。那亭台楼阁依旧,明明光阴不过两月,再走却好似已上百年前世今生。
脚底下步履不停,裙裾在风中悉索,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一抬头便看到‘贞澜殿’三个淑秀大字。
姜夷安的寝宫与阿昭的不同,她的总是素淡洁雅,不比正宫那般金碧琉璃。赵慎总以为阿昭喜爱奢侈荣华,却不晓得彼时的阿昭想要的只是他。就好似姜夷安此刻身上的那件银狐裘暖褂,阿昭第一眼见到便喜爱,可是赵慎嫌她穿得素净,他将它送给了姜夷安,却给了阿昭一套红玉玛瑙金钗。
他以为阿昭只喜欢红,其实她穿红只不过是为他。
姜夷安手上端一盏珐琅彩瓷碗,肚子腆得高高的,轻抿一口银耳羹,抬头将阿昭细细打量。
十七八岁年纪,怀里抱着个孩子,素袄青裙,净秀白皙。见自己在看她,容色便局促,暗暗将沾湿的鞋面往裙摆下缩藏……呵,难怪司徒昭那样善妒的女人也放心用她。
姜夷安笑了笑。
徐嬷嬷推着阿昭:“你过去,德贵妃娘娘要同你说话。”
阿昭抱着沁儿走过去,深深作了一揖。
姜夷安凝着阿昭的眼睛:“你就是青桐?你的主子没有看错你,你把小皇子照顾得很好。”
“唔~~”沁儿正在啃红薯,闻言往阿昭怀里缩了缩。他怕这座皇宫中所有衣裳华丽的女人。
姜夷安看过来,对沁儿弯眉一笑。
她看到沁儿粉嫩的脸蛋,鼻子像他的母亲,翘挺挺的;眼睛像他的父皇,潋滟明亮……才九个多月的孩子,心中竟也有了执念。不喝奶-娘的奶,宁愿啃着半熟的红薯,也要随在这个宫女身旁……他竟知道区分善恶,知道怎样才能自保。
倘若任其生长,将来定然又是另一个他的父皇。
姜夷安眼神便悄然一黯,使了个眼色,让大姑姑抱过来两套衣裳。
嬷嬷将孩子从阿昭怀里抱走:“我们德贵妃心善仁慈,这些是赏你的衣裳。”
阿昭怀中顿空,不肯去接衣裳,谦卑而慌乱地比着手势:“奴婢无功无劳,这样贵重的赏赐,奴婢万万不能要。”
想去抱回沁儿,嬷嬷却不着痕迹地拦着,不给她去抱。
姜夷安将碗放回桌几,撑着腰身站起来:“司徒姐姐为人宽容仁爱,本宫多年一直敬重她,并感念她这些年对我的谦让。沁儿是她在世间唯一的挂念,本宫既与她姐妹一场,又岂能眼睁睁放任她的骨肉流离凄苦?……衣裳你拿回去,算本宫给你的赏赐。你但且安分谨守,今后的好处本宫自然也少不得给你。但这个孩子你要留下,他身上淌着陛下的血,不能在冷宫那样的地方埋没。”
说着就伸过手,从嬷嬷怀里抱过沁儿,慈爱地亲着他的脸颊:“你是赵氏皇族最宝贵的子嗣,不该吃这些罪人的食粮。来,扔掉它,本宫带你回归属于你的荣华。”
“呜哇——”那红唇味道不似青桐姐姐的清芳,沁儿不肯去,拼命冲阿昭抓着小手。
“么、么……”
他没有机会叫娘,只知道潜意识地把青桐叫“么么”,哭得断魂断肠,豆大的眼泪沾湿了胸前的素白小帕。
阿昭心里便如同在滴血,才得到的怎能又失去?那是她的命-根子!
阿昭连忙跪下来磕头,手势急乱:“娘娘开恩!皇上说过小皇子不在,奴婢就不能在,求娘娘开恩!”
这是她一次跪姜夷安,为了她的孩子。手指头掐进掌心,总有一天她要叫她还回来。
姜夷安有些疲倦,对嬷嬷使了个脸色。
两名大姑姑便去扯阿昭的手臂:“走吧,娘娘要休息了。皇上那边你不用担心,娘娘自然会替你担保。这宫中如今就属我们德贵妃尊贵,你听话,我们娘娘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阿昭痴痴地看着沁儿,他哭得嗓子都哑了,她恨不得扑上去一番撕抢。可是这时候的她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抢回来也一样要失去。
她还不能得罪姜夷安。
心中冷凉,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福了一福:“谢过娘娘,请娘娘一定要照顾好他。”
倒是个识时务的丫头。
那嬷嬷便晕开笑脸,示意身边的两名老姑姑将衣裳抱过来:“把衣裳带上。你放心,小皇子离开这里,是他最好的选择,德贵妃会待他如同亲子。”
几人随阿昭回冷宫将沁儿的行装略微一收拾。
“呱当——”房门上传来落锁的声音,那裙裾拖着枯叶扑簌远去。
阿昭贴着斑驳红漆虚脱在地上,心也随着那声音去了。
☆、第9章 点绛唇
“噗、噗——”
“母妃你看,弟弟又把饭吐出来了!”
锦绣蒲团上,宫女正端着小碗给沁儿喂饭。小公主赵妍儿皱着眉头坐在沁儿对面,见沁儿频频把肉末吐出来,便用手指捏着,送去他嘴里。
“唔~~”沁儿伸出肥短短的小手拨开,摇着头不肯吃。
赵妍儿生气弟弟不听话,便“啪、啪”地打了他两下:“不乖。父皇说粒粒皆辛苦,你浪费粮食。”
她比沁儿大一岁零三个月,快满两岁了,自幼聪颖灵慧,说起话来虽奶声奶气,却也流畅。
沁儿被打得很痛,把小手在衣角上轻摩着。却也没有哭,瘪着嘴角,很乖觉地眶着眼泪。
喂他的饭总是太烫,他的嘴里都是泡泡,一张开就疼,可是他们还要逼着他吃。
见地上有一辆木头小马车,是昨儿个漂亮娘娘送给自己的,便撑着小手爬过去,想要拿起来玩。
小公主却一脚踩在马车背上:“不可以玩,你还没有吃完。”
沁儿小手一顿,看了看四周,末了只是去拿旁边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球。
可是赵妍儿又把球踢开:“这个太脏了,也不能玩。”
“嘟嘟,”他就不玩了,嘟囔着坐回去弄他的小仓鼠。小仓鼠瘦了很多,不过还是很乖,倚在他身旁吱吱的叫。
“娘娘,小皇子不肯吃……”宫女有点为难地看着姜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