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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一道娇俏婉转的女声发出低低的笑吟, 鸟雀鸣叫便似也在跟着笑, 众人听那女子笑声,顿时发出了惊叹的低呼。
这是一场有故事内容的口戏,讲的是灵雀成精, 爱上了凡人,无什么对话, 只有一些语气和环境声音促成了一桩凄美的爱情故事, 最终灵雀失去了道行,被凡人放归深林,便是故事的结局。
阿箬支着下巴, 来前她在茶楼门前竖着的牌子上看见了今日口戏要表演的类目, 茶楼掌柜的怕新来的听不懂, 特地在那牌子下写了故事小传, 短短几十字, 只要概括了这个故事, 众人听起来也就更能身临其境了。
说到底,口戏要听的也不是多好多感人或多有趣的故事,那都是说书先生的看家本领,手腕一转折扇,便是一个惊天逆转,直抓人心,口戏听的,还是那过人的技巧。
阿箬以前没听过,她不是太有兴趣,但也不觉得无趣。
之所以会踏入茶楼听这场口戏,是因为寒熄路过茶楼停顿一下没动,她问寒熄是否渴了,要不要饮茶,寒熄先是朝她看了一眼,便径自拉她走进来了。
是了,他,拉她,走进来。
云城之事结束后,寒熄沉睡了一次再醒来,阿箬便觉得他有些变化了,虽仍不能说太多话,但与人沟通显然更加通畅,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以往都是阿箬拉着他东奔西走,如今成了他领着阿箬四处闲玩。
他像是有主见,可似乎也没有。有时阿箬与他说话,他仍旧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目光落至远方一处,定定地等阿箬说完,再回眸朝她笑了笑,阿箬以为他听了,可寒熄也不见得照办。
半个月前,阿箬便发现寒熄带着她一路只往他感兴趣的方向走。一条路分叉两方,一方竹林深深,竹影光斑随风在地面上舞动,恰是一番美景,另一条路则道路两侧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寒熄想也不想,便拉着阿箬往有竹林的那边走。
她就被寒熄这么拉着,在周围人口中听到了些熟悉的语言,这才知道他们重新到了澧国的境内。
往年寒熄还是白骨时,阿箬在澧国境内粗略地转过一圈,并未碰到她想找的人。后来她将寒熄的白骨拼凑完整,又怕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一个,她也不知寒熄是否会在骨头拼凑完整后开始生肉长身体,便匆匆入了天际岭的雪原种源莲。
再离开天际岭,便横穿小半个澧国,到达胤城收了吴广寄,寒熄的确长身体,可也不需要源莲了。
阿箬想,澧国大约是没有岁雨寨的人的,因按照三百余年前的地势推测来看,其实岁雨寨应当就在澧国边界的尽头,仍属于澧国范围。当初阿箬追杀他们,他们自然是逃的逃,躲的躲,哪儿还敢在这片土地上等阿箬寻来?
阿箬知晓他们再入澧国境内,便道:“神明大人,此地难有岁雨寨的人,您瞧着好转了许多,我们应当趁热打铁,赶紧再找剩下的几个。我算了算,其实岁雨寨的人所剩无多,若速度够快,百年内我便能将他们欠你的都还给您了!”
彼时寒熄微微昂着下巴,穿梭在茂密的竹林里,那高耸的竹子两侧往中间压,将这条小路包裹其中,像是一条弯弯的拱桥。他们走在竹叶桥下,满鼻息嗅到的都是青竹的芬芳,而银色光屑洒落在寒熄的身上,也有些透着竹叶的浅青色,随他走动而跃动,让他看上去尤为神圣美好。
阿箬呆呆地看着寒熄的脸,忆起自己要说的话,于是道:“再往前走,咱们就要到澧国境内了,或许我们调转回头,往别过方向寻一寻,那边的漏网之鱼应会更多。”她顿了顿,瞧见一片光影碎屑闪过寒熄的睫毛,这一刹似是有钩子在钩阿箬的心,一下将她的心尖提起。
阿箬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又轻声道:“那就穿过这片竹林,再回头,好不好?”
寒熄见她终于说完了,半垂的眼眸从那看似无尽的竹林光影中收了回来,微侧身看向身后睁圆了一双小鹿眼,正仰着头满目倾慕之意几乎要涌出来的少女,他微微一笑。
没说好,便是不好。
穿过了那片竹林,他们还是入了澧国境内,阿箬没有怨言,她想大抵是寒熄那一笑太好看了,她被他蛊惑了。她心里甚至有些窃喜,迟一些找到岁雨寨的人,她陪在寒熄身边的时间也就更长一些。
但她迫切地希望寒熄能回归往常,哪怕她下一刻闭上眼就再也见不到寒熄,只要他变回去,阿箬也愿意。
两种矛盾的思绪在她的身体里打架,阿箬处于煎熬又痛苦的反复中,她就像变成了个乖乖的偶人,寒熄的手总牵着她,他往哪儿走,她就跟到哪儿。
他走来了这座阿箬还没来过的城池,他走进了这家茶楼。于是阿箬见天色不早,就在这儿寻了个客栈暂且住下,又在这家茶楼里点了一盏清茶算作消费。那茶她习惯性地推到寒熄面前,给他,自己则支着脑袋,悄悄打量对方。
满茶楼的人听那口戏都入了神,阿箬偶尔听到精彩的地方也会忍不住将目光落在那竹面屏风上,但过不了一会儿她便收回了视线,一双眼再度黏在了寒熄的身上。
茶楼内点上了灯,更显得门外天色暗得快。又入秋末了,偶尔几阵风吹过,浮起了街道两侧干枯的树叶,如枯黄的飞花飘零,一片过分轻盈的吹到了阿箬的裙摆边。
阿箬垂眸看去,却见原来不是枯叶,而是一片黑白花斑的羽毛,也不知是什么鸟的。
她捡起那片羽毛掸去,恰有一名小童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匆匆从她与寒熄面前小跑而过,终于将寒熄的视线拉了回来,落在了那碗银耳莲子羹上,随着小童穿梭人群,走到某一桌前放下,他才慢慢收回。
阿箬见状,有些惊异:“您想吃吗?”
寒熄朝阿箬看去,先是对上了视线,再沿着她那双眼往下看,最后在了她的唇上。
阿箬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嘴,又问了一遍:“您想吃吗?”
她不确定,毕竟寒熄从未吃过任何东西,他连水都不怎喝。
寒熄的目光还黏在阿箬的唇上,他动了动嘴,半晌才吐出一个字:“要。”
不是想吃,而是要。
阿箬觉得这一个字、两个字的,也没任何差别了。
她从云城离开,并未如预想中的带走许多银钱,阿箬属实是有些囊中羞涩,但也架不住寒熄一个“要”字。只要是他想要,便是进澧国皇宫从皇帝头顶的王冠上摘下一粒东珠来,阿箬也得想办法办到,必须得办到。
阿箬哦了声,连忙招手叫那端茶送水的小童过来,因台上还有口戏,她压低声音要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给了银钱等小童走了,她便对寒熄笑:“马上便来。”
果然不出一会儿,小童便端着一盅银耳莲子羹来了,放在桌面上人就离开。
阿箬将银耳莲子羹推给寒熄,笑弯了眼道:“您尝尝。”
寒熄望向羹里的莲子,数了一下,只有四粒。他并不是很满意,因为刚才从他面前端过去的那碗里,至少有八粒。
那碗银耳少,莲子多,这碗莲子少,银耳多。
茶楼主卖茶,糕点小食都是后厨顺带做卖钱的,银耳莲子羹不会真的一小盅一小盅地蒸,多半是一个大锅炖煮好了,再一勺勺分装端上来卖,每一勺做不到公平,不是这个多,就是那个少。
寒熄的眼神在那四粒莲子上盯了又盯,随后听见阿箬道:“尝尝吧,味道应当不差。”
毕竟钱花了也不少。
寒熄拿起调羹,白瓷碰撞的声音清脆,他舀起一粒莲子,看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嘴才朝阿箬瞧去,他道:“阿箬。”
阿箬正看着他呢,她以为寒熄不会吃,便端着小板凳坐在他身侧,凑上前准备接过他手中的调羹,结果她只挽了个袖边,还没碰上寒熄的手,寒熄另一只空余的手,便一下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手劲很轻,眉目温柔,又带着些许新奇的困惑和解迷的兴趣。
阿箬听见他说话,嗓音好听低沉,像是猫爪挠心似的叫人心间发痒,寒熄道:“勿动。”
那白瓷调羹贴上了阿箬的嘴唇,往下轻轻一压便让她张口,随后裹着些许银耳和粘稠甜汤的莲子便入了阿箬的嘴里。莲子炖煮的时间很久,舌尖一压便碎了,糯糯的,顺着甜汤一起滑进了喉咙。
阿箬愣了一瞬,紧接着便动作夸张地往后与寒熄拉开了些,她瞪圆了一双眼,险些从凳子上翻下去。
被寒熄捏着的下巴发麻,被瓷勺压过的嘴唇发酸,而她整个人都在发烫。
阿箬震惊万分,胸腔里的狂跳几乎掩盖了不远处台上传来的口戏声,她不解寒熄为何会向她要来一碗银耳莲子羹,却又主动喂进她的嘴里。
阿箬的腰身往后仰,双手紧张地压在双腿上,脚尖绷紧,无处是从,眼看着寒熄又舀起一颗莲子朝她这边过来,阿箬顿时双手捂住嘴,声音闷闷道:“不不、不,您吃,您自己吃。”
寒熄瞥了一眼莲子,再抬眸看向阿箬,微微挑眉。
他从来都不吃这些东西的,阿箬知道。
他只是想喂她莲子,之前分明也喂过,可是这一路过来没碰上莲蓬,这次端上的莲子也仅有四颗。
……明明别人的碗里有八颗。
调羹还是递到了阿箬的面前,寒熄似乎有一只固执的偏执在,他也不恼不急,就这么端着好像不知疲惫,眉目还是温温柔柔的看着阿箬。
阿箬:“……”
神明大人好奇怪!
阿箬想不通他为何会突发奇想地要喂她吃东西,可看着这个架势摆明了她如果不吃,寒熄也不会将这一盅莲子羹撤回去。阿箬有些无从应对,心中忐忑紧张,却又有些激动兴奋,她敬仰一生不敢起丝毫亵渎之心的神明,竟喂她吃起了凡间小食,阿箬有些飘飘然,但理智还在叫嚣着。
她逼迫自己清醒着,有些依恋心思可以纵容,因为她可随时抽身,但有些贪婪不可纵容,那会在不知不觉中滋生为欲·望,吞没她。
道理她都懂。
“阿箬,张嘴。”寒熄的声音响起,阿箬一怔,双肩微微耸起,就这么放下了自己的手,应声樱口微启,又吃了一口莲子。
接下来第三颗。
第四颗。
大锅炖煮出来的银耳莲子羹,也很好吃,入口像蜜一般要把人融化了。
阿箬听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声,压住急促的呼吸,她望着寒熄那张从容的脸,他便是端起碗盅喂人吃东西,也有股高雅清贵之气。
每每望去,都叫人惊艳,摄惑人心。
每每。
“神明大人。”阿箬吃莲子羹的间隙忽而开口,她的嗓子或许是被太甜的莲子羹黏住了,吐出的声音也是略微发哑,却带着些软糯娇气的。
寒熄看她。
阿箬喉间滚动了两下,不自持道:“您真好看。”
寒熄仍旧是看着她,摆出那副似笑未笑温柔的脸,他将最后一勺银耳莲子羹喂完,才像是反应过来阿箬说了什么般,放下盅与调羹,左手手肘撑着桌面,身形朝她微斜,倾近几寸。
“阿箬,看。”
阿箬简直被寒熄所蛊惑,那双鹿眸中盛满了他的身影,四目相对,寒熄的笑容愈发明显,阿箬的脸也红得彻底,忽而间屏风里一道婉转低吟传出,镇住了台下所有人。
男子脸红,饶有趣味;女子掩面,背过身去。
竹面后似情人呢喃,耳鬓厮磨,两道呼吸交叠中还传来了旖旎浅吟,众人惊奇屏风后的一人居然能演出这样一场大戏。
阿箬听见了,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当下便捂住了寒熄的耳朵。
他的耳有些凉,阿箬的指缝穿过寒熄耳后的发丝,掌心贴着他的耳廓,一股微香冲进了鼻息里,阿箬顿时咬住下唇,紧张了起来。
捂住寒熄的耳朵是她下意识的举动,可反应过来阿箬又想,满堂人都听得的东西,寒熄未必不能听得,而且他也未必听得懂。她这样贸然捂住他的耳朵,惹得靠得近的几桌人瞧过来,那些人眉眼带着些许调侃笑意,显然想歪,反而将寒熄置于尴尬之地。
阿箬犹豫着,所以她并未捂紧,该听见的寒熄一声不落的听见了,该看见的,他也都看在眼里。
平时对他似乎有些敬畏而规避的阿箬,主动倾身过来碰他的耳朵与发丝,胆大了点儿,寒熄双眉微扬。
屏风后的旖旎声并未持续太久,转而便是阳光明媚的次日,雀鸣声再度响起,就像落在人家窗棂前欢闹。
紧接着阿箬就听见了旁边人的笑声。
“瞧那对小夫妻。”
“小夫人脸都红透了,啊呀,下回怕是再也不会来了。”
阿箬的脸更红了,她讪讪收回了手,心道一句,下回是真的,再也不会来了!
阿箬尴尬得垂头,不敢去看寒熄,寒熄倒是较为坦然,朝她凑近的微斜身躯再度坐直,充耳不闻周围人对他们的议论。
竹面屏风后传来何种声音已经不显得那么有趣了,最有趣的,还是阿箬捂住他双耳的反应。
神明听声,不靠双耳,他能听的,是众生心声。
仔细回想,寒熄忆起他以往与阿箬的接触实在短暂,仅仅几个月,不曾告知过她这一点。
所以当时除了那叫满堂人面红耳赤的旖旎声之外,他还听到了阿箬的心声。
她说他或许听不懂。
她又懊恼不该捂住他的耳朵。
她还说,她下次再也不来这儿了。
啊……可爱。
寒熄唇角微扬。
阿箬心想时辰不早,屋外天都黑了,银耳莲子羹吃完,茶水也喝完了,他们可以离开了吧?她悄悄朝寒熄看去,却见寒熄脸上挂着轻松惬意的微笑,那双桃花眼慵懒地半睁着,阿箬顿时发觉,寒熄的心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