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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他又有些恍惚:“这个季节的枣子,应当熟透了的。”

夏末秋初的枣子成熟得能挂满枝通红,一颗颗密集地坠在叶片下,像极了诗中寄情相思的红豆。

那丫鬟有些震惊,亦有些慌,她是谢府的老人了,深知大夫人最讨厌的就是枣子,她不敢言语,只盯着谢运离开的背影,悄无声息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与以前不一样了。

阿箬越往谢府深院中走去,心中的沉闷越甚,她看着那一张张朝她这边好奇投来的眼神,又在瞧见她身旁易大师后变得恭敬,深知若满城皆为傀儡,那谢府里应当没一个清醒的人了。

阿箬走到了昨夜熟悉的路,越过大片葡萄藤,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谢随,他在青楼里,将果盘里的葡萄一个个捏碎了扔了满地,又想起方才见到谢随时,他似乎浑身都是伤,鲜血将华丽又破损的衣服颜色染深,也不知现况如何。

再往里走,阿箬便没继续看院中摆设,她对阵法了解不算多深,亦没心情在此时学上一招半式。

直至云城上空的乌云彻底褪去,东方的太阳升起大半,金光笼罩整片城池屋瓦,阿箬才真正走到了如今谢大夫人的房门前。

门前几个丫鬟见到阿箬,纷纷露出震惊又不解的眼神来,她们想上前拦人,尚未出声便被易大师阻止。

阿箬就站在那扇门外,依稀可见里面丝丝飘出的仙气,很淡,如萤火般飞出这片院落,那些金色的萤火与阿箬的衣袂碰撞,一如火星飞入水面,刺啦一声化作飞烟消失。

易大师将房门推开,她跨步而入,朝屋内摆设去看,富贵玩意儿不少,五彩斑斓的摆了满室。

花丝镶嵌的屏风后,隐隐有一个人影晃动。

那人也不跑,就斜靠坐在软床旁,瞧见阿箬进来,发出一声娇美的笑。

便是这一记笑,让阿箬脑袋一阵眩晕,她及时扶着门窗稳住身形。

阿箬浑身发颤,几乎失力到双腿跪地,险些站不住,胸腔震撼狂跳,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捏着她的心脏。在那束缚力道下,她的每一次心跳都很艰难,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极粗重的喘息。

她记得这个女人,与记得其他岁雨寨里的人不同,阿箬记得她不是因为她的面容,而是因为她的声音,所以哪怕此刻她只发出一声笑,也轻而易举地挖出潜藏于阿箬心中深沉的恨意,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

这世上有绝对的恶人吗?

何桑爷爷说,世上绝大部分的恶人都是被生活所迫,无奈之下行恶。他说书上所言,人之初、性本善,没有人天生便是恶人,但即便迫不得已,做错了事也是做错了。

可阿箬认为书上的那句话说错了,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人生下来便是恶劣的。

因为他们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他们的一切行径不论好坏,都是想做便做,不顾后果,也不曾后悔过。

“阿箬,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找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我了啊。”女人道:“唉,真不巧,你若再迟上一个时辰,说不定此时那个女孩儿的心就被捧到我面前了。说真的,我吃过那么多回人肉,还没吃过人心呢。”

阿箬扶着门框的手颤抖,脸色霎时间白了下来,她频频冒出冷汗,双足似是陷入了泥沼,难以自拔,不断下陷至过往可怕的噩梦中。

女人终于还是开口,她说出了阿箬此生最后悔、也最惧怕的事。

“我记得你吃过,人心,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告诉蓝姐姐吧。”女人言罢。

阿箬顿时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尖叫,嗓音劈裂,她随手将桌案上的东西挥了满地,朝女人的方向掷去。

“闭嘴,闭嘴!”

“哈哈哈……敢做不敢当,你还是那么胆小。”女人掩嘴,眼神嘲弄,便是提起吃人,她也没有丝毫愧疚。

阿箬记得她的笑声,只要她每笑一次,阿箬的心便像是被人用刀狠狠割裂,整个人似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立在当下,一半已经腐朽于过去。

那年她杀了全寨的人,大火燃烧漫山遍野的樟木林,又在大雨中熄灭,死了的岁雨寨人统统复活,她也再度醒了过来。

他们吃了神明,拥有了不死不灭的能力,可或许整个岁雨寨中的人,也唯有阿箬活在了无尽的愧疚和自责里。

她被人关进了木笼,疯子一般啃着木藤想要爬出去,当时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杀了他们为寒熄报仇,她一定要报仇!报仇!

随后,阿箬听到了那个女人的笑声。

她是外来嫁入寨子里年过二十的小妇人,入岁雨寨不过三年,因为面容姣好才得了这个便宜,知晓岁雨寨里有大夫,有猎户,有屠夫,能在这饥荒年代里分享食物,存活几十年。

可她的到来并未给岁雨寨带来任何益处,反而在这第三年里,破了岁雨寨绝不吃人肉的戒。

当时阿箬蜷缩在木笼内,听见窗外女人的声音道:“这世道,能喝上一口肉汤多不容易啊,就是这个小傻子才将死人当块宝,她不知便是我们不去吃,那个男人落在别人的手中,也一样是要当食物下肚子的呀!”

“说吧,你如何劝动吴广寄动刀宰杀的?”她夫君问她。

小妇人笑道:“反正不是用卖身子的法子,你别吃味儿呀。那屠夫早就馋肉了,我也就这么随口一提,他还真将人给切了,那血淋淋的场面,我是没敢看,可我让他给你留了一块腿肉,好吃不?”

“是嫩,这人肉都这么嫩的吗?”

“馋啦?偷偷告诉你,我嫁你之前在外尝过一小块,酸酸涩涩柴柴的,哪儿有这个好吃!”

后面的话,阿箬没听进去,她只觉得当时满脑子天旋地转,心脏仿若爆裂开,竟比凌迟还要痛苦万分。

她在木笼里传来疯癫的嘶吼,用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木笼,癫狂地吼道要将他们全都杀死。许是她的声音太吓人,那一声声破碎的吼叫终是让门外闲聊的小夫妻想起不久前被阿箬用屠刀毙命的经历,他们胆颤地匆匆跑开了。

唯留阿箬还陷在恐惧与崩溃的情绪里,不敢细细回想那两人说的话,只想尽办法要从木笼里冲出来,冲入岁雨寨,要所有行恶之人受到惩罚。

小妇人姓蓝,曾在入寨的第一年,逗过年仅十三的阿箬,说她长得真标致,要她唤自己一声蓝姐姐。

后来阿箬背着寒熄的第一百二十一年,她杀了“蓝”的夫君,凑上了寒熄的一条腿骨。

所以说啊……何桑爷爷的话也不尽然是对的。

至少“蓝”是阿箬所见过的,从头至尾全是恶的人。

她从不顾旁人的想法,只管自己的死活,她想吃人肉,便带动着满岁雨寨的人去杀人吃肉,她想要一个男人,或许也不是真爱对方,便要将那个男人迷惑得家破人亡,让所有忤逆她的人都惧怕她,知道她的厉害。

蓝不喜欢谢随,便设法害了谢随,杀了谢随一直维护的洛芯,也拿捏了谢随的软肋,要用洛湘的心来恶心对方。

如今,她再用当年之事,三言两语来恶心阿箬。

一阵清风于门外吹来,带着不知名微寒花香,周围场景变化,好似又回到了她意外闯入神明结界的那一日。

身披月霞,纤云绕袖的神明,靠着她背后的太师椅,正发出平缓的呼吸声。

小银雀的声音叽叽喳喳响起,月色长袖的袖摆扫过阿箬的颤抖的双手,也扫去了她心间刺痛,扫去她胸腔阴霾,扫去她脑海中沉陷过去的混沌,那一阵香风,唤回了她些许理智。

阿箬按住心口,掌心下疯狂的跳动如同擂鼓,而她不断告诫自己要清醒。过去的已经过去,她欠寒熄的,会一丝不差地还给对方,她一定会杀尽所有岁雨寨的人,把寒熄完完整整地拼凑回去。

不光他的身躯,还有他的神智、灵魂。

阿箬以为,她应当此生都惧怕这个女人,若无她的一句话,或许寒熄就不会被分食。可她今日不是一个人,身后沉甸甸的分量告诉她,她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许久、走了三百余年,应当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过往,包括她心中的“至恶”。

金丝镶嵌的屏风应声而倒,阿箬踩过屏风,慢慢走到了床前,走到了蓝的眼下。

小妇人的相貌放在饥荒里的当年算作顶尖,但在如今这太平盛世里也只能称为稍有姿色,不见得多美丽,也没有多温柔,一双眼中含着些许媚丝,她惯会以此迷惑男人。

蓝有些意外阿箬竟靠自己这么近,她睁圆了眼,无意间瞧见她身后背着的一抹身影。

对方只露出了一缕发丝和银簪,还有高于阿箬脖颈的双肩,肩上银雀绣文清晰,月色衣衫如云似雾,蓝没看见他的相貌,却在这一刻心惊地认出了对方。

她当年,也只看见了这个男人的背影,这身衣衫,这一根斜插的银簪,一如往昔。

“你……”蓝只知阿箬杀他们,是为了复仇,却不曾想过她竟然能将当年被分食得连一块骨头都不见的人拼凑回来,是真人,还是假的?

蓝对上了阿箬的目光,这一瞬,她心惊地在阿箬的眼里看见了浓浓的恨意,可恨意掩盖之下,还有得以报仇雪恨的痛快。

阿箬知道,蓝必死无疑,只要被她找到的岁雨寨的人,无人能逃出她的手心。

既然她终能杀死恶,便无需惧怕恶。

“阿箬……”蓝扯着一抹笑,故意道:“你还没告诉蓝姐姐,人心究竟是什么味道的呢?”

阿箬闻言,双眉微抬,竟也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来。她的眼神渐渐冰冷,眼底的笑意却越来越深,逐渐露出往年木笼中癫狂的少女神态。

“这么想知道?”阿箬的声音很轻,她朝蓝弯下腰,右手轻轻盖在了对方的心口,轻飘飘地道出一句:“那你可得好好尝尝。”

她的五指化作锋利的刀刃,生生钻进了蓝的血肉之中。

他们吃过神,不死不灭,却不代表不知痛感,没有恐惧。

在蓝痛苦的尖叫声中,阿箬的手彻底破开了她的胸骨,钻入了她的胸腔,一把抓住了那块不会再跳动的软肉。滚烫的鲜血浸湿蓝的前襟与阿箬的袖摆,又很快化作水痕,啪啪哒哒地沿着床沿流了满地。

蓝扭曲着,挣扎着,阿箬却不肯放过她,她抓着对方的心脏,用力扯出,连带着不知连接何处的血管,把那块滚烫湿润的软肉塞进了蓝因为痛呼而张开大口喘息的嘴里。

阿箬一手掐住了蓝的喉咙,捏住她的下颌骨,另一只手还在往她嘴里塞着那块血肉,眼神冰冷,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深,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嚼碎了,咽下去。”

第51章 浊玉台:十七

这世上, 大抵是没有蓝惧怕的东西,她已经活了三百多年,对永生没有过多渴求, 对死亡也没有过多恐惧。

她嘴里含着自己被阿箬挖出来的心, 疼得浑身颤抖,胃里不住地恶心,可她的眼神中仍是不服, 倔强地睁圆了双眼, 直勾勾地瞪着阿箬。

阿箬自然也看见了蓝的眼神, 她看见对方甚至在咽下自己的心脏后,露出一抹狰狞的笑。

这记笑容极其刺眼,阿箬脸上的笑逐渐淡了下来, 蓝却笑得越发猖狂, 她的声音穿过房门,传到了屋外,引得谢家的丫鬟和家丁来看。

蓝碰到了阿箬, 那股能迷惑人心的力量自然也消失了,门外浑浑噩噩的丫鬟探头探脑地朝里看了一眼, 便见蓝躺在床上, 被阿箬捏着脖子,嘴里的血迹尚未化成清水,正血腥的涂了满脸。

阿箬不想让她那么好过, 于是将傍身的匕首抽出, 再度刺向了蓝还未完全愈合的心口, 用力搅挖了两下, 终于在对方的笑声中听到了痛苦的哀嚎。

“啊——杀人啦!”谢府丫鬟的一声惊叫将门外院子里守着的人全都唤了过来。他们从外朝里看, 正瞧见阿箬的匕首刺进蓝的心口, 一行人因恐惧而散开,急急忙忙要去找人过来,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没了那仙气化作迷惑人心的力量,蓝也不过就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妇人罢了。

蓝看见那些曾簇拥于她身侧,唯她马首是瞻的丫鬟家丁们统统跑开,眼底闪过些许不甘心。

阿箬鹿眸亮了一瞬,清晰地从她眼中捕捉到了这抹不甘,她知道蓝不怕死,挖心无非是让她痛上一痛,却无法让她恐惧,可现在,她找到了能让对方恐惧的方法了。

往年阿箬捉到了岁雨寨的人,为了不节外生枝,都是直接杀死,不会另想方法折磨对方一番,可对于蓝,她也有她的不甘心和憎恶。她心中有一口气,因为面前之人是寒熄陨落的罪魁祸首,无她在,岁雨寨怕再过几十年,待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季,也不会想要去宰杀一个人果腹充饥。

无她,便无如今阿箬的三百余年,无她背上背着的脆弱神明,甚至无云城满城疯魔的百姓。

阿箬的匕首仍插在蓝的心口,她松开了对方的脖子,扭了扭手腕,再去看蓝脸颊旁逐渐化为水迹的血,眉目间的仇恨终于淡了些。

她道:“临死前,好好享受一下吧。”

阿箬双手合十,于四周设下一个小小的结界,再念出一串咒语,把结界中倒映的现状扭曲,重新拼凑成了另一番幻境小世界。

擅玄术之人会设阵,但阿箬会设界,那是她的神明,赋予她的微薄力量。

幻境结界生成后,阿箬往后退了两步,她看着躺在床榻上不能动弹的蓝,双眼仔仔细细地盯着蓝的瞳孔,从里面捕捉到她的恐惧。

或许三百余年前的饥荒都不曾让她露出这般惧怕的眼神,阿箬想,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往往人擅长什么,拥有什么,便害怕失去什么。

蓝也是从死人堆里走来的,所以她早已习惯面对死亡,她既然敢做出杀人吃的举动,自然也不怕这世上真有神明降世惩罚她的罪恶,她过去不曾真的拥有过什么,但这三百余年,不一样。

三百余年内的蓝顺风顺水,凭着她一套魅惑之术,可叫万人臣服,她早已习惯了这高高在上藐视苍生的自傲,她将人命玩弄于鼓掌之中,想必最害怕的,便是失控。

阿箬为蓝所设的幻境,正是此。

此刻的蓝,已然不是躺在谢府高床软枕上的谢大夫人,不过眨眼,她竟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她初入谢府后,第一次见到当年谢老夫人之时。往年她流了几滴泪,诉说自己悲惨身世,便得老夫人垂怜,将她留在谢府当女儿般对待,可这回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老夫人厌恶她装模作样。

谢随也带着下人一起排斥她,文绉绉地骂她卑贱。

蓝不甘心,她化作洛芯的模样去勾引谢随,终于带着谢运捉奸在床,蓝想她大仇得报,想仔细看看谢随痛苦的脸庞,却被谢运掴了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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