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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浊玉台:十四

这世上, 大约是无人能抵抗得了那个女人的魅力,好似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轻易被她折服,分明……她看上去并不多美丽, 也不多温柔, 亦未做过多惠泽云城之事,可偏偏所有人提及她,都是一个好字。

洛湘在很小的时候就接受了这座城池古怪的一面, 接受突然出现的满城铜镜, 接受爹娘就像从没有过洛芯这个女儿, 接受城中百姓当真将她惨死的姐姐当成圣女膜拜。

洛湘想,总有一天吧,总有一天这些做过坏事的人会付出代价, 他们一定会死得很惨, 总有一天那些从外城来到云城的人,即便见到了谢大夫人,也不会被其迷惑, 不会帮她说话,不会散播谣言。

洛芯是不是慈恩圣女, 只有洛湘自己知道, 因为她听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洛芯在高台上被人折辱时哭得有多凄厉,喊得有多破碎, 眼底的绝望与愤恨, 足以让她化作厉鬼, 去抹杀所有云城人。

洛湘见过太多外来的人, 一个个折服于谢大夫人的脚下。她虽怨恨厌恶谢随, 但有一点疯子谢随说的是对的, 洛湘也觉得,那个女人是妖。

林念箐突然出现在洛家门前,洛湘才认出了他是前一天将刘老爷送回云城的大夫,其实洛湘觉得刘老爷能回到云城落叶归根真是便宜他了,最好他烂在外头,生蛆发臭才好。

多年未见,林念箐长高了许多,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呆笨。

洛湘想把林念箐赶走,她不想再多一个人跪在谢大夫人的脚下当做人偶。那个红着脸站在她家门前,紧张地直抠手指头,喊她一声“小湘表妹”的男子,至少不应该也双目无光,出城便传扬慈恩圣女像的好。

可林念箐没走,他甚至半夜入了谢府,去给谢大夫人看病。

洛湘关注着谢府的一举一动,在知道谢大夫人病了的那一刻她立马就来到了谢府门前,她就藏在了那座石狮子后头,隐匿于黑暗中,跟随林念箐入谢府的女子看见了她,却没戳穿她。

洛湘当时便想完了,只要林念箐见过谢大夫人,便是那个女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小时候最喜欢逗弄的笨笨呆呆的表哥,最终也会变成她讨厌的人。

可今早林念箐是第一个从谢府出来的大夫,他被人扔了出来,说出来的话叫洛湘心惊。

“念箐哥。”她叫着他,胸腔是久违的紊乱的跳动,像是这么多年积郁在心的委屈全都随着这三个字冲了出来。

她想这世上除了谢随那个疯子,还是有理智清明的人的,不是人人都会被蛊惑,必有人能站在她这边,信她,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慈恩圣女,不信那个女人。

洛湘朝林念箐跑去,她捡起林念箐散落一地的丹药和笔墨纸砚,捡起他的药箱,还在那些东西里看见了一个绣了玉簪花的药香囊。洛湘手指颤了颤,终是捡起了那个药香囊,去扶林念箐起来。

林念箐在凑近洛湘时才认出了她,他心下一沉,也不去管谢府门前骂他的家丁,拽着洛湘便要走。

洛湘不明所以,想问他在谢府发生了何事,也想知道为何林念箐没有被那个女人迷惑,竟然与谢府作对,可林念箐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脸色苍白,拉着洛湘便朝人群外挤去,还未走出人群,身后便传来了一道男人的声音:“站住!”

林念箐闻声,脚步更快,拉着洛湘不肯回头。

洛湘却回眸朝谢府门前看去一眼,所见之人顿时叫她胸腔震颤,呼吸都停了一瞬。她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这个男人化成灰她也认得。

就是这个人,说她姐姐是什么神明指认的圣女,便是他说只有与她姐姐同房,就可解除怪病,号称什么玄术大师的男人拖着花白的长胡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眉宇间却显刻薄,声音也很尖细。

洛湘远远地瞪了对方一眼,便是这一眼,叫那个男人与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伸手遥遥朝她这边指来,一时间,十几个谢家家丁便朝洛湘这边跑来。

林念箐眼神不好,对云城更不熟系,便是他想带洛湘跑,也跑不出这条街。

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慌张匆忙道:“快!快走,他们要抓你,挖你的心给那个女人治病!我见到了,小湘妹妹,谢府的大夫人不是芯儿表姐,她很古怪,她没有脉搏,瞧着应是个死人的,她应是个死人的……”

洛湘闻言,声音哑了下去:“你昨夜去谢府是以为……我姐姐病了?”

“自然!”林念箐道:“我记得她是嫁给了谢府的大公子了。”

“是。”洛湘的脸色煞白,眼神冷了下来,声音也止不住颤抖:“但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十年前,那场针对于洛芯的灾难,云城上下看在眼里,却从不敢透露出去,便是洛家的至亲好友也不知洛芯的生死。

洛湘与谢随一样,被绑在了云城,谢随是因为瞎了一双眼,不论走到哪儿都有谢家的人盯着,而她是因为有一对昏智的爹娘。她怕只要她离开云城,爹娘便有性命危险,也怕她即便在城外找来了能帮她的人,最终也会变得与那个易大师一样,替那个女人行事。

若无那个女人,洛芯不会死,而今十年过去,那个女人终于不安生地想要洛湘的命。

洛湘并无意外,她在这十年里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会死,早年她姐姐去世后,洛湘大病一场,险些就见了阎王,便是洛家夫妇找来满城大夫也无济于事。

洛湘在那次病重后偷偷去过一次清玉台,她看见了姐姐的玉像,栩栩如生,她想死在姐姐的身边,陪着她,于是依偎在了慈恩圣女像下,一夜过去被人发现,她的病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洛湘隐隐猜到了原因,只是她从未见过姐姐的鬼魂,她在这十年里,看到城中一个又一个人死去,每一个人暴毙而亡要下葬或埋尸时,她都会到场,她要亲眼看着那些曾经欺辱过姐姐的人死得有多惨,越惨便越痛快。

洛湘少言寡语,早养成了薄情冷心的性子,乍一听闻谢家的人要捉她挖心治病,嗤笑一声,毫不意外这会是那个女人做出来的事。

她没想过逃,她想她死了,也不会选择投胎转世,她要和姐姐一样化成厉鬼,日日诅咒,要让云城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林念箐却拉着她跑了一头的汗,他紧张她紧张到心跳加速,便是呼呼迎面而来的风声灌耳,洛湘也能听得到他的喘气。他的手很大,很温暖,与幼时记忆中的不同,而此刻他也不像过往那样呆笨,竟生出一些男子气概来。

洛湘笑了笑,她知林念箐来云城的目的,也知那药香囊的寓意,她有些惋惜,自己从不求活,大约是不能给林念箐幸福的。

谢家的人冲了上来,抬腿便要朝林念箐的身上踹过去,洛湘挣开了林念箐的手,朝那些人推了过去。

她撒起泼来也有些泼辣,高扬着声音问道:“你们是想杀人吗?!”

谢家人一怔,先是拿住了洛湘。

“谢家目无王法了?!我洛家在云城也有头有脸,你们凭什么抓我?!”洛湘尖利着嗓音喊道:“十年前,你们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能让自己活命,将我姐姐逼死!如今还要来逼我?天道恢恢,诸位也不怕有神明降世,灭了你们这群恶鬼!”

清晨本就安静,洛湘的声音几乎从街头传到街尾,只要是站在谢府门前的人都听到了。

他们也没弄懂谢府为何要抓住洛湘,虽这些年洛湘古怪了点儿,并不讨喜,可她也无过错,谢家虽是官宦人家,也非云城府衙,更无抓人的权利。

道理他们都懂的,只是这一瞬,洛湘被谢家的人抓住又似乎成了理所应当之事,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声音,隐隐告诉他们,这是对的,谢家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谢大夫人重病,因受人诅咒所害,此诅咒非一朝一夕形成,而是长年累月以血供养鬼画而来,病来如山倒,险些要了谢大夫人的命。”易大师开口了。

众人闻言,纷纷议论,是谁这般恶毒,竟然想要谢大夫人的命。

易大师望向洛湘,勾起一抹淡泊的笑:“贫道算了,星指东方,正是洛家的方向。洛家姑娘黑衣挂身,是为聚阴,她使邪术给谢大夫人下咒,若想要谢大夫人好转,唯有用下咒之人的心血作为药引。”

“自作孽,不可活,你若不想着害谢大夫人,人家又何必要抓你!”

“就是就是,她方才还说我们害了她姐姐,她姐姐如今可成了慈恩圣女,日日受我们跪拜供奉,如此还不满足吗?”

“她要害人,便要她抵命!”

……

林念箐仿若傻了一般,他双眼模糊不清,可他能看见人影,各色衣衫的人站在一起轮廓模糊,似乎都长着一张脸,一张可怕的、自私的脸。

他们面部扭曲,如恶鬼一样趴在人的身上吸血,冠冕堂皇地说些理由,便要轻而易举夺走他人性命,凭什么?凭什么呢?!

云城人昏聩如此,毫无理智,如同野兽恶魔,令人发指。

可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一句话,便要定洛湘生死?定洛芯生死?

“不是的,不是的!”林念箐扶着腰,瘸着腿站起来,他忘了身上的痛,满心只觉得荒唐:“你们说小湘害人,证据呢?!就凭那道士三言两语,便能让一个人替死吗?”

“易大师说的话还能有假?!”谢府的人一句,围观百姓皆是附和。

“什么易大师,他就是个助纣为虐的妖道!”谢随的声音响起时,众人纷纷看过去。他跌跌撞撞,满手是伤,顺着吵闹的声音走出了谢府,站在众人面前,浑身狼狈,发冠都歪了。

谢随的那张脸,不论过去多少年,不论看见多少遍,城里的人都无法直视他的双眼,不敢看那两条蜈蚣似的线。

“称为慈恩圣女便该满足吗?既如此便能满足,那大家不如都去死吧?你们死了,我也日日磕头跪拜,给你们烧香供奉,男得叫大神,女的叫大圣,你们可会高兴?可满意?”谢随此话一出,便立刻被人骂作疯子。

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轻薄长嫂的坏胚,洛芯一死,谢随就疯了,已经疯了十年。

谢随听见那些谩骂声,哈哈大笑,他的眼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笑容却像是狰狞的哭,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刀,扯开白玉发带,将那刀牢牢地绑在自己的手上。

众人见状,心突突直跳。

谢随倒是淡定了许多,他看不见,也就没了顾忌,只说一句:“今日谁要带走洛家女,我谢随便当一回疯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便试试,我死之前能带走几个!”

他看不见,摸不着,但他能听见声音,那把刀锋利得吹毛立断,是谢随每日带在身边打磨的,他想着总有一日能接近那个女人,杀了她,如今这刀对外,也将成为他赴死的武器。

“疯子!疯子!”

谢随一笑:“我是啊,我疯了,如何?!”

洛湘仍被谢家人困住,谢家人见谢随如此,暂且不敢动,只一双眼求助似的看向易大师。

易大师蹙眉,有些犹豫,他也不敢靠近谢随,就怕那把刀闻风而动,朝他刺过来。

黑云浮过谢府顶上,易大师眼角抽搐了一瞬,忽而朗声道:“带走洛湘!开祭台,作法!剖心救人!”

林念箐闻言,瞧见眼前浮动的人影,也不知该拉谁,便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大声喊道:“不要!不要!”

洛湘被人抬起,面朝黑云密布的苍天,今日初晨阳光为纯金色,才这么一会儿便又暗了下来,可见云城的确怨气深重。

洛湘不怕死,她怕她死后成不了厉鬼,报不了仇。她的眼角落下了泪,无声无息地连哭都没有抽泣,只睁圆了眼,非要盯着苍天,仿佛要将那乌云盯破一个洞,非要以性命瞧瞧,这世上是否真的没有天理公道,没有神明救世。

谢随听到了脚步声,他握紧刀,大叫一声便冲进了人群,不管不顾地挥砍着锋利的长刀。

有痛呼声,惨叫声,也有滚烫的热血洒在了他的脸上。

谢随浑身颤抖,他听不到洛湘的声音,却好像意识混沌,回到了十年前他挖去眼睛之前,洛芯被众人扛上高台时的画面,他听到了洛芯的声音,洛芯尖叫着求死,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破碎声,此刻回荡于谢随的耳畔。

谢随不知自己有无杀人,杀了几个,是否伤到了洛芯,他只知道那些人仍旧在往一个方向过去,随着易大师的指挥,不曾停下。

林念箐一个半瞎,谢随一个全瞎,他们俩双拳难敌四手,一个被人拧断了捆着长刀的手,一个被人压在青石路上,脸颊擦着粗粝的地面。

洛湘咬牙切齿,低声喃喃:“我会化成厉鬼,我要化成厉鬼,我要杀了你们,我要……”

一缕金光忽而照下,洛湘仿佛出现了幻觉,她似乎真的看见了一抹破开黑云的天光,正正地照在了她的上方。

城外青山观,百年无人,杂草遍生,却在这一日敲响了晨钟,似一道含香清风,带着微凉,吹开城外薄雾,扫遍大街小巷。

第49章 浊玉台:十五

这世间并非每一片土地都受神明庇佑, 至少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后的云城,从此陷入恶鬼冤魂缠绕的黑暗中。若不是阿箬带着寒熄过来,若不是恰巧那个女人正是阿箬要找的人之一, 清醒又无辜的人终有一日会被抹杀干净。

谢随说他去救人, 他很决绝,十年前他亲眼看见洛芯被人带走,却无能为力, 说到底他的心中仍有些顾忌, 有惧怕, 但当真的看透了这座城池的本质,生死便不那么重要了。

洛芯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娇贵的花儿早就枯萎死亡, 唯有月季欣欣向荣, 月季……是希望,这两个字从未落在她的身上。

许是当年洛芯与谢运当真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故而谢府的这座小院没有任何遮挡, 清晨第一缕阳光便可洒向园中花草上。被谢随压倒的花枝上沾了点儿他的血和露珠,娇弱的花折了根, 还新鲜着, 淡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折射出了几抹彩虹光辉。

阴云压城,躺在耳房榻上的寒熄轻轻唤了一声阿箬,阿箬猛然回身朝屋里奔了过去, 欣喜道:“您醒了!神明大人!”

再去看, 寒熄仍旧是睡着的, 安静的耳房内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他睡得很沉, 不会开口说话, 方才那一声是阿箬的幻觉。正因为这一声幻听,叫阿箬明白她人虽站在这方小院,沉重的心却跟着谢随离去的身影,惴惴不安的也在寻求一个希望。

耳房桌案上的月季花虽枯萎着,却未腐烂,干花缩成小小一团。

阿箬盯着那花,又看了一眼桌案旁的太师椅,眉心轻蹙,心头颤了颤。

若不挣,何来希望?

若不求,哪有神明?

阿箬背过寒熄,三百余年,从白骨,到不成型的肉团,她的双肩早已能背上一座青山,今日再背他一次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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