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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声音似雨水落在了编钟之上,涟漪却荡在了阿箬的心头。

他道:“阿箬,不怕。”

阿箬方才盯着远方朱红的围墙盯了好一会儿,她在发呆,也在猜测清玉台上出恶鬼的原因,倒也没有多害怕。只是她思考时,眉头会不自然地微微皱起,那双鹿眼又湿漉漉的,显出了些恐惧的可怜兮兮味道来,寒熄捕捉到了她心里微弱的担忧,便以为她蹙眉,是因为她畏惧。

他现在仍不是很能去体会人的情绪。

阿箬的心跳因为寒熄的这句话,久久不能平息。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向寒熄解释,红唇微启,阿箬又将解释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其实也无需解释,被寒熄这样误会也挺好的,她很高兴寒熄在意她惧怕与否,也确定了之前在清玉台前,是寒熄将雨云散去,好短暂压制恶鬼的怨气。那时的阿箬的确是有些怕的,毕竟她从未遇见过怨气这么大的鬼,现在的阿箬……也可以怕一怕,便当是心有余悸,余悸难消。

“嗯,我尽量不怕。”阿箬没忍住,抿嘴笑了一下,那双眼睛却晶亮地盯着寒熄:“有神明大人在,诸邪不敢侵。”

也不知寒熄是否听懂了,阿箬说完,笑盈盈地望着他,心情很好。

暑夏的雨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了,方才还如瓢泼一般,现下便淅淅沥沥地有要停的趋势。雨虽未停,雨云却都散去,有薄薄的阳光顺着雨水而下,折在了琉璃瓦上。

大约是一盏茶的功夫,阿箬才听见寒熄道:“嗯,有我。”

这一句,倒是让阿箬再度震惊地朝他看过去了。

寒熄的反应似乎很慢,可其实在某些行动上,他很迅速便能做出应对,他唯一慢的,是神智尚未完全归位,仍在学习的过程中,语言于他,便很艰难。

也许在这张面具之下,在阿箬说出有他在的那一刻,寒熄便动了嘴唇,意图说出些什么话。

短短的一盏茶功夫作为对话的间歇,对旁人而言或许很漫长,可对寒熄而言,中间隔了许多层阻碍,又因这阻碍,显得很短暂。

阿箬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风还急,比雨还密。

她望着那张狐脸面具,压抑住呼吸,停顿许久后才朝寒熄伸出手。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狐脸的白瓷面,指尖所碰冰凉,在那双狐眼之下,桃花眼的魅力被遮掩了大半。

阿箬抿了抿嘴,低声道:“我想看一看你。”

她诧异自己竟然将心里话说出来,便立刻闭上了嘴,牙齿咬着舌尖,懊恼自己不知规矩,也不知分寸。

阿箬知道寒熄喜欢这张面具,否则当时她要给对方戴上时,他不会主动屈膝,这一路酷暑,他也不会任由瓷面不那么透气通风的面具一直挂在脸上。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阿箬在心底懊恼,她方才说的到底是什么话?

没有敬语,没有请求,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意愿,连一句“可以吗?”都没问出口,她便想摘了寒熄的面具,想看他的那双眼,是不是真的一直落在她身上,一直……都是她?

寒熄略微歪着头,连带着面具也跟着歪了一下,一缕发丝扫上了他的肩头,似乎也在疑惑。

阿箬咬得舌尖发麻,也没有立刻说些什么去反悔。

就在她即将败下阵来,脑海中已有措辞,什么“神明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轻慢于你。”什么“我刚才被风吹傻了,胡言乱语的,您喜欢,这面具一直戴着都行。”

可这些话才绕上喉咙,寒熄便动了。

他朝阿箬的方向走近一步,两人的衣摆在微风中缠绕在一起,青绿的裙摆扫过牙白的纱衣,她的衣服上都是斑斑雨迹,而他仍旧纤尘不染。

寒熄对着阿箬,略弯下了腰。

他将脸凑到了对方的面前,很近,近到阿箬猛然睁大了双眼,心跳骤停,近到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在那瓷面上吹出薄薄的一层雾,近到……只需她抬一抬下巴,便能吻上面具上尖尖的狐狸鼻。

阿箬方寸大乱,好像整个世界都便成了雨中这小小的屋檐,密闭到她透不过气来。

这样近的距离,她终于看清了寒熄的眼,茶色的瞳孔里,是她惊羞的脸。

如此又过了片刻,还是寒熄提醒了她。

“看。”他道。

阿箬耸肩,屏住呼吸,双手颤抖地去解开寒熄后脑上绑着的红绳,颇有分量的面具落在了她的手心,慢慢下滑,露出了寒熄的整张脸来。

他离她,还是很近,近到她能数清他的眉毛、睫毛。

阿箬看见了,很是心满意足,情绪高涨,心跳也乱作一团。她抿了抿嘴,仔仔细细地盯着寒熄的眼看了许久,才道:“我、我看好了。”

寒熄嗯了一声,这才直起腰,骤然离开的微凉清香的味道让阿箬清醒了许多,她好像离寒熄又远了些,但低头看去,阿箬仍不能平静。

她的手指,松开了他,可他们依旧牵在了一起。不知何时,从阿箬紧紧地抓着寒熄的手指,怕他没跟上来,变成了寒熄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背,似是白玉雕刻而成的纤长手指,正压在了她手背正中心,压出了一道淡淡的粉痕。

雨很快就停了,阿箬动了动手指,重新牵回了寒熄,领着他一路往客栈方向而去。

方下过一场大雨,街上没有几人行走。

阿箬半低着头,一手抓着狐脸面具,一手牵着寒熄,不快不慢地穿过街巷。街巷两侧的琉璃瓦不断有水滴落下,每一滴都像是落在了她的心湖之上,泛起层层涟漪。

入客栈时,阿箬迎面便碰上了一名女子,骤然闻见的阴寒之气叫她从萌动的心思中脱离,她抬头看去,只见一身黑衣的少女正站在她的面前,面色冷冽地望向她。

是昨夜看见的,也是今早从丽蝶园旁离开的那个女子。

阿箬有些惊讶对方居然会出现在禾山客栈,客栈门只开了一半,需得一方让路才能两人各自通过,阿箬没动,那女子便一皱眉,往后退了半步,让阿箬先进。

阿箬看向对方的双肩,鬼火依旧,且她今日去过清玉台,见识过里面的恶鬼,自然也能分辨出来,这女子肩上的鬼火正是从清玉台恶鬼那处得来的。

满院杀人的鬼咒,满城漂浮的黑气,拥有这样邪恶力量的恶鬼,却用两团鬼火护住一名女子的命。

那女子见自己让路了阿箬也不动弹,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顿时心生不悦,开口:“你看什么呢?”

阿箬回神,眨了眨眼,正欲开口说话,却听见另一道声音传来:“小湘表妹,你走得太急了,我还有一样东西没给你。”

客栈后院匆匆跑来了一名男子,湖蓝的衣衫叫他乍一眼看上去像个公子哥儿,但一身药味儿还是暴露了身份。

阿箬有些惊讶地看向林念箐,意外昨夜还不认识的人,怎么今日就成了表兄妹了?

林念箐眯着双眼,立刻看见了门口站着的黑衣女子,他也不知为何表妹一个姑娘家会穿一身黑衣,瞧上去严肃又冷硬。

他捏着手中的东西,心头突突跳快了两分,还是将小香囊送了出去。

那是个绣了玉簪花的粉色元宝形状的香囊,下头坠了一粒珍珠,带着穗子,用料上等,还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味儿。

林念箐不敢居功,便道:“这香囊是我娘绣的,里面的药材是我亲自挑选,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你、你拿去吧。”

洛湘瞥了一眼那香囊,再瞥一眼林念箐,眼神闪烁了几分,冷着声音道:“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林念箐不是个多聪明灵活的人,他没料到洛湘会拒绝,正如没料到今早带了礼物去姑姑家,在门前遇见洛湘,便被洛湘领回了客栈,让他离开云城,回家去。

林念箐没见到姑姑,两个跟着他的小工也为他打抱不平。

他们家二公子的确因为试药被毒坏了双眼,瞧不清东西,可也不是瞎子,且医术了得,在他们那儿可受人尊敬着呢!便是洛家没有要结亲的意思,至少得让人进门喝杯茶,再好生地将人送走,怎么也算亲戚一场,大门都不让进,还连三催人离开,实在不知礼数。

林念箐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他捏了捏香囊,叹口气道:“我明日便回去了,香囊你还是拿着吧。”

洛湘咬了一下唇,推开林念箐的手便往外走,路过阿箬身边挤着她过去,两人肩撞了肩,阿箬拍过肩头,扫去了些许黏在洛湘身上的黑气。

洛湘走了,林念箐捏着香囊,又叹了口气,脸上终是挂不住,那双圆眼显出了些许无措,垂下头便往回走。

“林大夫。”阿箬叫住了他。

林念箐闻声认出了阿箬的身份,回过头客气道:“阿箬姑娘。”

“方才那姑娘,是林大夫的表妹?”阿箬问。

林念箐苦涩一笑,他方才就瞧见门外的青绿身影,只是没认出来是阿箬。

被认得的人看了笑话,他心里也不好受,只道:“是,我来云城探姑姑的亲,可姑姑好似有事,我也就不打扰,明日便回去了。”

阿箬瞥了一眼周围方才看二人笑话的几人,沉了脸色,一把抓住林念箐的手腕,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阿箬拉着林念箐欲往后院没人的角落过去,脚下走了两步,右手没拽动,一回头,寒熄不知为何冷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了。

第43章 浊玉台:九

阿箬只能松开林念箐的手腕, 去看寒熄的眼,可惜在她面朝对方时,那双直勾勾落在她身上的桃花眼便避开了眼神, 轻描淡写地往客栈后院几株并排的桃树而去。

阿箬稍微拉了他一下, 轻轻的力度他便朝前跟了半步,她心中纳闷,这算是心情好些了?

没有完全恢复神智的神明大人, 阿箬也不是很能猜透他的想法, 便只能顺着他来了。

她以为, 寒熄大约是想去看桃树上有没有结桃子的?

林念箐跟着阿箬和寒熄往客栈后院的桃树旁走去。

后院的桃树是掌柜的种下的,桃子也仅供客栈里的人摘吃,第一批成熟的桃子早就被摘下来吃光了, 现在桃树中偶尔能看见的几颗桃子, 都是第二批开花晚成熟的种,结不大,也不那么鲜甜。

阿箬开口:“林大夫可知我是做什么的?”

林念箐一愣, 摇了摇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又道:“我爹说, 刘老爷死的时候是姑娘发觉他中了咒,老实说,那样的死法已经超出了我医术的领域, 的确像是沾染上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所以我猜测……姑娘大约是会些玄法之人。”

玄术与医术, 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理念。

信玄术者, 若是碰到刘老爷这种情况, 恐怕得请个道士或和尚作法, 而不信玄术者信医术,大约会将刘老爷之死归于中毒。

阿箬点头:“我的确会些玄术。”

林念箐一怔,这回他仔细朝阿箬看去,眯着一双圆圆的眼,有些紧张地问:“姑娘找我,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阿箬意外林念箐此刻好似突然变聪明了,她道:“不瞒林大夫,方才我在门前碰到了你那表妹,发现她身上有鬼火阴气,想来应是她府上沾染了些鬼怪妖邪之物,故而特地请林大夫帮忙,作为引荐推我入她府上查探一番。若无鬼怪妖邪自然最好,若有迹象,也好防范根除。”

阿箬话说了一半,洛湘的身上的确有鬼火阴气,却不是从她家府上传来,而是从清玉台上带出来的,她想知道清玉台上被阵法封印的魂魄是谁,必然要从与之有关的人着手。

林念箐听闻阿箬的话,紧张地将药香囊都捏变了形。

阿箬又道:“况且你方才说,你姑姑或是因为家中有事才避不见你,那事,说不定也是我所提之事,她许是怕这阴邪的麻烦缠上了你,才让你家表妹催着你回去的?”

林念箐似是醍醐灌顶,连忙皱眉:“阿箬姑娘所言极是!也怪我脑子不灵光,竟就打算这样回去,若姑姑家真有麻烦,我就此离开,回去后一生都会良心不安的!”

阿箬见他信了自己的话,心道这林大夫果然与他长得一样,浓眉大眼好糊弄,三言两语便轻信于人,是个实打实的老实好人。

现下已是下午,要不了多久太阳便要落山了,便是引荐能人道士入府捉鬼降妖,也没有晚上带去的道理,林念箐便只能等明日一早再领阿箬过去。

云城中的古怪,到了傍晚时分体现出来了。

因着近来相继有人暴毙而死,云城中的人便组织了一些前去清玉台上香,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时,清玉台那边便飘来了淡淡的沉香味儿。

阿箬的五觉灵敏,听到了高耸红色围墙那边传来的祈祷声,他们当真很虔诚地对着一座玉雕的妇人像乞求能让这古怪的病症快些结束,别再让云城陷入人心惶惶之中。

林念箐瞧见许多人都往慈恩圣女像那边跑,说是上香祈福,加上阿箬对他说的一番话,他的心更是不能平静,便与掌柜的打听洛家的事儿。

洛家在云城也算小有名气,曾是书香门第,祖上往前推两代还有人在朝为官,只是后来经商了。云城的人听过洛家,又因许久之前发生的一件事,众人对洛家印象深刻,林念箐提了一句,他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原来公子是洛家的亲戚啊。”掌柜的笑道:“洛家近些年来没什么大事发生,要说唯一值得提的,便是他们洛家没有男嗣,偌大的家业交到了一个姑娘的手里。这几年生意似乎做得也不大好,没以前那么富余,可破船仍有三千钉,洛家还是不错的。”

姑姑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因为姑姑的身体不好,生了长女后便一直没有生育,后来还想要个儿子,便怀了洛湘,可惜洛湘依旧是个女孩儿,与洛家长女相差了十来岁。

姑姑生了洛湘后身体便不大好,不能再怀孕了,姑父又不是迂腐之人,加上那时长女洛芯相到了一个条件优秀的男子,他们觉得只要女儿幸福也好,便不再强求子嗣。

洛湘是早产,身体不好,年幼时便经常咳嗽,有时还咳血,姐姐又早早嫁出去了没人帮扶,洛家的家业落在她的头上,她能扛下来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叫她做得更好?

“那洛家夫妻二人现在都不再做生意了?”阿箬就坐在旁边,问这话后,林念箐道:“前几年我家也收到过姑姑的来信,好似那时他们便关了许多铺面,卖了一些楼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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