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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僵,不可置信。
阿箬蹙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不能动的手腕,刀锋朝对方的脖子又近了半寸:“为何杀我?”
第20章 春之叶:三
白雪划过刀锋,轻飘飘地落在了地面,青年懊恼自己的大意,更意外对方的身手。
少女为了逼他说清缘由,刀刃离他的脖子越来越近,青年只是梗着脖子深吸一口气,便察觉到右侧脖间传来了一阵冰凉,破开的小伤口散发淡淡的血腥味儿。
阿箬瞥了一眼对方的脸,青年大约二十出头的年龄,虽穿着一身紫林军小兵的衣裳,骑来的马却是匹良驹。且这刀虽长大,分量却很轻,吹毛立断,是柄好武器。
这人多半是京都的世家子弟,先披一身紫林军的皮,跟办两件不错的差事,好为将来的仕途铺路。
阿箬的记忆里没有这一号人物,更不曾接触过什么翼国紫林军,自问与对方无冤无仇,没道理第一次碰面便拔刀相向。
“快说!”她没什么耐心。
冷风还在肆意地吹,雪也越来越大,现下天虽暗了,但还有些光亮,再拖迟些这条路上真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青年吞咽口水,正欲开口,却见对面蹙眉执刀的少女忽而一顿,眼神中闪过些许惭愧慌乱,放在他肩上的刀就这么收了回去。
“我没打算杀人。”阿箬诺诺了句,她方才察觉到背后的篓子里,一股力量对着她后腰的地方轻轻捣了一下,不重,莫名像是某种警告。
她收了刀,反手轻轻碰在了藤篓上低声道:“况且是他先拿刀对着我的……”
说完这话,阿箬像是要立刻洗脱自己般将那把刀重新扔回了青年的脚下。她撇嘴,往后退了两步,尽量与对方拉开距离,以此证明自己真的没有伤人之心,也可避免对方再对她起杀心。
青年有些愣然,他弯腰捡起自己的刀,再抬眸朝阿箬看去,眉心皱起,道:“姑娘是谁?方才……又是在与谁说话?”
阿箬顿觉无语:“你拿着刀对准我,还问我是谁?”
青年抿嘴,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他收了刀,再伸手摸一下脖子上的伤口,伤痕很小,只一截指节长,仅摸到了一点儿血迹,这么会儿已经不太疼,正火辣辣地烧着。
他道:“我是京都紫林军赵焰,之前在煊城听人说看见了出逃的东车国公主,那公主原是东车国送往我翼国的质子,将军命我追来查看。方才姑娘一人走在路边,年龄又与那公主相仿,加上见到我来了便有要跑的趋势,我便误以为姑娘是她,冒犯了姑娘。”
赵焰也算个公子,说完这话对阿箬拱手以示唐突歉意。
在煊城,小二与掌柜的谈话,阿箬也听了一耳朵,并未在意,更没察觉当时二人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古怪。赵焰这般说,加上她离开客栈时掌柜的特来搭话,便也能解释得通了。
“如何就确定我又不是那公主了?”阿箬见对方的确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也就卸下了防备。
“公主五岁送至京都,不曾有过习武的机会,便是她天生武学奇才,能有姑娘这般迅捷的身手,在刀架在我脖子上时也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去。”赵焰说的是实情。
翼国与澧国正在打仗,边野小国没有一个安分的,东车国这两年的进贡越发敷衍,听说他们的王生了个儿子,那当初东车国唯一的王嗣——东里荼蘼公主的生死也就不那么被看重了。
近来有传言边野小国欲动兵帮衬澧国,此事成真,翼国便没有再庇护东车国的道理,两国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东里荼蘼好不容易才从皇城逃脱,眼看就要被紫林军抓住,若有机会反杀,她不会留情。
阿箬对那出逃的公主没兴趣,她拉紧肩上的背带道:“既然全是误会,你吓我一回,我伤你一寸,互不相欠,就此别过吧。”
她说完转身朝竹林里走去。
赵焰的视线朝阿箬的身后瞥了一眼,轻飘飘地扫过藤篓。他没骑马离开,反倒跟着阿箬走了几步。
前方竹林黑洞洞的,偶尔传来两声仿若鬼啸的风声,脚下厚厚的竹叶像是能藏住一窝冬眠的蛇,那过深的荆棘背后也像能随时冲出一只野兽来。这般情况,便是赵焰也要却步,身背藤篓的少女却不急不慢地,像是走在了康庄大道上。
“姑娘要去哪儿?”不能再深入了,赵焰蹙眉,停下脚步。
阿箬回眸古怪地朝他瞪了一眼,她的鹿眸本就很圆,看向赵焰的那一眼似是带着些懵懂无知,她道:“去林子里找个地方过夜……你不找公主了?跟着我做什么?”
赵焰看了看阿箬,再看了看那幽深的竹林,失笑:“便是姑娘身手敏捷,也不必深冬住在竹林里,况且已经下雪了,猛兽不出,风雪也能把人冻伤。”
阿箬挑眉,赵焰又道:“姑娘跟我走吧,此去煊城路远,但往前走五十里便有个可落脚的镇子,我有马,不要一个时辰便能到。”
阿箬抿嘴,深深地看了赵焰一眼,又将目光落在那匹身姿挺拔的良驹上。
赵焰知道自己说动了对方,于是伸手:“姑娘将篓子交给我,我来背着,你坐前方安全些。”
阿箬拉了一下背带,摇头:“不用,你坐前方。”
赵焰:“……”
赵焰还想再劝一劝对方的,结果少女墨绿的裙摆一飘,她人就上了高马,身后的藤篓稳稳当当架在了马臀上,高出她自己的身量一截。
阿箬摸了摸马背上的鬃毛,低声喃喃了句:“我原本还想着把马抢走自己用呢……”
赵焰正朝马匹靠近,听见了这句,有些诧异地抬眸看了阿箬一眼。只是她的眼神没落在他身上,似乎也不介意被他知晓心思,又是一声喃喃:“不过我怕你会怪我,还是算了。”
神明大人是圣洁的,她也不能有污点。
赵焰借力上马,待坐下后又哪儿哪儿都觉得不对劲。他身量高,身后的阿箬鼻梁只能到他肩膀的高度,堪堪露出一双眼来。而此时,那双纤细白皙的双手正环过他套上了铠甲的腰,扯住缰绳,像是将他这人高马大抱于怀中一样。
赵焰脸红了一瞬,又低头看向那双握缰绳的手。
小小的,白白的,手腕他方才握着时便觉得很细了,青绿的广袖在风中吹出了波浪,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还有几道被捏出来的红痕。
赵焰问她:“姑娘方才是如何挣脱我的?”
阿箬道:“脱臼就好了。”
赵焰有些心惊,她说得风轻云淡,一丝痛楚都没有,而他方才也的确感觉到了手里的腕骨像是错位般,突然被她溜走了。
赵焰又问:“脱臼……不痛吗?”
阿箬无所谓道:“我已经接上了。”
言下之意,便是不痛了。
寒风簌簌,大雪纷飞,吹得人眼都睁不开,马匹不快不慢,照这个速度往小镇去,一个时辰内怕是赶不上的。
赵焰道:“姑娘可以把缰绳交给我,我策马快些,可免去这些寒风。”
“没事,你挡着呢,我吹不到。”阿箬也够坦然,说出这话时赵焰无奈一笑,又听她道:“骑得太快很颠簸,会不舒服的。”
她这段时间没敢再开篓盖了,但从背篓里时不时传来的动静可以感受得出来,恐怕要不了多久神明大人的身体便能长好。他被分散去这世间各地的仙气、灵智,还需她慢慢找寻回来。
回想起神明的外貌,在阿箬的记忆里就是很高、很高,或许与他总坐在高处有关,阿箬需抬头去看他,在她的印象中,身后这般背篓是装不下那个男人的。
篓小,再策马颠簸,一定会很不舒服,反正篓内不冷,风寒有她与前头那人挡住,慢一些也无妨。
至于阿箬为何答应让这紫林军送自己去前方小镇,不过是她本就要往小镇走。
翼国的皇帝借着找公主的名义在找另一个人,那个人也很有可能是她要找的人,她先一步去往有人的地方,先一步找到对方,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为此,借赵焰马匹一用又如何。
沿路行五十里左右果然有个小镇,镇内无光,众人早早就歇息了。
赵焰领阿箬到了一家客栈门前,敲响门,主动付了银钱便要两间相邻的上房。
走到房门前,赵焰逐渐朝阿箬靠近,气息在三步以内,伸手便可碰到她的肩。
阿箬立刻回身朝对方看去,正见赵焰一只右手悬在空中,恰是朝她这边伸过来的。
她问:“还有事吗?”
赵焰笑了一下,右手翻转,五指张开,手心里的黄油纸展开,里面两块精致的糕点露了出来。他道:“我怕姑娘肚子饿,掌柜的说只有这两块糕点了,便来送给姑娘垫垫肚子。”
阿箬瞥了一眼糕点,道:“多谢,我不食荤腥。”
“这是普通糕点。”赵焰道:“不是肉馅儿的。”
“猪油起酥,一样算是荤腥。”阿箬言罢,推门而入,关上门扉前,赵焰问她:“姑娘的背篓里装了什么?这么大的篓子,说是里面藏了个人也有可能的。”
阿箬闻言,脸色冷了一瞬,眨眼般又挂上了笑容,她抬眸,鹿眼弯弯:“藏人?你看我这身形,能背得动谁呢?”
“或许……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赵焰明显的试探,倒叫阿箬松了口气,又笑得更加灿烂了些:“军爷真会开玩笑。”
她面颊微红,眼神有些羞赧道:“我这篓子里装的都是换洗的衣裳和干粮,而且我看上去,也不像一个五岁孩子的娘吧?”
许是拜那双鹿眸所赐,阿箬一旦笑起来总有些天真无邪的味道,她五官精致,身形玲珑,似是江南女子,俏笑着打趣,反倒让赵焰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莫非真是他想多了?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又非京都人士,怎么可能将那个男童带走?
门扉关上,赵焰垂眸看向手里的糕点,方才就差一点,他便可以碰上她的背篓了。便是衣裳干粮也当布囊背着更加方便,那么大的藤篓……不论真假,还是看一眼更叫人放心。
赵焰也回了房间,房门闭上。
小二正准备关门熄灯,才走到客栈门前,外头有两个影子冒着风雪跑了进来。
身量一高一矮,高的一身青布衫,头戴帷帽,檐上积满了白雪;矮的那个裹着兔毛白绒袄,头上绑了两根红丝带,是个小丫头装扮,抿着嘴,神色冷淡。
高个的掀开帷帽,露出张隽秀的面庞,一瞧便是女扮男装。
她拿出银钱,又牵紧身旁的女童,满身寒气,故意压低嗓音道:“一间房。”
小二虽看穿了她的身份,却也没有戳穿,只是根据银钱选了个普通的客房,交了钥匙领二人过去便打着哈欠关门歇下了。
屋内烛灯昏黄,一股寒冷直钻人的骨缝,女子穿的还是秋天的衣裳,自己已经冻得打颤,还回头问那女童:“白一,你冷不冷?”
女童浑身上下裹得像一粒圆润的珍珠,双手伸出来都是暖和的,自是不冷。
她摘了发髻上的红丝带,理乱了一头柔软的发丝,双眼随着铺被褥的少女身影来回,等那边忙好了,她才用手沾了水,在桌面上写下一排字。
——下回不许把我扮成女孩。
少女见状,抿嘴一笑:“还需再装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出翼国了。”
第21章 春之叶:四
入夜有风,落雪无声,屋内的烛火即将燃尽,微光明明灭灭,投在了阿箬的面庞上。
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总能在入睡后梦到过去,零零碎碎的皆与神明有关。那短暂的、明明才只有几个月的相处,最终却支撑着她走过了好几百年。
她曾为了神明杀过人,疯魔般提着屠刀便朝那些人的身上砍去,对于绝大部分的岁雨寨人而言,那夜的阿箬绝对称得上噩梦,可她的屠刀并未对准每一个岁雨寨的人。
回忆再往远处去寻,阿箬不是岁雨寨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原先也有个小孩儿总跟在她身后,因为她帮过对方。
何桑爷爷说,阿箬是他见过最心地善良的姑娘,他说好人一定有好报,所以阿箬必定是他们中最长命,日后也最幸福的人。
彼时多年饥荒,谁也说不准哪日自己醒来就一定还活着,在那人能吃人的时代里,阿箬始终保持着一丝近乎天真的无畏来。她总能与旁人共情,总能在看见旁人的生活,或听过旁人的过往而落泪。
寨子里有两对夫妻,男人带着另一个女人跑了,几年后又因在外实在困难,二人一起领着个小孩儿回来,打算重归家庭,小孩儿便成了多余的那个。
小孩儿的头发永远乱糟糟的,闷声不说话,有很长时间阿箬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何桑爷爷说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因为他的身上有许多伤,有些伤至肺腑,便是成年人都会疼出眼泪,他的表情却始终淡淡的。不是因为他能忍,而是因为他丧失了疼痛的感受,生来如此,无知无痛,也就无畏死亡。
小孩儿很惜命,旁人打他他也不吭声,挨了打后就苍白着脸来找何桑爷爷看病。阿箬见他身上有血,心里气愤,不知谁能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这样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