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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鱼道:“十三岁。”

——年纪太小,天子倒有些不忍心下手了。但看着阿鱼低垂长睫,温顺可亲的模样,又觉得这个小丫头颇具美人资质,尤其是周身的气韵,倒和当年戴着帷帽、泰然不迫的徐氏重叠了起来。

当真击到了天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天子笑道:“以后你就留在乾正殿伺候吧。”他也不过三十来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再等两三年,小姑娘就长成了,他等得起。

——乾正殿是天子寝殿,众人便明白天子是看上这个叫阿鱼的了。

一众嫔妃都恨不得把绣帕揉碎了,但谁也没挂在脸上,一个个的都是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

燕仪倒是真心高兴。想到以后在后宫能与阿鱼互相扶持,就觉得前路变得美好而可期了。

这时太子忽然站了起来,恭敬而坚决地说:“父皇,阿鱼她不是宫里的侍女,她是儿臣府上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父皇您不能把她调到乾正殿当差。

天子望着临风玉树般的谢怀璟,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玉扳指,眼底神色莫名。

那些熟知天子脾性的弄臣便知道,陛下这是不高兴了。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成心的,在朝中锋芒尽显便罢了,好歹是国之储贰,本就应当有这样的能耐和威望。但此刻是其乐融融的宫宴,陛下摆明了看中了这个侍女,放在旁人身上,只怕要感恩戴德地把这侍女洗涮干净送进宫,轮到太子,不仅不趁机讨好父皇,还要当众顶撞、阻拦陛下。

难怪陛下要生气。

天子心中想的就更复杂了。

他觉得太子此举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有意所为——这个羽翼已然丰满的儿子在以这种方式向他宣告,他已经有足够的本领对抗他的父皇了。

好极了,天子心想。他倒要看看今天谁能胜过谁。

天子正打算发作,便见谢怀璟大步离席,拱手说了句:“儿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随后又朝太后拜了拜。紧接着便拉着阿鱼的手,毫不拖泥带水地歩出了正仪殿钗。

天子的眉头拧了起来。他心里已经做好了父子争锋的准备,万没有想到太子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就好像两军交战,己方已经准备就绪,正打算迎敌,敌方却跑了,且不是灰溜溜地逃跑,而是像侠客义士一般,无畏而无求地跑了,倒显得己方急功近利,落了下乘。

……真是气人!天子抬手,才要唤侍卫拦住太子,淑妃便举着酒杯上前,柔声道:“请陛下满饮此杯,来年中秋,仍旧阖宫团圆。”

剩下的妃嫔也接二连三地上前祝酒。

美人在前,天子忙着应付,倒顾不上太子的去向了。

***

谢怀璟和阿鱼已经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路上阿鱼都是迷茫又无措的神色。直到这时候她才想明白今晚发生了什么——陛下想把她留在宫里,太子不同意,还落了陛下的脸面,把她带出宫了。

阿鱼虽然迟钝一些,但她不蠢。她知道如果当真留在宫里,留在乾正殿伺候了,以后八成就会像燕仪那样,成为帝王后宫的一份子。虽然照常人的眼光看,这也是很好的归宿,但她并不想在重重宫墙内了此余生。

这么一想,阿鱼立马对谢怀璟生出了无限的感激之意。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谢怀璟发现阿鱼总是抬眸望过来,不禁失笑:“看我做什么?还想回宫去?”

说着,目光又不着痕迹地沉寂下来,“就算你想回去,我也不会送你回去的。”

阿鱼连忙摇了摇脑袋,道:“多谢殿下……殿下今天为我出头了。”

夜风拂动车帘,中秋佳节,清澈皎洁的月色或明或暗地洒在了阿鱼姣好的面庞上,谢怀璟看得入神,片刻之后,低头笑了笑,道:“倒不是全然为了你……也算是为了我自己。”

因为这桩变故,两人今晚都没吃多少东西,回府之后,谢怀璟就让膳房再备一桌晚膳。膳房刚烤了十来个鲜肉月饼,便先呈了上来。

月饼面上都刻着小红章,有的刻了一朵花,有的则是一个“福”字。阿鱼望着刻花的月饼,笑眯眯地说:“这花儿倒像是朵桂花,又逢中秋,当真应景。”

说着便伸手去拿那块刻花的月饼。月饼才出炉,连酥皮都是滚烫的,阿鱼被烫得缩了下手。谢怀璟忙问:“烫得疼不疼?”一面让侍女去取冰块过来,一面捉住阿鱼的手看伤势。

“哪里就这么金贵了?”阿鱼不以为意地抽出手,自己也瞧了一眼,笑道,“只是稍稍烫红了而已,殿下别担心。”

倒也长记性了,没再用手直接抓月饼,而是拿筷子夹了一枚。

鲜肉馅儿的月饼就应当趁热吃。那酥得掉渣的月饼皮因为热度而变得酥软,轻轻咬一口,酥皮就一层一层地碎开,露出里头冒着热气的肉馅。肉馅儿很香,咸口的,阿鱼仔细尝了尝,馅儿里似乎掺着榨菜,已经剁得很碎,口感上几乎吃不出来,但味道确实咸香了许多。

阿鱼吃两个月饼就觉得饱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酒,小口小口地抿着。

酒并不醉人,但阿鱼喝多了容易犯困,便毫无知觉地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27章 豆沙米糕 ...

谢怀璟见阿鱼一直伏在桌沿, 只当她在闭目小憩, 后来晚膳都呈了上来,都是阿鱼爱吃的, 却不见她大快朵颐, 谢怀璟才发现她是睡着了。

夜色浓而静,微微透着凉意。谢怀璟碰了碰阿鱼的肩膀, 轻声唤道:“阿鱼, 先醒醒,回屋再睡,别着凉了。”

阿鱼睡得沉——谢怀璟只是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她就毫无意识地向一旁栽倒了。

谢怀璟连忙接住她。阿鱼便正正好好地倒在了谢怀璟的怀里。

谢怀璟竟有些不知所措。

阿鱼好香啊, 倒不是那种气味馥郁的熏香, 而是很清淡的少女馨香, 许是她沐浴时用的香胰子的味道。

谢怀璟轻轻拍了拍阿鱼,试探地唤道:“阿鱼, 阿鱼……”

阿鱼没应,俨然睡得很深了。

谢怀璟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 一手圈住腰肢,一手垫在膝弯下,将阿鱼抱了起来。

她很轻, 明明平日吃了那么多瓜果点心, 还是没什么重量,不用费劲就能稳稳地抱着走。却也软绵绵的,像刚蒸好的糯米糕。谢怀璟笑了一下, 觉得阿鱼仿佛一朵轻飘飘软乎乎的云。

但他很快又想到,只要风一吹,云就飞走了。

谢怀璟不由收紧了手臂。

他不会让阿鱼飞走的,谁来抢都不行。

谢怀璟一路打横抱着阿鱼,送她回了屋,点了盏灯,悄然无声地凝视着阿鱼安静的睡颜。许久之后,才起身离开。

***

很快便是九月九重阳日。

宫中制了重阳糕和菊花酒,还办了一场家宴。因为中秋那晚的事,谢怀璟没有再带阿鱼进宫,想着她兴许爱吃重阳糕,便从宫里带了几块回府。

——阿鱼还真挺爱吃的。事实上她没有不爱吃的东西,她对待吃食有着十分包容的接纳之心,不论酸甜苦辣都愿意尝一尝味道。

已是晚秋。虽说太子府和禁中离得不远,但重阳糕带回来之后已经冷冰冰的了。阿鱼便把几块重阳糕摆整齐,重新上锅蒸了一下。

——糯米皮,豆沙馅,手掌大小,圆盘似的,表面还撒着一层葡萄干核桃碎。因为黏手,阿鱼便找了把瓷勺,一勺一勺挖着吃。米糕重新蒸过之后,口感出奇的软糯,应该放了不少糖,每一口都是甜的。嵌在糯米里的葡萄干却酸得很,但和那些甜软的豆沙馅儿交杂在一起,便恰到好处,既不酸得过分,又不至于甜到腻口。

重阳必饮菊花酒,寓意祛灾祈福。膳房把前几年酿的两坛枸杞菊花酒都开了封,太子府上下人人有份,便是不会饮酒的小丫头们也稍微尝了尝味儿,算是讨个吉利的意头。酒里还加了些许药材,酒香醇厚,清凉味美。

阿鱼则在院子里采了几朵鲜菊花,上蒸笼蒸熟了,趁着日头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就用这个法子,攒了一罐子菊花干,时不时拿出来泡水喝,比喝茶水多一份清香的甜味。

***

这个时节,最适宜登高望远,踏秋赏景。今日谢怀璟得了空,打算带阿鱼去京郊的翠微山走走。翠微山绿木掩映,三面环水,若逢暑热,便是消夏的好去处。如今秋凉,往往水涵雁影,山遍芳径,也是极美妙的赏景之所。

登山的石阶规矩平整,谢怀璟牵着阿鱼拾级而上。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隐隐约约地传来,阿鱼忽然停住脚步,仔仔细细地听了一会儿。

谢怀璟见她没跟上来,不由回首笑问道:“才走这么几步路,就累得走不动了吗?”

他心想,若阿鱼果真走不动路了,他就抱着她上山——反正也不是头一回抱她了。

这般想着,倒有些期待阿鱼体力不济了。

随后他便见阿鱼忽然抬起亮晶晶的眼眸,惊喜道:“是二哥哥!吹笛子的人是二哥哥!”

谢怀璟的眸色顿时冷寂下来。但多年混迹朝堂的经历,已让他练就了泰山崩而色不变的本领,所以此刻只有眉梢微微一动,声音辨不出喜怒,“傅二公子?”

悠长悦耳的笛声继续传来。阿鱼欢喜地点头,“对,是他没错了。”

谢怀璟也想跟着笑一笑,但他实在笑不出来——究竟熟悉到了什么程度,竟然连人影都未见,单凭一段不绝如缕的笛声,就能断定是傅延之啊!

谢怀璟心里嫉妒得要命,神色却缓了过来,变成了温和带笑的模样,半是试探半是追究:“你怎么知道是他?”

阿鱼不觉抿唇而笑:“这是二哥哥自己作的曲子,旁人都吹不来的。”

——差不多是八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初夏,傅延之和阿鱼一起去秦淮河边游玩,恰好看见一只大白鹤扑棱棱地擦着河面飞来。

阿鱼听教书先生说过,古人取用鹤骨,挖七个小孔,做成鹤骨笛,吹出来的乐声有如天籁,便让家丁们把那只白鹤捉来,说要做一支骨笛。

傅延之拦住她,道:“妹妹若要拿鹤骨做笛子,那鹤岂不是没命了?鹤群最讲究忠贞,一生只找一个伴侣,若一只鹤死了,同它相好的另一只鹤也定不会独活,妹妹何苦害了一对鹤侣的性命?”

那时候阿鱼年纪还小,还没有直截了当地面临过死亡,不太明白生与死的差别,也不理解鹣鲽情深是怎样一种情感。但她知道傅延之不会害她,便乖乖顺顺地点头,不再提做鹤骨笛的事了。

但傅延之却上了心。隔日便去了沈府后山的竹林,挑了一截干燥而坚实的竹子,亲自拿刻刀钻出小孔,贴上笛膜,赠给了阿鱼:“妹妹,没有鹤骨笛,竹笛也是一样的。”他怕阿鱼不信,还拿竹笛吹了半首曲子,确是清越而动听的。

阿鱼便美滋滋地收下了竹笛。

江南的初夏,梅雨连绵。到了晚上,那淅淅沥沥的雨珠子就噼里啪啦地打在白墙乌瓦上,水汽氤氲,夜色悄然。傅延之坐在灯下教阿鱼吹笛子,兴到浓时,还拿笛子随口吹了一段曲调,再想到此刻夜深人静,唯有雨声潇潇入耳,便笑道:“这曲子姑且唤作《静夜听雨》吧。”随后又捧着阿鱼的脸揉了又揉,一本正经地约定:“只我和妹妹两个人知晓。”

阿鱼连忙点头——这事实在太风雅了,听雨谱曲奏笛,简直像前朝那些饮酒清谈、率直任诞的风流名士才会做的事,说不出的潇洒通脱。

后来阿鱼在傅延之的教导下,也学会了吹这首曲子。可惜后来家破人亡……她便再没有碰过笛子了。

这些往事,都是谢怀璟不知道的。

但他知道此刻的阿鱼有多么欣喜雀跃。他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阿鱼真的是一片飘忽不定的云,她或许会在他面前停留,但终究还是要远远地飘走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谢怀璟的心绪便是难言的烦闷焦躁。那种把阿鱼锁起来,不让人瞧见的念头,又如野草般漫山遍野地疯长起来。

阿鱼却已经循着笛声找过去了。走出一小段路才发现谢怀璟待在原地没动,不由疑惑道:“殿下是走不动了吗?”

谢怀璟:“……”他当真后悔带阿鱼来翠微山赏秋。此刻他只想带阿鱼回府,一点也不想让阿鱼和傅延之见面,但阿鱼望过来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殿下已然疲累不堪”,若此刻折返,反倒印证了阿鱼这个念头……显得他很没用似的……

谢怀璟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走。”他深吸一口气,神色镇定地跟上阿鱼。

那卓然独立在山涧之畔,身姿颀长,临风吹笛,衣袂翻飞的,果真是傅延之。

阿鱼走到不远处便顿住脚步,没再往前走,唯恐惊扰了这么好的笛声。这情形落在谢怀璟眼里,便是十足的“近乡情怯”。

谢怀璟心里像有火在烧一样,神色反倒愈加云淡风轻了,看上去仍旧是那个尊贵沉静的储君。

傅延之似有所感,静静地偏首望了过来。

立时瞧见了阿鱼……和她身边的谢怀璟。

傅延之愣了愣,终于收了竹笛,大步走过来,眼光在阿鱼身上绕了又绕,却先向谢怀璟拱了拱手,“参见殿下。”

谢怀璟憋的一肚子火全冲着傅延之发了出来:“傅卿不是说自己去云游了吗?怎么还在京城?”他轻哼一声,“你欺君……”

傅延之镇定自若地解释:“启禀殿下,古人云,‘心远地自偏’,臣的人虽然在京城,但臣的心早已遥寄天下山水,神游四海,如何算不得云游?”

谢怀璟:“……”都是什么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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