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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头叮叮当当响个不住,兰针甘露守在外头,绿芽银叶呆在里边哄茂哥儿:“哥儿赶紧睡去吧,明儿姐儿要出嫁,正日子可不能不精神。”
茂哥儿自知道姐姐要嫁出去,嫁出去便是不回来住了,很是不乐了一阵子,听见徐家送东西来就板了张小脸,立眉毛瞪眼睛,噘着嘴巴,还悄悄跟蓉姐儿说徐礼的坏话。
“他不好。”茂哥儿先还只说了这一句,等蓉姐儿兴兴头头的逗他哪儿不好,他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茂哥儿自小娇养着长大,蓉姐儿在街头巷口还能听几句泼妇骂街,跟着潘氏还跟人扯过架,茂哥儿却是一句都不懂,除了不好,再想不到别个。
第二日,他又来了,举着指头,摇着脑袋叹息:“他没考上举人!”蓉姐儿坐在镜前,由着梳头婆给她画眉型,看得满意了才能拿小刀刮掉细毛,这些都要提前预备起来,怕到了日子草草修饰不成样子。
她听见这话“哧”一声,梳头婆子的炭笔一歪,白腻腻的脸上叫拉了一长道,惊得兰针赶紧绞了毛巾子递过来,炭笔头幸而甘露特意磨圆了的,若尖一些破了皮,到了正日子怎么上妆。
蓉姐儿皮子嫩,跟水豆腐似的,一碰就红,翻书页都要小心,不留神就叫纸页划伤了,长长一道红痕,因着小时候叫晒伤过,后头便一直不叫她往大日头底下去,越养越白,细嫩的能掐得出水来。
举过靶镜一瞧,真有一道淡淡的红印子,甘露赶紧拿了玉容膏出来给蓉姐儿敷脸,蓉姐儿皱皱鼻子,自她知道这玩意儿是用猪胰子调出来的,便不向不爱抹到脸上去。
丫头们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小时候秀娘还专买了这个回来炸荤油,剩下来的渣子便拌饭吃,最香不过,便是加了再多香料草材,抹到脸上还是难受。
这东西却是花了五两银子买来了,只小小一瓷瓶,是甚个秘方,宫里贵妃用的,香倒是真香,用在上脸也白的快,夏日里怕她晒黑,隔两日就给她用一回。
蓉姐儿把脸抹得白白的,转头冲茂哥儿招手:“他不是举人,是没考举人呀。”茂哥儿也不知哪儿听来的话,一听这个怔住了,皱眉头思想半日,又恹恹的爬到罗汉榻上去,伸手要点心吃,手里抓了蒸馅儿酥饼,还叹一口气。
咬了饼儿嚼两口,再想不出别个话来,闷了头不乐,还是书僮叫他,前头先生休息的时候到了,还回去听书。
蓉姐儿洗了脸再细细拍上茉莉香粉,夜里秀娘来,她便道:“茂哥儿怎么连使鬼眼心都不会,这可怎办?”
说的秀娘又要骂她:“都跟你是的,娘可不愁死了,读了书自然正气些。”茂哥儿倒没学着王四郎那一肚皮的心眼,秀娘也不往那一面去引,士农工商,往后儿子自然是走科举这条路的。
蓉姐儿翻翻眼睛,赤了足叫甘露给她抹蒄油,指甲盖儿又圆又饱满,蒄油里头浑了珍珠粉沫,灯下看着莹莹生光,她一只脚抹好了,弯着身子去看,秀娘好几日想同女儿开口说洞房,偏开不出这个口来。
那册子倒是备好了,原该是成婚前就给她的,开了窍儿才好出门子去,可蓉姐儿自来口没遮拦,看了那东西,还不知道会问出甚样的话来,便定下主意,等成婚前一夜塞给她,到时候随着贴身衣裳的箱子一道带到徐家去。
合和二仙倒是早早就摆上了,到时候要塞到被子底下压床,全福人铺好了床,还得由着女家亲戚塞进去,王家在本地没有亲眷,除开雪娘这个住在城郊的邻居,这头便没亲眷来观礼了。
王四郎便请了许多生意上的朋友,赶在荷花节蓉姐儿及笄那日,大肆宴客,来往密的,生疏的都一并请了来,秀娘蓉姐都一一认过,到那天去撑场子,总也能叫得出个姓名来。
嫁妆理完了,秀娘倒舍不得女儿了,原忙乱时恨不得早早出门子去,这会儿又心疼起女儿来,还背着人抹了一回泪:“咱家妞妞一向娇惯,到了别家倒要伏低作小,给个继婆婆磕头奉茶,我心里总过不去。”
秀娘自个儿却不曾给朱氏敬过茶,王四郎不许,成亲第二日,还是王老爷来家中,吃过茶便算敬过了翁姑,想着女儿嫁出去要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她便想起朱氏来,哪一个继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那一位是没儿子,若有儿子,还把蓉姐儿生吞活剥。
王四郎脸上却笑:“还不定谁吃谁的亏,你瞧好了,我的女儿怎么也不受别个欺负。”秀娘抬起拳头就打他一眼:“你倒是个后爹了,连茂哥儿都不想姐姐嫁人呢。”
“前头的路已是给她铺好了,后头还有个兄弟支撑,她老子给她顶着,徐家水再深,又怕个
甚。”王四郎抚了她的背,他如今再不似年轻时壮实了,富态了许多,肚子也大起来,伸手摸摸肚皮:“成了亲考了举,徐家不肯出力,他舅家总能相帮,咱们一并帮他某个富庶地界外放,还须看谁的脸色。”
车轱辘话说过几回,秀娘哪里能不知道,临了临了还是忧心,当爹的不比当娘的,看到的俱是小处,新媳妇进门路都不敢多走一步,话都不能多说一句,眼眶才要红,就听见王四郎说:“当人媳妇咱家女儿哪样差,你再提点她,可别在这上头犯了糊涂。”
这又是一桩忧人心的事,徐礼都已经二十一岁了,蓉姐儿才刚十五,差着年纪,若是房中不谐,天长日久夫妻情份也处不好。
她第二日便在女儿屋里睡,蓉姐儿小时候离不了娘,睡觉都要摸着耳朵,手上捏住了,这一觉才能睡得实,可长这样大,夜夜自个儿一个睡,床上多了一个人倒睡不好了,秀娘拉了她的手,拍着她的背蓉姐儿还躲:“娘,我又不是小娃儿了。”
吃秀娘一记拍:“还能跟娘睡几日?倒嫌起来我!你似茂哥儿那么点子大,哪一夜不缠着娘睡,把你爹都赶出去呢。”
蓉姐儿便乖乖不说话,过得一会子又问:“阿公阿婆甚个时候到?”潘氏跟沈老爹两个,还有玉娘俱都在来金陵的船上,潘氏两个便是秀娘不请也要来,玉娘却是秀娘让潘氏死活给拉来的。
她只说自个儿是没福气的,不好沾蓉姐儿的喜气,秀娘却执意叫她来,哪怕不跟了去徐家,也得送蓉姐儿出门子。
“说是还有两日就到了。”秀娘思量了半日要怎么开口,听见女儿呼息渐缓,晓得她困了,拍拍她:“嫁了人作人媳妇,你却要懂道理了,在外头凭男人家说甚,你便不满意也得回来婉转了说,可不能硬碰硬来,再不能学你姨。”
蓉姐儿提了精神应一声:“我晓得,外头给面子,房里搓衣板。”嘴巴里含含混混,秀娘也不骂她又道:“男家亲戚再不好,也别说半个坏字,连这‘不好’两个字,也不能轻易提起来。”
若不是生了茂哥儿,那几个姑姐送了一百二十八文的礼钱,秀娘又怎么会跟王四郎闹,蓉姐儿又应一声:“我晓得,外边香喷喷,里头裹的说不准就是大蒜馅。”说着还抽抽鼻子,把亲戚都比成了包子,蓉姐儿自小不吃爱吃蒜,连闻都闻不得,这一说倒把秀娘惹笑了。
眼见着火候差不多了,秀娘这才说到正题上来:“房里头,撒娇使小性儿使得,冷了面目不叫女婿挨身,可万万不成。”
这回蓉姐儿却没应,秀娘只当她羞,说了句:“娘这是要紧话,你却别羞,女人家嫁了人,脸面都是丈夫给的,别的事儿反口就反口,这上头却得忍耐。”还是怕徐礼这些年没个通房,那事儿忍得的久了,头都开不好,后头想好也再难了。
等她这句说完了,蓉姐儿还是不应,秀娘抬头起来看看她,就看见蓉姐儿阖了眼睛,脸对着床边,一只手紧紧攥着被子,睡得香甜。
她一时又气又想笑,哪一个做嫁娘前不是日夜都睏不着觉的,她竟还好梦,长叹一口气,自家也翻身,却是盯着红帐子半日都阖不上眼儿。
这事儿还是玉娘接了过来,她一来秀娘也有人说道了,玉娘听见她说便笑:“这是太太不好开口,若信得我,便由着我去说。”
秀娘却不曾想到这个,行院人家懂的自然多些,放着玉娘在,她竟还烦忧这几月,也不再推了,夜里就叫玉娘跟蓉姐儿睡一道。
两个早早熄了灯,玉娘挨着蓉姐儿的耳朵,说的她满面赤红,这回却是把好的坏的都听过了,比如要受孕怎么更容易些,再比如若不想早早有了娃儿,又要如何行事。
蓉姐儿虽十五了,身子却还不曾长实,玉娘怕她一进门早早怀上娃儿不能跟到徐礼任上去,叫别个钻了空子,教她一完事就洗干净,若是徐礼依得她,再不能在里头。
蓉姐儿拿被子闷了头,羞的不能自抑,这回知道春宫是个甚了,玉娘偷偷塞给她一本小册子,叫她藏着私下里看。
她接过去扭捏了半日,吐吐舌头道:“是不是那些个,阅后即焚?”到底还是开句玩笑,玉娘摸摸她的脸:“嫁人不易,姐儿是有个福气的,日子定能过得好。”
眼睛一瞬就到了九月二十五,天气不冷不热,看着天高云淡,夜里满天星子,第二日也是个好日子,微风吹在人身上很是惬意。
这一日再没多少事情好忙了,前头要忙的俱都预备妥了,待客的点心也蒸好了,大菜也都烧得了,只等着办宴的时候回炉,丫头下人都穿了新衣,堂前撒扫干净,贴上红喜字,挂起红灯笼,箱笼俱都理得了搁在厅堂里,只等着明儿一早抬出去。
却不是四十二抬,是六十八抬,多出来那些个全是金银器物,摆设玩物,绸缎衣裳,光是绣花的迎枕坐褥迎手靠背就有四只箱子,东西越积越多,四十二抬塞不下进,六十抬又不好响亮,多凑了八抬出来,俱是毛料缎子,蓉姐儿看了直咂舌头:“这许多,我有几个身子也穿不完呢。”
“又说傻话,这些个俱是叫你当礼送的,妯娌这样多,还有继妹妹,总该预备着,临到送人万一有个不凑手的怎办?”嫁了人再出去交际,便不能同未出阁的女儿那样送些小件儿了,这一回光是小荷包就给她预备了两百个,方便打赏下人。
前边她夜夜都睡得香甜,明儿就是正日子了,她倒不困了,茂哥儿还睡在姐姐对面的屋子,他也知道明儿蓉姐儿要出门子,夜里怎么也肯回去睡,守了她,抽抽了半日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蓉姐儿刮脸皮,他便又收了哭腔,抱了胳膊噘嘴生气。
在蓉姐儿卧房里头铺开玩具,蓉姐儿不拦着,几个丫头却不敢由着他折腾,明儿还要上轿的,若真歇得晚了,精神不济叫男边亲戚瞧了去,可不受人指点。
茂哥儿趴在地上耍赖皮不肯走,还是秀娘来了,眼睛一瞪,他赶紧乖乖站起来,这回却是真要哭,秀娘赶紧抱了他:“茂哥儿乖,姐姐姐夫给你生小娃儿呀,你要当小舅爷,把小娃娃红包的。”
茂哥儿眨眨眼睛,眼圈还是红的,却立时不哭了,家里他最小,见谁都要磕头拜年,这回听了笑起来:“给我拜年,我给大红包。”也不要秀娘包,自个儿背着手往屋里去了。
一屋子丫头都松口气,再看蓉姐儿许是叫茂哥儿闹了觉,半点都困,又给她点起香来,个个屋里俱都灭了灯,丫头守着她打地铺,她还只在床上翻身。
“姐儿是不是怕?”甘露估摸着都到夜半了,听见床上还有动静问了一声,蓉姐儿声音清明:“我再不怕呢,他怕!”明儿她就要带着柳条嫁过去了!